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媒介·权力:网络流行语的青年身份认同建构
2021-04-15吴茜
吴 茜
内容提要:现代性不断发展的社会中,个体身份认同趋于断裂、漂浮与虚拟的身份认同特征在青年群体中表现突出,并呈现在网络流行语的文本符号、话语实践与权力抗争机制中。文章认为,网络流行语的文本符号表征身份认同,网络流行语的“话语实践”建构身份认同。在这种互动过程中形成了“抵抗式”、“协商式”与“认同式”三种认同模式。因此,可以通过网络流行语的语言预警,对青年不良身份症候予以疏导。
1968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青年报告》中对“青年”给出了三种界定: 一是根据实足年龄方式确认15—24岁的年龄群为青年;二是根据特殊的“教育、社会和家庭状况”,也就是把在学、未开始工作和未组建自己家庭的人定义为青年;三是试图将青年定义为一种精神状态,即将富有想象、具有勇气而不怯懦、更富冒险而不是追求享乐的人定义为青年。(1)邓希泉:《青年年龄与青年政策年龄研究——以〈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年)〉的青年年龄界定为对象》,《青年学报》2017年第4期。这就从年龄、工作、婚姻状况以及人格特质等方面对青年进行了界定。然而,更多的机构是从年龄角度对“青年”进行界定。例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界定14—34岁人群为青年人口(1982年);世界卫生组织界定14—44岁人群为青年人口(1992年);而根据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的相关界定,18—40岁人群为青年人口。(2)明艳:《2005年中国青年人口发展状况》,《中国青年研究》2008年第1期。随着当代青年受教育年限的增加,以及婚育年龄的推迟,其心理状态趋于较长时间停留在青年状态。因此,本文对青年年龄的界定,采用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的概念,即18—40 岁为青年人口,同时也就将14—17岁的青少年群体排除在外。
目前我国网民规模达9.40亿,其中,20—29岁、30—39岁网民占比高于其他年龄群体,分别为19.9%和20.4%,合计占比达40.3%。(3)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cnnic.cn/gywm/xwzx/rdxw/202009/t20200929_71255.htm,最后访问时间:2020年9月29日。由此可见,相较其他年龄群体,青年更多、更深入地被卷入至网络空间。而在不断发展的现代性社会中,青年通过求学、就职等方式从传统的血缘、地缘等结构性单位“脱嵌”,进入流动性社会,个体在“自我身份形塑”方面具有了更大的权力,网络空间也成为个体形塑身份认同的重要媒介介质。网络流行语作为青年身份认同的语言符号,其生产、传播以及日常生活的实践也建构着青年的身份认同。
一、网络语言建构青年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即“Identity”,起源于西方哲学、心理学领域,是关于“我是谁”,“我将去向哪里”的问题。身份认同由名词“身份”与动词“认同”组成。“身份指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语statum,狭义指个人在团体中法定及职业地位,广义上指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及重要性。”(4)〔英〕阿兰·德伯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3页。认同是人存在的意义,是定义生命阶段的基点,依照一个个基点,人类的经验得以形成连续的轨迹,正如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说:“认同是人们意义与经验的来源,它是个体对自我身份、地位、利益和归属的一致性体验。”(5)〔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夏铸九、黄丽玲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页。传统社会中,个人的身份及其认同主要取决于结构性因素,如性别、年龄、职业、血缘以及地缘等。而在流动性增强的现代社会中,虚拟网络成为青年身份认同建构的重要空间,网络语言表征并建构着青年的身份认同。
(一)“自反性”身份认同的建构
个人与他人或其他群体的相异或相似的比较构成了个人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从而使身份认同得以确定。因此,身份的意义包含两方面:一方面与社会制度、社会结构相连,这样的身份意义是稳定而不容易变化的;另一方面与个体的自我认同相连,是社会成员主动选择的结果,这样的身份意义具有主动性,但同时也具有易变性。
传统社会中,个体的身份认同主要取决于外部因素。然而,在流动的现代性社会中,个体的身份认同更多的取决于“自反性”因素,即自我的主动选择与主动建构。“自我的反思性投射发生于经过抽象系统的过滤的多元选择的场景中。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传统的控制愈加丧失,依据于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交互辨证影响的日常生活愈被重构,个体也就愈会被迫在多样性的选择中进行讨价还价。在建构自我认同和日常生活时,生活方式的选择就愈加显得重要。”(6)〔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夏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页。在“脱嵌”的现代性社会中,结构性因素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定义”日渐式微,个体根据“自我身份”的选择,重新组织身份图式的认证,这种身份认同的重建也成为了“自反性”身份认同建构过程的一部分。而对于青年来说,虚拟空间匿名性、陌生化的特点,也使其较易成为青年“自反性”身份认同建构的重要场域。身份认同在个体的自我区分与群体比较中形成,因此离不开“他者”。“自反性”身份认同的建构同样离不开“他者”与“他群”。根据社会认同理论,个体依据归属的“社会范畴”进行自我定义,并寻找所属的社会群体。而群体的认同也在与“他者”“他群”的比较中生产。能唤醒普遍社会情感与共鸣的群体认同还将上升为广泛的社会认同。因此,青年于网络虚拟空间的“自反性”身份认同建构,包含着自我与结构性“范畴”的区分,也包含着青年群体内部的身份区分。
(二)网络语言形塑身份认同
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出发,语言与社会是一种复杂的“共变”现象。“语言是一个变数,社会也是一个变数,语言和社会这两个变数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互相制约而引起互相变化。”(7)陈原:《社会语言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页。社会的变化引起语言的变化,而通过语言也可探究社会生活各要素的变化。社会语言学预设语言结构与社会环境存在彼此互动和影响的情况。不同年龄、性别、种族、阶层的群体在语言使用上也体现出差别,这种差别便是认同的差异。因此,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更是个体、群体身份认同的表征。而语言形塑与建构身份认同包括三个方面:语言交际、语言使用与语言态度。“语言交际行为的认同研究认为,群体在交际过程中使用并生成的语言使得群体在态度、认知与情感方面趋同;语言使用的认同研究认为,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通过语言的使用来表示归属的身份认同;而语言态度的认同研究则认为,语言的使用态度中同样包含身份的认同。”(8)周庆生:《语言与认同国内研究综述》,《语言战略研究》2016年第1期。在语言的交往与使用过程中,“我者”与“他者”,“我群”与“他群”的认同区分也随之生成。由此,网络语言可以视作是青年在网络交往过程中表示并形塑身份归属的重要工具。
关于网络语言,学者普遍认同的概念为“网络语言就是网民们运用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在网络环境中通过文本形式进行交际而逐渐形成的一种语言功能变体”(9)孙鲁痕、赵洁、段娟编著:《网络交际与网络语言》,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来说,网络流行语是一种新兴的社会方言。网络流行语作为一种基于网络空间而产生的社会方言,是现实语言的变体。”(10)邝霞、金子:《网络语言:一种新的社会方言》,《语文建设》2000年第8期。青年在网络空间交往的过程中,通过对现实社会语言的变体来建构自我与群体身份认同,网络流行语作为网络语言的高频词汇,其表征着当代青年的社会心理,是具有共同年龄特征、教育特征、职业特征、阶层特征的青年所生产的群体语言。网络流行语能成为群体的社会方言,其语词反映着青年群体广泛的社会认同。因此,网络语言对青年身份认同建构机制的研究,可从以语言为媒介的交际过程探入,即研究网络语言文本符号的生产、传播及其生成的社会语境,继而探索青年如何通过网络语言形塑自我认同,并上升为社会认同的过程。
二、网络流行语的文本符号表征身份认同
社会认同理论认为,语言与群体的认同存在分离和聚合的作用。“一般说来,言语风格和语言是社会认同的特质,它们可能是有关社会群体的一种刻板印象或是区分社会群体的标准。”(11)〔澳〕迈克尔·豪格、〔英〕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会认同过程》,高明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0页。当群体使用的语码与主流社会语码相聚合时,意味着身份认同与主流社会身份“范畴”的趋同,通过语体的变异、语码的重新编写,语码的使用群体生产出与主流社会相“区隔”的“身份语言”。网络流行语属于青年身份语言的一种,青年通过语体变异、色彩变异来生产符合群体身份的特殊语码。
(一)主题的“聚合”反映身份的“诉求”
文本主题即研究网络流行语的宏观结构。“对文本主题的研究就是对命题宏观结构的分析”。(12)⑤ 李敬:《传播学领域的话语研究——批判性话语分析的内在分野》,《国际新闻界》2014年第7期。“梵·迪克(Van Dijk)使用语义学的方法,把新闻报道分解为N个命题,命题之间构成多层次结构的n个命题群,其中低层次命题群直接或间接地置于高层次命题群之下,最高层次的一个或几个命题才是新闻报道的主题,对新闻文本主题的研究就是对命题宏观结构的分析。”⑤对网络流行语的文本主题的分析即对一个阶段的网络流行语逐条进行文本主题的命题归纳,并统计出此阶段文本主题的命题群,继而得到最高主题的命题。“语言系统中存在一种聚合关系,由某个主题词以及有关的词语构成的联想系列……流行语一旦形成聚合关系,其意义就会相互映衬,并会凝结出某个公约性的意义内核。”(13)李明洁:《“屌丝”的身份建构与价值观博弈——兼谈语言身份的特殊性》,《中国青年研究》2016年第3期。对文本主题的分析便是要找到一个阶段流行语的主题语义聚合,以及围绕其形成的意义内核,来确定青年群体身份认同的建构特性。近年来,随着西方的“丧文化”流入我国,“人间不值得”、“葛优瘫”、“社畜”、“精致穷”等具有“丧文化”色彩的词汇出现在媒体所评选的流行语榜单中。这样的主题表征着青年群体通过语码挪用、语言变异来生产身份认同,也反映着青年社会心理的变化。
(二)语体变异建构“身份”的语言“区隔”
语言变体也是通过语言构建身份的一种方式。网络流行语的语言变体主要通过词汇变异来实现。其中,词汇的变异包括构词类型及修辞方式的变异。通过对网络流行语的构词形式以及修辞形式的研究,可以探析青年使用主体如何通过现实语码的变异来生产自身的身份代码。
1.构词形式重塑“语言身份”
“网络词汇变异是指相对于现代汉语普通话而言的变异特征。”(14)康忠德:《网络语言词汇变异研究》,《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8期。主要包括符号图画型、外语翻译型、英汉缩略型、英汉混杂型、旧词新意型、新造词语型等。青年通过构词形式的“变异”来实现身份认同的重塑与区隔。如“草根”、“斜杠青年”、“丧”等通过对外来词语的挪用来生产出新身份范畴的符码;“青蛙”、“恐龙”通过“旧词新意”的构词方式,塑造出对身体资本的认同;“蚁族”、“屌丝”则以新造词语的方式构建新的身份类型及其对应的日常生活经验。而英汉缩略、数字谐音类词语如“OMG”、“886”则彰显出青年标新立异的身份认同。
2.修辞方式表达“语言身份”
网络流行语的词汇变异还通过修辞方式来实现语义变异。具体的修辞方式包括讽刺、戏仿、比喻、借代。讽刺与戏仿是网络流行语比较常见的修辞手段。“讽刺指涉符号内容,主要指向的是现实世界。而戏仿指向的是符号自身或指向一个符号体系,是一个文本的和美学的世界。”(15)程军:《戏仿与讽刺:两个家族相似概念的比较分析》,《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例如“欺实码”“五道杠”属于讽刺类流行语,是对系统环境的批判;“皮皮虾我们走”“哥抽的不是烟,是寂寞”等流行语,则属于戏仿。“讽刺”的目的是批判,指向系统环境;“戏仿”的目的是游戏,指向自我。通过这些修辞手段,青年完成对现实语体的变异,呈现出身份认同的态度色彩。
(三)色彩变异反映身份认同的价值与情感
色彩包括情感色彩、语体色彩与形象。“James Martin提出的评价理论主要对语言的情感色彩进行研究,即研究语义中所包含的情感类型及强度、态度、价值观念等。”(16)王振华:《评价系统及其运作——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新发展》,《外国语》2001年第6期。通过对网络流行语语义所流露出的情感色彩可以判断出,青年身份认同的态度以及对“自我”与“他者”的价值评价。语体色彩包括口语体、书面语体、形象色彩等。“网络语体是口语化的书面体。”(17)于根元:《网络语言概说》,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1年,第58页。但在网络流行语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也有着更倾向于书面体还是口语体的历史特征体现,也可以此判断语言使用的青年主体在年龄、教育等方面的身份特征。形象色彩即“词义的形象色彩是客观事物的形象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官, 反映在大脑中所产生的心理印象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关于客观事物形象的联想。”(18)孙维张:《略论词义的形象色彩》,《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1年第5期。通过对语体色彩的分析,可以探究青年使用主体身份表达的语言创造性。
综上所述,通过对网络流行语文本主题的分析可以探析青年群体身份表达的阶段性主要属性;对词汇构词形式、修辞方式、情感色彩、语体色彩以及形象色彩的分析则可以探析青年群体身份表达的语言特点、情绪强度与价值评判等。
三、网络流行语的“话语实践”建构身份认同
在福柯(Michel Foucault)看来,话语对象应是话语动态的实践系统,而不是静止的文本符号系统。“应把话语作为系统地形成这些话语所言及的对象的实践来研究。”(19)〔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53页。费尔克拉夫将话语实践定义为:“文本生产、分配和消费的过程,这些过程的性质根据社会因素在不同的话语类型之间发生着变化。”(20)〔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72页。而从社会建构论的角度讲,“认同是由社会过程形塑的。”(21)〔美〕彼得·伯格、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纲领》,吴肃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15页。网络流行语话语实践的过程,即其生产、分配和消费的过程,也是青年身份由个体认同、群体认同向社会认同形塑的过程。
(一)流行语“风格化”生产:亚文化身份的符号表征
“风格”是伯明翰学派青年文化研究中出现率较高的词汇,也可译为“文体”。(22)胡疆锋、陆道夫:《抵抗·风格·收编——英国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关键词解读》。“风格”包括物质符号,如文字、服装、音乐等,同时也包括行动的场景。(23)吴茜:《“佛系青年”的身份实践——兼具“阶层”与“个体”的表达》,《中国青年研究》2020年第7期。在伯明翰学派对工人青年群体的研究中发现,工人青年通过服装、音乐等形式来形成群体的独特“物质”风格。此外,特殊的行为、价值观、生活方式等也构成亚文化群体的“风格”文本,这样的“文本”是一种“文本的泛化”、“巨型文本”。(24)胡疆锋、陆道夫:《抵抗·风格·收编——英国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关键词解读》,《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而在网络流行语的生产中,其“风格”首先体现为文本符号的“物质生产”。青年通过对大众流行文化以及亚文化符号的挪用、拼贴、戏仿,来生产身份的语言编码。例如 “屌丝”这个来自于青年球迷自我称谓的网络词汇,在“挪用”与“戏仿”后,变为青年群体的“自我污名化”标签,用以抵抗政治、经济资本分配不均的现实;“佛系青年”,源于欧美与日本“丧文化”“移植”的词汇,青年通过挪用这样的词汇,发泄对高竞争、高房价、高物价的消费社会的不满,并实践以媒介为表征的消极抵制行动。由此可见,通过流行文化、亚文化资本的“挪用”,青年生产出“风格化”的符号文本,用以标识与主流身份认同相“区隔”的亚文化身份认同。
(二)流行语“圈话”:实践“新部族”的群体认同
“新部族”一词由米歇尔·马弗索利(Michel Maffesoli)提出,意指“个体通过独特的仪式及消费习惯来表达集体认同的方式”,而其形成“不是依据阶级、性别、宗教等‘传统的’结构性因素,而是依据各种各样的、变动的、转瞬即逝的消费方式。”(25)陶东风、胡疆锋:《亚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41页。也就是说,“新部族”具有依据“趣缘”而凝聚的群体特征,以共同的兴趣爱好、精神追求、消费方式而聚合。“所有的风格和趣味文化,在某种程度上都表达了某种在工作领域之外寻找和塑造身份认同的普遍倾向。”(26)〔英〕阿雷恩·鲍尔德温:《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60页。青年以亚文化形成“新部族”的“文化边界”,以网络流行语作为“新部族”的“圈话”。这种“圈话”反映着“新部族”内部青年个体的价值观与态度并形成情感共鸣,使得“新部族”青年与主流青年形成“区隔”,同时也“分化”了不同的“新部族”青年群体。例如“杀马特”等流行语以审美趣味作为圈层分隔的词语,表征着城市青年对城乡结合部乃至农村青年群体的“污名”与“偏见”,也反映出不同亚文化“新部族”群体内部的“分化”。
(三)流行语行动“场景”:身份认同的仪式展演
“‘场景’原本指称戏剧、电影中的场面,后被引入亚文化研究领域来表征某种具有地域性和‘亚文化’特征的空间。”(27)闫翠娟:《从“亚文化”到“后亚文化”:青年亚文化研究范式的嬗变与转换》,《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中认为,晚期现代性社会的共同体包括两种:“衣帽间式共同体与狂欢节式共同体。”前者以小型的、区隔的空间为表演“场景”,后者以公开的、开放的广场为表演“场景”。这两种场景同样适用于“新部族”的亚文化群体,而且具有后现代亚文化“流动性强”、“去阶层化”以及“符号化”的特征。而作为青年身份认同的表演“场景”,社交化媒体为“新部族”成员提供了物质载体并划分出“虚拟物理边界”。在“社交化媒体”空间中,既有可供公开表演的“广场”,也有以“趣缘”相“区隔”的“社区”。“新部族”青年以网络流行语及其表情包为符号化的中介,进行“仪式”的展演。《仪式抵抗》一书中,“风格”还被译为 “组织化的象征活动与典礼活动,用以界定和表现特殊的时刻、事件或变化所包含的社会与文化意味”(28)胡疆锋、陆道夫:《抵抗·风格·收编——英国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关键词解读》。。这样的“风格”含义还可等同于“仪式”。在网络仪式中,身体的虚拟在场、情绪的高涨、具有节奏性的流行语及其表情包的符号传递,共同促使群体成员的情感产生融合与共鸣,并强化了身份认同。这样的“仪式”具有抵抗现实社会认同的象征意味,同时也是群体认同的“展演”。
(四)流行语的“扩散”:大众媒介的“二次分发”
处于“圈话”时期的网络流行语与部落式的“暗语”,仅表征着小范围的青年群体身份认同。若上升为大范围的社会认同,需要大众媒介、新闻从业者及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意见领袖将语义“增殖”、“扩散”进行“二次分发”。而在此过程中,表征群体身份认同的网络流行语因语义的普适性而具有广泛的社会认同。同时,“污名化”、“集体记忆扩写”与“语义增殖”是增强网络类流行语普适性的常用手段。“污名化”源自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记号理论”。(29)郭金华:《污名研究:概念、理论和模型的演进》,《学海》2015年第3期。在网络流行语中表现为将语言的“记号”与“不规范”的行为相联系,例如“美女作家”、“屌丝”、“社畜”等。而“污名化”的网络流行语也因其语义与社会语境的适恰性而被普遍认同。“集体记忆扩写”即将一个群体的记忆上升为集体记忆。例如“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该流行语出自一部电影,由一个高校学生群体的记忆通过网络传播上升至青年一代的集体记忆,而其表征的群体认同也上升为社会认同。“语义增殖”即将流行语所包含的负面语义进行“重写”,从而降低其批判性价值。例如“正能量”、“痛并快乐着”,均是对原有语义的“增殖”从而削弱了词义包含的身份的抵抗性。
(五)流行语的“内化”:生活方式实践
“生活方式可定义为与工作、家庭等社会角色和休闲、消费等生活理念密切相关的生活导向和长期选择,并通过各种行为模式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30)塔娜、申悦、柴彦威:《生活方式视角下的时空行为研究进展》,《地理科学进展》2016年第10期。在后亚文化视域中,生活方式成为青年主动建构并展演身份认同的手段。(31)陈新仁:《语用学视角下的身份研究——关键问题与主要路径》,《现代汉语》2014年第10期。后现代性社会中的“个体化”趋势,使得“个体在替代选择和青年亚文化的无数变体中以社会关系、生活方式和个人自身的身体进行实验。”(32)〔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夏璐译,第5页。也就是说,对于个体身份的定义,越来越不取决于传统结构性因素,“日常生活”也随之发生“政治性”的改变。网络流行语将青年日常生活进行符号化的 “主观象征”,建构一种身份“类型”,并对应着青年身份的“经验图式”。而青年也会依据网络流行语所象征的“身份类型”及其“经验图式”进行日常生活再建构,使得符号化的“主观现实”变为“客观现实”。例如“佛系青年”,隐含着部分城市青年所经历的快节奏、高消费、高物价的经验图式,但通过这样的“身份类型”的主观符号建构,也使得青年共享并体验这种“客观现实”。而在此过程中,不同社会机构也将通过“象征性”叙事的生产参与至身份的形塑过程中,并形成权力的互动关系。
四、网络流行语的青年身份“抗争”
伯明翰学派对青年亚文化的考察中,包含重要的关键词“抵抗”。“战后英国出现的诸多青年亚文化不是代际间的矛盾,而是对支配阶级和霸权的一种抵抗。这种抵抗是对社会结构中的矛盾和集体经历的问题(贫穷、失业、住宅拆迁等)进行‘象征性解决’的尝试。”(33)胡疆锋、陆道夫:《抵抗·风格·收编——英国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理论关键词解读》。对青年以网络流行语所建构的身份认同的考察,还包括探析其中所蕴含的“抵抗”及权力冲突。即“将话语置于一种作为霸权的权力观中,将话语置于一种作为霸权斗争的权力关系的演化观中。”(34)〔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第80页。青年通过亚文化“想象性”地解决社会结构、阶层以及文化中存在的矛盾。而网络流行语作为亚文化的符号表征,建构青年身份的“类型”与“范畴”。当其与现实社会结构中身份的“类型”、“范畴”争夺身份意义的阐释权时,两者将产生三种身份认同的互动模式,即抵抗式、认同式与协商式身份认同。
“抵抗式身份认同”即“由社会结构中处于弱势地位、被污名化、被贬损的群体所生产,用以抵抗制度性的身份。”(35)② 〔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夏铸九、黄丽玲译,第4页。包括青年话语对精英话语、官方话语的抵抗,如流行语“我爸是李刚”“梨花体”等;还包括性别之间的权力冲突,如“绿茶婊”、“土圆肥”、“矮矬穷”等;同时还包括基于文化资本的身份冲突,如“杀马特”等。“抵抗式身份认同”类的网络流行语背后蕴含的是二元对立的结构性权力冲突。青年群体通过网络流行语的话语杂糅、恶搞与狂欢,来实践抵抗性身份认同。“认同式身份认同”即“由社会的支配性制度生产,并以此形塑个体的身份意义并对其行动进行支配。”②网络流行语所表征的“认同式身份认同”可理解为青年话语对主流话语及其限定的身份意义的认可。例如“阿中”“14亿护旗手”等体现出青年人的爱国情操,同时还采取了相应行为来支持其身份意义。
“协商式身份认同”,又可理解为身份的“收编”。霍尔(Stuart Hall)认为,对“霸权”的解码有时包含着协商、相容的因素。“协调的看法解码包含着相容因素与对抗因素的混合。”(36)Stuart Hall,Encoding,Deconding,in Simon Duing(Ed),The Cutural Studies Reader,Routledge,1999,p.505.因此,对“协商式身份认同”可理解为网络流行语所形塑的青年身份认同同时包含着权力对抗与相容,而这主要体现在传播过程中的“收编”环节。赫伯迪格(Dick Hedige)认为,亚文化被整合和收编进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秩序包括两种方式:商品生产和意识形态生产。(37)Dich Hebdige,Subculture:The Meaning of Style,The Taylor & Francise-Library,2002.p.94.前者即将亚文化的物质符号、风格整合进商品生产系统中;后者则通过媒介、教育、司法等国家意识形态系统对异常行为进行标识以及协商,从而削弱亚文化的抵抗性。例如“我太难了”,属于青年建构“丧文化”身份的符号表征,但却频繁出现于广告语、小品中,大众传媒的广泛使用削弱了流行语所包含的身份的抵抗性。
五、青年不良身份症候的“预警”与“疏导”
现代社会中,个体身份认同的建构具有流动、断裂以及虚拟的特征。青年以网络流行语建构身份认同的机制,表现为通过文本符号的“变异”,重塑“语言身份”。而这种“语言身份”蕴含着青年的价值观、情感与态度。因此,网络流行语同时也是管窥青年人社会心理的符号表征。此外,青年还通过“话语实践”建构身份认同,而网络流行语则以“圈话”的形式设置群体认同的“语言边界”。群体在认同的仪式中通过语言及表情符号的节奏化传递,达到情感互动及强化认同的目的。在此过程中,也将产生权力的冲突,并在互动中生产“抵抗式”、“认同式”及“协商式”三种身份认同。
因此,由网络流行语对青年身份认同的建构机制可以推断,对青年群体当中存在的不良心理症候,可通过网络流行语的语言预警,来窥测其背后蕴含的价值、态度与情感。而对这种不良心理症候及身份认同的疏导可从“话语实践”的环节中切入,疏导的方式很多,如,在认同所形成的虚拟群体中,通过传递符号进行正性情感的唤醒;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同样将网络流行语所象征的“主观现实”以符号化的形式再形塑,以达到唤醒正性情感的目的;在叙事过程中,要使用青年群体熟悉的“圈话”,而非说教性语言,以青年群体熟悉的日常生活为主要叙事场景,以达到价值与情感的融合,而非对立。在网络流行语“二次分发”由群体认同上升为社会认同的环节,可通过大众媒介以及舆论领袖对语义进行“重塑”与“增殖”,从而降低语义的消极性,削弱其所表征的抵抗性身份认同。
对于不良心理症候及其身份认同的深层价值探索,可从权力抗争的角度切入。依据伯明翰学派的理论,青年亚文化的“抵抗”是对社会结构性矛盾的“象征性解决”。这意味着不良心理症候产生于社会结构性因素。话语的“收编”可促使矛盾得到暂时性的“悬置”,但这种解决是“虚假”的。对于深层次矛盾的疏导,不仅依赖于媒介话语层面的介入,更需要政策干预,以促进社会矛盾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