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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诗集《夜歌》版本比较

2022-01-21曹亚男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2期
关键词:何其芳解放日报文艺

曹亚男

内容提要:何其芳诗集《夜歌》共有1945年、1950年、1952年三个图书版本,再加上部分诗歌发表原刊版本,四个存世版本存在相当大面积的改、增、删,这些修改离不开1942年延安整风运动、1950年新中国成立伊始和1952年全国性大规模文艺界整风运动这三次历史事件的映射,三个版本的比较可见时代风浪对诗人内心情感、思想认识、自我定位的巨大冲击。

1938年8月14日之前的何其芳以唯美主义文风成名。诗集《预言》、散文集《画梦录》和小说、戏剧等合集《刻意集》,洋溢着一种慵懒、娇艳、香闺味极浓的艺术气质,他曾经有些自嘲地形容自己是掉进了文字魔障中,喜欢那种锤炼,色彩的配合和镜花水月。但自从那天早晨,踏上去往延安方向的漫长旅程后,他对诗和文学的意识开始发生变化,从主要关注修辞、语言,逐渐转变成了以关注事件为主。这是一个新的创作方向,如果继续摸索下去,也许会迎来他生命中第二个诗歌创作的高峰。就像那首长诗《北中国在燃烧》一样,诗人断然将其腰斩。

事实上,1942年3月19日,何其芳写下了那一年最后一首诗《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一直到1949年10月初,他总共只写了三首诗,其中两首是他被派往重庆做文艺工作期间写下的,分别是1945年9月14日下午完成的《重庆街头所见》、1946年的《新中国的梦想》;还有一首是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写下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这三首诗歌洋溢着时代性的政治热情,构成诗人整体的重要部分。

从著名京派文人到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阐释者、红色文艺理论家,何其芳的精神裂变过程集中体现在了诗集《夜歌》中。而三个版本相当大面积的改、增、删,离不开1942年延安整风运动、1950年新中国成立伊始和1952年文艺界整风运动这三次历史事件映射,三个版本的比较可见时代风浪对诗人内心情感、思想认识、自我定位的巨大冲击。

一 《夜歌》三个版本的篇目比较

1945年5月,何其芳的第二本诗集《夜歌》由重庆诗文学社出版,收录了他1938—1942年创作的26首诗(另有《后记》一篇),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50年1月再版,增加了《解释自己》等8首诗,1952年5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重订版,改名《夜歌和白天的歌》,抽去《解释自己》等10首诗,增加1945年以后创作的3首。

和1945年版相比,1950年版增加的8首诗,主要写于延安整风运动初始阶段。分别是发表于1942年2月17日延安《解放日报》文艺第8期,曾在延安引起过争论的、书写个人感情的《给T.L.同志》《给L.I.同志》《给G.L.同志》(“叹息三章”);分别写于1941年3月15日、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之后的7月12日的《革命——向旧世界进军》《让我们的呼喊更尖锐一些》。《革命——向旧世界进军》1941年5月25日发表于《解放日报》,同年7月1日,萧军在《文艺月报》第7期上撰文说,“我是不满的。我感觉不到情绪、形象、音节、意境……即是作者的思想,也只是一条棍子似的僵化了的硬棒棒的东西,感觉不到它的能动性和说服力,只是一片抽象语言的排列,我不承认它是诗”,“他似乎不适于再写这样的诗了,还应该更深些,更深些”;还有年份不详但应该可以推断为写于1941年12月19日上午,未曾发表过的《解释自己》;至于写于1940年春天的《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一)》,分别写于1942年1月5日、1月20日及其后几天的《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直至1942年时还未写完。作者在1950年版《夜歌》后记二中解释,“这是因为我不打算再去写它的缘故”。

和其他两个版本相比,1950年版最大程度地恢复了诗人的真实意图,也许也是最为接近诗人内心诗意的部分。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诗人将它们“从容地、坦荡地归拢在一起,展现出自己延安时期的多个侧面”1。

时隔两年,和1950年版相比,1952年版删去了10首:《夜歌(一)》2《夜歌(七)》《解释自己》《给T.L.同志》《给L.I.同志》《给G.L.同志》《平静的海埋藏着波浪》《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什么东西能够永存》。该版增加了1945年以后写的3首诗:《重庆街头所见》《新中国的梦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重印题记写于1951年12月2日夜。何其芳这样解释自己的删减:“我是想尽量去掉这个集子里面原有的那些消极的不健康的成分。”显然,为了隐去“有着微妙的个人情感和矛盾的生命思索等‘个人化’身影”,诗人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减。3

除了篇目的增、删,三个版本的《夜歌》,有大量内容删改。何其芳对《夜歌》的修改大致有三大类。此外还需留意,部分诗篇的三个图书版本与最初原发刊物版本之间也存在不少差异。

二 部分原发刊物与三个图书版本《夜歌》的改动对照

(一)一般性修改

这一类修改包括文字更易、标点修改,以符合规范化表述,或使自己的诗歌表达更准确、清晰、简洁、流畅。以及字词语句的锤炼,比如:

篇目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夜歌(七)》一切为了我们的巨大的工作,/一切为了我们的大我。/让群众的欲望变为我的欲望,/让群众的力量生长在我身上。/撒下去的种子总要长起来呵,/ 不管去收获的是你还是我。/看那些先驱者在前仆后继,/赶上前去!/看那些好兄弟多么忠实,/向他们学习!/不管他是饲养员,炊事员,/他是工作得多么坚定,多么快乐! 他们并不思索死与活,/然而他们最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活下去。/工作/而且快乐,/一个人就是简单,/一切为了革命。/一切都是革命工作,/我们的一个马夫/或者一个伙夫/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听,他们说得多么动人:/“我们做的也是革命工作!”/他们溜马,/饮马,/备鞍子,/扎草,/半夜起来添料,/或者烧火,/洗菜,/煮小米饭,/行军时候抬一口锅,/他们并不思索死与活,/但他们最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整首删除

篇目 原发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个泥水匠的故事》说他有一次被暗探抓去 同1945年 他被敌人的暗探抓去他们押送壮丁关到一个悬崖的楼上……他们押送壮丁们到一个悬崖的边上…… 同1950年劝降的呼喊 同1945年 劝降的叫喊而且最后特别大声地说,“……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我们自己和子孙们的自由!”而且最后特别大声地讲,“……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我们自己和子孙们的自由!”最后他特别大声地讲,“……不只是为了报仇,而且是为了我们的子孙的自由!”《夜歌(三)》我要他们对我讲一些他们的生活里的故事。 同1945年我要他们对我讲一些他们过去的生活里的故事。旁的工人更会告诉我一些另外的故事。 同1945年 旁的工人更会告诉我一些斗争的故事。《快乐的人们》就在我们那石板铺地的院子里/把我的父亲绑住,枪杀。同1945年就在我们那石板铺地的院子里/反革命把我的父亲绑住,枪杀。我们是“我们这时代的智慧,良心和荣誉”。 同1945年 我们是我们这时代的智慧,良心和荣誉。《叫喊》一个今天的艺术工作者,/必须站在群众的行列里,/与他们一同前进。一个今天的艺术工作者。/必须是一个在政治上/正确而且坚强的人。同1950年对我的兄弟们 同1945年 对我的同志们《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谱书上说,……/她常常披一床破席子到田里去锄草……人们说,……/她常常披一床破席子到田里去锄草……《让我们的呼喊更尖锐一些》我们在历史的道路上大大地睡了一觉。我们的祖先好像在历史的道路上睡了一觉。

句子从长句变成了短句;比较具体具象,更有生活细节;更内心化,更有一种普通人能呼吸到的亲切气息;和1945年版相比,1950年版的诗意浓了,这种改动在整本诗集中是少见的。

另外,还有历史原因造成的名称改变、反映时代语境变化的词语修改,以及外国的人名、地名、书名等按当时标准译法作出相应改变,或将外语译成中文。

(二)内容的更改

1.强化政治性内涵。

续表

在《一个泥水匠的故事》里,改动二,关到楼上和悬崖边上相比,意象发生转化,显然悬崖边更残酷。改动三和四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运用语言方式感觉的变化,和呼喊相比,叫喊多少有一点狂躁;而“说”和“讲”的区别是,“说”通俗,“讲”有一种演讲性质的展示、宣讲、说教。

《夜歌(四)》的第一处修改,在当时语境下,同志们需要正确对待革命分工,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安排,删改后则被动接受变为个人主动决定。

第三处,删去的诗行强调了性别差异。《叫喊》中何其芳将“兄弟”改成“同志”,体现了阶级感情大于亲情的诉求,因为家庭是私有制的起点。类似的,《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里把“谱书上”改成“人们说”。

此外,《新中国的梦想》一诗有较大改动。相对于原发刊物上的版本《新中国的梦想将要实现》,1945年版和1950年版都删去了这几段:

(“是内乱不是内战!”)中国人民不愿意战争,/中国人民的先锋队也不愿意战争,/曾经有那样的时候,/他们几乎只知道拿锄头,/他们的手只知道管机器,/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手还有旁的用处,/他们像羊一样顺从着屠夫。

屠夫教会了他们,/日本人教会了他们,/他们才拿起武器。/八年了。他们用血灌溉着中国的土地。/土地上长了树,树上又结了果实。/但最后地主却跑来了:/“这都是我的,因为这是我的土地!”

(“但哪里是和平的阳光?”)历史的行程没有人能够阻挡,/不愿抗战的终于接受了抗战,/不愿和平的终于接受了和平,/旧中国的禁城也终于打开了大门,/即使还开得很窄很窄,/我已听见了新中国的诞生的震动声,/在隆隆地响着,/有如巨大的车轮。

从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老人们的传说就把我缠绕:/说洋人的眼睛能够看透地下,/抢去了中国的许多财宝。/这真是太荒唐,太荒唐,/但这又是何等真实的反映!

直到今天/我的朋友们还在争论着/中国是不是已经独立!

有的说,/不平等条约已经废除,/有的说,/没有独立的工业/哪有独立的中国?

假若老百姓还是这样穷苦,/假若老百姓还是这样被践踏,/就算是独立吧,/这独立是多么不完全,/多么悲惨!

上海的工人说:/“民主不民主/就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改好。”/说得好!

从农村来的人告诉我农民的悲苦,/没有一个幻想家能够幻想出那样残酷,/自然的荒旱,人为的摧残,/抗战以来农村里添了多少黑暗!/我问他:“你夸大了没有?”/他说:“这些我都是亲眼看见。”

而有的旅行家却苦恼着/“为什么收复地的老百姓那样冷漠,/仿佛日本人打垮了和他们并不相干?”/并不是他们的心结了冰,/并不是他们感觉迟钝,/他们什么都懂得呵,/这就是他们的批评,他们的意见!

我来见证,/我看见过不同的情形,/他们是那样热烈,那样奋不顾身,/他们参加军队,他们抢救伤兵,/他们选举,他们开会,/他们像政治家一样谈论。

他们是热情而又勇敢,/只要他们不再是奴隶,/只要为了去打断他们的锁链。

民族性论者必须谨慎:/一个民族有着两个民族性,真正寒冷、自私、狡诈的/是另外的人,并不是他们。

应有这样伟大的代表出现!/多少重大的关键,/多少严格的考验,/从和平转变到战争,/从战争转变到和平,/他的路线就是胜利的路线!/他教我们放手发动群众,/他教我们按照客观事物的规律办事,/他使中国人民的事业,/从此立于不败之地!/他又教我们不要骄傲,不要急躁。/教我们团结全中国的人民/一同前进!

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拥有最广泛的团结。

1952年版则把这几段缩改成:“应有这样伟大的领袖出现!/多少重大的关键,/多少严格的考验,/他的路线总是胜利的路线!/他又教我们不要骄傲,不要急躁。”

2.删去相对消极的生活图景。

《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原刊于1942年4月3日的《解放日报》,原文中的“我要去走在那不洁净的街道上,/走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那有着满是皱纹的而且污秽的脸的人群中/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满面的人一起在土地上劳苦,/一起去从那吝啬的土地索取可怜的食物,/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顶下,/和我那些兄弟们一起叹息,/一起唱着悲哀的歌,/或者一起做着各种各样的沉重的梦,/甚至于假若我们必须去战争,/我也愿意去走在那些带着武器的兵士们的行列里,/去看见血,去看见尸首,去死……/呵,我是如此愿意永远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和我那些不幸的,褴褛的,饥饿的,甚至于还有些野蛮的兄弟们在一起,/我愿意去负担,我愿意去忍受,我愿意去奋斗,/我和他们的命运是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分开,没有什么能够破坏,/尽管个人的和平和幸福是那样容易找到,/我是如此不安,如此固执,如此暴躁,/我不能接受它们的诱惑和拥抱!”在1945年版中,被改写成“我要走在那不洁净的街道上,/走在那拥挤的人群中,/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满面的人一起劳苦,/一起用自己的手去获得食物,/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顶下,/和我那些兄弟们一起做着梦”,并延续到之后的两个版本。

3.删去人性与生活的某些角度。

篇目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个泥水匠的故事》人是可怜的,只要他能够从灾祸里逃了出来,他就能够把它忘记。而且农民不愿脱离土地……同1945年虽说他们从灾祸里,逃了出来,不会把它忘记,但农民不愿脱离土地……在堂上,对众多的中国人。答复着伪县长的问询…… 同1945年 在堂上,伪县长向他讯问……《夜歌(三)》我要做到不对他们生气。/当他们太顽皮,/当他们做出了小小的坏行为,/欺负了身体弱的同伴,/或者弄死了一只雀子,/我要温和地,耐烦地对他们讲道理。同1945年 删去《快乐的人们》 有许多人还是如此愚昧…… 同1945年 有许多人是如此可贵……《革命 向旧世界进军》为什么人与人互相残杀!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没有和平和幸福!

《夜歌(二)》1945年版和1950年版转述了王尔德的童话故事,1952年版则删去了这段话:

你说你又要提起那个小故事了,/你已经说过了好几次了,/一个燕子为着每夜从神像上,/窃取一些宝石去送给贫穷的人们,/很多很多的贫穷的人们,/一直到冬天来了还不飞回南方,/一直到自己冻死。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够生活在童话里?/为什么只有在书本上才容易找到/像珍珠一样射着温柔的光辉的故事?

《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一)》1950年版里说:

我在听着你讲这里过去的风习。你讲下去。/你说农民们不喜欢洗脸,/而且信奉着但是,你这个披老羊皮的老乡,/你这个小酒馆的掌柜,/刚才放警报时你躲在什么地方?/“我躲在桌子下面……我用毯子蒙住头……/日本鬼子一定炸了普明……”/“真是炸了南边三十里后的普明,”/我们的房主人,一个老先生,/晚上走进我们的屋里来告诉我们。/他叹息着日本人的残忍。/他叹息着高射炮还不能使他满意:/“最好发明这样一种东西,/就像用夹子去夹一个虫子。”/他的手指在空气中比着姿势,/而在我们的炕的墙壁上/画着一幅一幅的彩色的封神榜,/西岐城正在被罗宣手里的/小瓶里放出的烈火燃烧……

1952年版改成了“我在听着你讲这里过去的风习。你讲下去。/你说农民们信奉着白龙爷”。

《夜歌(四)》原刊中说:“你说你们是那样喜欢吃小米锅巴,/那样喜欢吃花生米。/你说你们学校里有这样一个同志,/她有一件棉大衣,又有一件皮大衣,/却不肯借一件给你,/而且对你说,‘你冷吗?/你跳跳蹦蹦就不冷啦!’/是的,就是在延安/也还是有着自私自利的人!/而你却把你家里给你的全部的钱,/你和兄弟姊妹分下来的全部遗产,/都分给了几个来延安的同志作路费。”1945年版改成了“你说你们是那样喜欢吃小米锅巴,/那样喜欢吃花生米,/有了一点点大家都分着吃”。

4.削弱主体性,削弱主体意志情感对作品的渲染,“我”从抒情文本中退场,去除知识分子幻想、感伤、脆弱的情绪。

篇目 原发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一个泥水匠的故事》“谢谢你给我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这些日子来我很容易感动,/有时为别人,有时也为自己。/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不快活的梦:/我梦见我过完了一个长长的冬天,/像从传说里的长长的睡眠/醒了转来,整个世界都有些改变;/我记起了我所爱的那个女孩子;/我想去找她;我不知道她的住址:/我突然记起了她已爱上了旁的男子……/这样的梦我大同小异地做了五六次,/虽说在白天,我是一个积极分子,/而且从工作,从人,我能都得到快乐,/不像在梦里那样阴郁,那样软弱。/这使我很不喜欢我自己。同志,你说,/对于这些梦我应不应该负责任?/为什么爱情竟如此坚强,/似乎非我的意志所能战胜?”同1945年 删去《夜歌(一)》主呵,你创造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什么又创造这月光……主呵,你创造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什么又创造这月亮神呵,你创造黑夜是为了睡眠,为什么又创造这月亮为什么在你的书里面你把自然写得那样美丽?为什么在你的书里面你把自然描写得那样美丽?同1950年《夜歌(三)》我给予得并不多。/我得到的更少。/我知道我这样说,/这样计较/是可羞的,/但我终于对自己说了出来/也好。同1945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可羞的,/但我又还不能把这种想法完全抛弃。看同志们的卷子,/回同志们的信,/读书…… 同1945年 赶着做我今天未做完的工作《夜歌(六)》而我这个浪漫派/有一天竟偷偷地穿上了/你的有红泡花 的 草鞋。删去 删去 未收入该诗

在删改之前,《一个泥水匠的故事》已经是很典型的左翼文学,诗人继续删去关于爱情的描写,则思想感情更简单化,仇恨的语气强烈许多。而在《夜歌(一)》里,“主”的称呼,是个人与上帝之间直接的联系,具有献祭色彩,“神”则去除了这种联系,将个人从中抽离了出来。“月光”带有抒情性和视觉美感,“月亮”是名词,更中性客观;“写”和“描写”,看似一字之差,然而“写”,是由心而发的创造,具有主观驱动力,“描写”,则似乎只是客观记录下来。和“写”相比更静态,更写实,缺少了主观想象和个人感情色彩。

《夜歌(三)》第一处删改部分,前者其实暗含了一种无所谓,向自己真实的想法“妥协”的态度,删改后则认定了自己的错误,并有所自责;同样,看卷子是何其芳当时在延安真实的生活情况,他自己曾说过,自己的工作岗位是在鲁艺文学系天天看卷子,做行政事务工作。4《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1952年版所删去的内容,是对远离人世,去到辽远的没有人迹的地方,洗净一切烦琐、重压和苦恼的希冀,是自然之子的形象表达。

5.不同年代的不同删改有时也体现出作者内心的矛盾之处。

篇目 原发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叫喊》我只是忠实地说出我所看见的,/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事情!我只是忠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事情。 同1945年 同1945年你们鬼鬼祟祟地在阴影里行走的人,/你们神经衰弱病患者,/你们各种各样的怀疑派,/你们的耳朵只愿意听溪水的声音/或者秋天的虫子的声音的欣赏家,/……/你们,/请走开!你喜欢在阴影里行走的人,/你只愿听溪水和秋天的虫子的声音的人,/ ……/我的叫喊并不是为着你们。同1945年 同1945年《夜歌(一)》 一位严厉得可笑的神父 一位神父 同1945年 同1945年

《叫喊》中,不再强调自己亲眼所见;归类、批判的态度也因为删改变得更为平和、宽容;《夜歌(二)》中,虽然已经去掉心中的“主”,但同时,诗人似乎又有着内心矛盾,因此他会将对神父的贬义修饰删去……

(三)写作日期的更改

篇目 原发刊物 1945年 1950年 1952年《夜歌》(二)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80期六月十二日 同原发刊物 六月十一日 同1950年《夜歌》(五) 约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一年之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 同1950年《夜歌》(六) 约为一九四〇年与一九四一年之间。 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 未收入该诗《给G.L.同志》《解放日报》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 未收入该诗 三月二十六日 未收入该诗《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解放日报》三月十三日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 三月十五日 未收入该诗《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 未标明写作日期 三月十三日 未收入该诗《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解放日报》三月十五日 同原发刊物 三月十九日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九日

续表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这首诗的写作日期显然应为1942年3月13日,为何要到1950年才改成年份不明的3月15日呢?

1942年3月13日星期五,《解放日报》第四版“文艺”第102期,有“百期特刊(三)”荒煤写的《我底祝词》、舒群《为编者写的》,此外,就是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我曾不止十次二十次地从李芬同志底影子汲取力量,生活的力量和战斗的力量。这次偶然想到她,使我决心要写一些杂文。野百合花就是它们的总标题。这有两方面的含义:第一,这种花是延安山野间最美丽的野花,用以献给那圣洁的影子;其次,据说这花与一般百合花同样有着鳞状球茎,吃起来味虽略带苦涩,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样香甜可口,但却有更大的药用价值——未知确否。

一九四二年二月廿六日

4月3日星期五那天,《解放日报》登出了何其芳的《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最早的爱情。

地上有花。天上有星星。

人——有着心灵。

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坚固。

在自然的运行中一切消逝如朝露。

但那些发过光的东西是如此可珍,

而且在它们自己的光辉里获得了永恒。

我曾经和我最早的朋友一起坐在草地上读着书籍,

一起在星空下走着,谈着我们的未来。

对于贫穷的孩子它们是那样富足。

我又曾经沉默地爱着一个女孩子,

我是那样喜欢为她做着许多小事情。

没有回答,甚至于没有觉察,

我的爱情已经和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样圆满。

……

三月十三日

不妨大胆推测,诗人的心思是如何辗转琢磨的。

在这两篇作品里,两位作家都想起了自己最早的朋友,最早的爱情;都谈到了花;而他们最早的朋友也都早已去世;圣洁和纯洁,差别也并不大。尤其百合花,象征的就是纯洁的心灵。“呵,时间的灰尘遮盖了我的心灵,我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他们!”是什么使何其芳突然想起这些的呢?或许就是因为3月13日那天,他读到了《野百合花》。

何其芳的研究者们一般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诗人在延安近十年的经历,使他的诗歌充满了社会责任感,有了一种见证功能;另一种则提出“何其芳现象”这一概念,把他看成是诗人的悲剧。但也不妨专注诗歌本身。当大量事件被日常生活吸收,文本便近似于隐迹稿本,诗人对自己的变化路迹有所思考,只是在时代中装上了特别的发声机制,从表现变成对话,从虚构转向真实。

附 录:

《夜歌》中各诗篇原发刊物名称、发表时间

因为是萧乾的朋友,从1938年8月到1941年12月,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何其芳在香港《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过多篇诗歌、散文、文论。仅就诗歌而言,就有7首。

《夜歌》(一、二、三),1940年7月13日;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1940年11月23日(未查到原刊);

《夜歌》(五),1941年3月1日(但是这首写于1940年11月26日的第五首《夜歌》并未收入任何图书版本,现可见版本中,《夜歌(四)》写于1940年6月20日,《夜歌(五)》写于1940年12月4日下午);

《夜歌》(六),1941年3月13日;

《叫喊》,1941年5月1日。

诗人身处延安,生活道路的变化引起了诗歌内容、风格的变化,而见证这一变化阶段、抒写个人情绪的诗作,主要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但由于日军侵占九龙,《大公报》于1941年12月13日停刊,诗集中写于其后的自然未能发表在此处。

此外,《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发表于1938年6月16日,成都《工作》第7期(未查到原刊);

《夜歌(四)》发表于1940年9月17日,重庆《国民公报·文群》(未查到原刊);

在1941年11月15日,桂林的《力报·半月文艺》上,何其芳发表了《生活是多么广阔》《我把我当作一个兵士》《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看见了一匹小小的驴子》《从那边走过来的人》《虽说我们不能飞》(未查到原刊。查阅上海图书馆1941年4月16日—1942年2月10日《力报》微缩胶卷,当时未拍摄文学副刊《半月文艺》);

《黎明》发表于1942年2月20日,桂林《诗创作》第8期第1页;

“都市”——《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之四,发表于1944年10月10日桂林《青年文艺》新1卷第3期第20页;

《重庆街头所见》发表于1944年9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原名《笑话》;

《新中国的梦想》发表于1946年2月20日,重庆《中原》《文艺杂志》《希望》《文哨》联合特刊第1卷第3期第11页,原名《新中国的梦想将要实现》。

而在这一时期的延安报刊上,何其芳发表的诗作相当多:

《一个泥水匠的故事》,1940年2月15日,《中国文化》创刊号第75页;

《过同蒲路》,1940年7月25日,《中国文化》第1卷第5期(《北中国在燃烧》第二部分《进军》的第一片段);

《夜歌(七)》《叫喊》,1941年2月25日,《中国文艺》创刊号(未查到原刊。上海图书馆所收藏微缩胶卷包括1937年上海办的《中国文艺》以及1939年至1943年办于北京的《中国文艺》,后者为亲日文艺刊物。未见延安所办《中国文艺》);

《革命,向旧世界进军》,1941年5月25日,《解放日报》;

“短诗三首”(《河》《郿鄠戏》《黎明》),1941年11月1日,延安鲁艺草叶社编的《草叶》杂志创刊号(未查到原刊);

“歌六首”(《生活是多么广阔》《我把我当作一个兵士》《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看见了一匹小小的驴子》《从那边走过来的人》《虽说我们不能飞》),1941年12月8日,《解放日报》;

“叹息三章”(《给T.L.同志》《给L.I.同志》《给G.L.同志》),1942年2月17日,《解放日报》;

“诗三首”(《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什么东西能够永存》《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1942年4月3日,《解放日报》;

“黎明之前”——《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之一,1942年5月1日,《草叶》第4期(未查到原刊);

“寂静的国土”——《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之二,1942年6月15日,《谷雨》第1卷第5期(未查到原刊);

“一个造反的故事”——《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之三,1942年3月4日,《解放日报》。

注释:

1 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2期。

2 1940年7月13日,《夜歌·其一》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80期,图书版无大幅改动,较明显一处是报纸版“光荣的任务”,出书时改成“我们的任务”;1945年与1950年两个版本相同,无任何修改。

3 吴敏:《关于何其芳的文稿修改——以诗集〈夜歌〉和论文〈关于现实主义 序〉为例》,《复旦学报》2006年第4期。

4 何其芳:《毛泽东之歌》,《何其芳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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