《陈铨评传》的新史料与老问题
2021-04-17叶隽
叶 隽
作为中国现代作家与学人的陈铨(1903—1969),因其作为战国策派代表之一的身份而为学界所关注,但他本身身兼多职,在多方面皆有不俗表现且具标本意义,是文学史、学术史、教育史、思想史、翻译史等诸领域都值得考察的个案,更不用说在其专擅的德语文学学科、中德文化交流史领域了。遗憾的是,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在学术意义上扎实且系统梳理其生平,并有开拓性意义的专著尚付之阙如,而孔刘辉所撰《陈铨评传》则填补了这个空白。
该书充分开掘第一手材料,诸如家书、档案、照片等,即便是当初的报刊材料也颇有发掘,不少是之前没有人用过的,可以说是提供了尽可能丰富的史料,1清理出陈铨一生比较详细的轨迹值得充分肯定。以评传为题,显然是一种传统叙事模式,在章节结构方面以时间为序,从“富顺少年”到“金陵岁月”,颇为精练地概括了陈铨一生事迹。
该书的优点其一是对于留学时代的陈铨生命史尽可能做了复原,也留下了很多可能继续发挥的空间。对于留学史研究而言,复原留学生在海外留学期间的学习生活史原像,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作者虽非专业学者,但却致力于此,实在是难能可贵,而且其对史料的发掘颇见功夫,譬如不仅对其学位论文(美国的硕士学位论文、德国的博士学位论文)皆有引用,而且进一步勾连出不少此前未被注意的人际网络信息。诸如与陶氏家族的关系,与陶桐的挚交之谊,与其妹陶葆柽(1912—2004)的朦胧恋情;与张昌圻等的交往,以及留德学人群内部的“圈子细划”等。当然,因为这些领域都还是初步接触,可能有些结论不必下得那么快,譬如其中一张在皮歇尔思贝格火车站(Bahnhof Pichelsberg)前的合影照片,注为1932年由陈铨拍摄的留德学人合影,自左至右是:陶桐、张昌圻、冯至、蒋复璁。2其中冯至可能需存疑,一方面固然是后人的指认,3另一方面也可能需要与更大的历史背景,如青年励志会的德国与欧洲活动放在一起考察。1932年,陈铨至少两度在柏林,参加了两次青年励志会的活动。其一是3月29日聚餐于柏林的中餐馆泰东饭店,其重要因由之一是庆祝王树棻获得博士学位;其二是12月28日在柏林西郊程登科(1902—1991)处聚会。4皮歇尔思贝格正是位于柏林西郊,这其中有怎样的关联,冯至是否可能参加这种聚会,都是有待深入考证的。
其二是对此前比较含糊的某些阶段进行了细致的描述,譬如对清华求学时代的经历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勾勒;再如对陈铨在抗战期间,尤其是到重庆之后的史实做了比较细致的爬梳,而这在学术史上一直是个空白点。再如对其后半生的沪、宁经历,也有较为完整的呈现,当然由于这段涉及的背景和问题都比较复杂,也还需要有更进一步的发覆,譬如在沪上一段只简单列出一节“同济大学”,对于与蒋复璁、董洗凡之间关系的材料来源并未做出交代,而其出任外文系主任,也显然有更多可开拓的空间。1946年,陈铨曾向校长董洗凡推荐拟聘任姚可崑(1904—2003)为德文教授,落款是1946年11月30日。显然,陈铨作为系领导是有人才布局考虑的,因为姚可崑是冯至夫人,前者既来,后者当随。相比较姚可崑而言,冯至则更难获致。同济那个时代的行政效率不错,12月2日的批示者当为谢苍璃,署名“璃代”,此乃数学家,曾任理学院院长,批示为:“照聘,自十一月份起薪。”12月7日,董洗凡的批示是:“聘书速备就送陈铨主任转交。”5由此细节我们可窥见陈铨在同济事业之一斑。譬如作者还提及了陈铨与陶百川(1901—2002)的关系,这是他在沪上诸多兼职的起点,如《新闻报》等,笔者曾非常诧异为什么陈铨那段时间以各种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与专业无关的时事评论文章,这里解释是“为了生活,又是四处兼职”6,当然是有道理的。但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知识精英来说,是否还有更具深度的解释?关于南京大学的后期生涯也是以往涉墨不多的,作者努力发掘一些新的史实,譬如其与德文专业的同事如朱白兰(Klara Blum,1904—1971)、廖尚果、贺良等的关系,揭示与王造时的渊源对其产生的影响,以及被打成右派后做图书管理员的经历等,包括对未刊陈铨日记的使用,都很有价值。但显然也还有更广阔的拓展空间,尤其是对作为学者的陈铨的体贴与理解,譬如他在被“靠边站”的时候仍在日记里留下了阅读冯至著述的感受:“开始读冯至及一些北大教师和同学集体编著的‘德国文学简史’,大体来说编得还不错。取材叙述很扼要,思想时代能鲜明突出。虽然有很多人参加,但整个来说,还是经过一人手笔整理过的,所以还要一贯性。我想这和冯至先生的领导分不开的。单就目前写的版本而论已经超过纯粹抄者的商承祖所编的德国文学史了。”7这是在1961年,是他还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还不能上讲台授课,却如此积极地阅读新知(冯至主持的《德国文学简史》出版于1958年),并在日记里做出回应,体现了那一代中国日耳曼学人之志业理想。此外,1950年代后,陈铨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此前几乎很少),且多用笔名,为什么?作者略有解释,可显然还是不够的。由此看来,陈铨研究仿佛不过一个具体学人或作家个案,但其实也是与相关学域的推进密切不可分的。8
其三是注意到文学文本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张力关系,尤其对带有自述传色彩的若干小说进行了深度分析,尤其是其历史原型问题。譬如特别提到了陶桐,并由此论证其与小说《死灰》的人物关系,9就是一个颇有价值的工作。当然,文学创作毕竟不能等同于历史事实,有些地方似有直接将小说中的描述作为研究对象的史实运用之嫌。作者谈及陈铨的跨国恋情问题,认为“《死灰》即是纪念这段浪漫而又令人神伤的情感经历”10,但毕竟此书是假托文学世界中人之语,不宜完全对号入座,而是需要区分其间的尺度。
尽管作者已经努力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但疏略之处仍是不可避免,这里略举几例,譬如1979年时南京大学外文系主任当为英文学者陈嘉(1907—1986),而非德文学者张威廉(1902—2004);11关于《浮士德游中国》《浮士德游中国记》的区分似乎可交代一下;12还有称《金指环》是根据梅特林克三幕剧《莫纳瓦娜》改编,认为:“原作中基多不相信瓦娜,坚持要杀死普林齐瓦勒,并非不相信妻子的忠诚和情敌的诚意。但在陈铨改写中,民族大义则轻易化解了人性宿命,冤家对头成为抗敌盟友。瓦娜有担当有勇气,却参不透人类的本性,而有民族国家概念为指引,尚玉琴就想得非常清楚,也早就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以促成情敌之间的联合。”13这段分析,固然不无道理,但如果深入考察,就会发现其中的德国烙印,“指环”本就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重要意象和标志,即便不提希腊源头,乃至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的《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又译“魔戒”)或瓦格纳(Richard Wagner)的《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也可以注意到陈铨的黑贝尔(Hebbel, Christian Friedrich)情结,他对这位德国戏剧家甚为关注,而就此对“指环”的理解不妨可略作追溯,譬如黑氏的戏剧《季革斯及其指环》(Gyges und sein Ring),这是五幕诗体名剧,颇有影响。更重要的是,毛秋白早已翻译出版了《季革斯及其指环》,并且将黑贝尔放在文学史中把握其位置:“赫伯尔是歌德、席勒以后的德国最大的文豪。在创作上他最得意的是戏剧尤其是悲剧。他所私淑的戏剧家是克来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他继承克来斯特创始了近代剧,做了易卜生(Henrik Ibsen)的先驱者。所以在文学史上,人们都承认有莱新—克来斯特—赫伯尔—易卜生(Lessing-Kleist-Hebbel-Ibsen)的系统。”14实际上陈铨的“指环”阐释显然超出小说本身,譬如他就曾撰文《指环与正义》:“至于一个国家和另外一个国家的关系,却大大不同了。他们彼此要求生存幸福的意志,有时是一致的,有时是冲突的。一致的时候,可以共同合作,冲突的时候,就不免要激烈斗争。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谁有指环,谁就占胜利;谁没有指环,谁就要灭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内要正义,对外却不能放弃指环!”15这里的“指环”显然被赋予了浓烈的象征意义,而更重要的是,“个人是一定要牺牲的,牺牲没有什么光荣,除了帮助宇宙完成它重复演变的过程以外,根本上没有任何的意义。这就是赫伯尔悲剧的理论,也就是赫伯尔的人生观。”16此处则直接将其与黑贝尔的思想观念联系在一起了。实际上,陈铨对自己的戏剧也有过解释:“我最近两个剧本《金指环》和《蓝蝴蝶》,都标名为‘浪漫悲剧’,是有深意的。剧中的主要人物,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真善美的任何一方面,愿意牺牲一切,甚于生命,亦所不惜。我认为这一种摆脱物质主义的浪漫精神,是中国现代的人最需要的。我们目前政治社会教育上的种种不良的现象,都要这一个精神来拯救。”17
此外也要防止对研究对象的价值“过于夸大”,譬如评价称:“陈铨五部多幕剧作,部部精彩,尤其是《野玫瑰》《金指环》《无情女》三部作品,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审美价值,在剧场意识的考量、戏剧形式的创新与浪漫主义特色的表现上,都无愧于文学的时代精神和艺术的永恒魅力。”18这个判断恐怕不会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所普遍接受,陈铨的戏剧创作是很有价值的,尤其是从中德文学关系史的角度来看,但客观地说,即便是在现代中国,陈铨仍未能跻身于一流的戏剧家行列,这与其创作态度和“急功近利”的心态是有关的。相比之下,这个论断倒是相对公允:“陈铨笔下的悲剧作品并不是很成熟,但他的悲剧却很全面地诠释了他对于‘浪漫悲剧’的认识。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社会上的小人物,并且都是女性,她们或是舞女、歌女,或是为人妻者,她们的情操和举动使得她们成为悲壮的民族英雄。她们具备了陈铨哲学美学思想的诸多特征,拥有强力的意志和力量,为了理想——民族国家的生存和发展,不惜牺牲生命乃至肉体。”19应该承认,这个总结还是有道理的,就艺术水准来看,陈铨的戏剧难称佳妙,倒是很具有恩格斯所谓“时代精神传声筒”的功用,但较之席勒仍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虽然能在现代中国的语境里引起反响,但在艺术水平上却大为逊色了。可作为映射中国社会的某类特殊现象,倒确有其价值。
在陈铨,不仅是“千古文章未尽才”,也是“伤仲永”。想起他关于“粉墨登场”的表述:“世界是一个舞台,/人生是一本戏剧,/谁也免不了粉墨登场,/谁也不能够在后台休息。”20虽应是借鉴了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的文辞,“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上场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All the world's a stage, /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21但确实是他自己真实人生的写照,在抗战时代“烽火连三月”的紧急背景下,陈铨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开始了他在现代中国的“狂飙突进”之曲,也确实展现了他的学术与文学才华,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天鹅之歌”。他的才华是那样灿烂绚丽地升腾在烽火乱世的星空,无论是在学术,在文学,在戏剧等方面都是可圈可点,但似乎也同样昭示了他悲剧命运的转折点,所谓“物极必反”或许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他放弃了一个学人(诗人)本该坚守的书斋!平心而论,这其实远不是一个智慧的诗人,纯正的学人该说的话,转学德国的陈铨虽然对德国天才颇多致敬,但似乎未能深刻体会到德国学术中“寂寞”(Einsamkeit)的真谛,也未理解“大学”(Universitaet)之大的自由(Freiheit)内涵。1940年代初期,陈铨选择离开西南联大之后,就是他一生悲剧命运的真正开端,在重庆的“误入歧途”,在上海的“为稻粱谋”,在南京的“沉沦下走”,更是每况愈下。比较一下同为留德学人的朱偰,就不难看出其间的共性与个体的差异所在。
孔刘辉说:“我希望写的每一句话都有文献和事实为根据。”22这其实也是每个严肃学者所必须秉承的原则——“言而有征”。正是在这种坚实的历史文献考证基础上形成的学术传记,成就了一部难得的好书。
注释:
1 譬如对陈铨家书的发现和史料辨析,孔刘辉:《烽火岁月 家国忧思——陈铨抗战家书(1938—1939)》,《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3期;孔刘辉:《有关陈铨的几条史实辨正及其佚文》,《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4期。
2 孔刘辉:《陈铨评传》照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页。
3 我觉得不像,乃请冯姚平先生进行辨认,她也觉得不像,又请其妹冯姚明先生辨认,也觉得不像。当然孔刘辉如此推论也是有他的依据的。我倾向于暂且存疑。
4 6 9 10 13 18 22 孔刘辉:《陈铨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5、271~272、75~78、75~78、232~233、238、2页。
5 这份同济大学的档案的影印件由冯姚平先生见赐,特此致谢。
7 陈铨1961年11月17日星期五日记(第541页)。
8 我曾和沈卫威教授讨论过一些具体细节(譬如陈铨之所以被划为右派和南大外文系的人事纠葛关系等),但都以为很多史实尚不宜公布,这也可见出当代史研究之难。
11 孔刘辉:《陈铨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99页。这位陈嘉,是陈铨当初在清华的同学,对日后陈铨成为右派颇有推手之功。
12 孔刘辉:《陈铨评传》注释5,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3页。《浮士德游中国记》,陈铨:《归鸿》,大东书局1946年版,第45~70页。
14 《译者序》(1931年),赫伯尔:《季革斯及其指环》,毛秋白译,中华书局1934年版,第4页。赫伯尔即黑贝尔。
15 陈铨:《指环与正义》,张昌山编:《战国策派文存》下册,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97页。关于陈铨对“指环”概念的接受和阐释,当专文研究,此处不赘。
16 《文学批评的新动向》(节录),陈铨:《陈铨代表作》,于润琦编选,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372页。
17 陈铨:《青花——理想主义与浪漫精神》,《国风》1943年第12期。此书引此文题为《青花——理想主义和浪漫精神》,孔刘辉:《陈铨评传》注释2、3,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32页。
19 高阿蕊:《中国现代悲剧理论的飞跃——从王国维到陈铨》,《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7年第20辑。
20 陈铨:《蓝蝴蝶》,《军事与政治》第4卷第3期,1943年2月26日。
21 曼尼斯:《谁是莎士比亚》(中英双语版),胡宜之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