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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向度:谷苞先生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的生成逻辑与主要内涵*

2021-04-15张福强

新疆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共同性一体共同体

张福强

内容提要:谷苞先生作为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作者群的核心人物之一,从历史向度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深层结构与形成原因作了诸多探讨。他的中华民族观有着经验性、实在性的基础,尤其从长城内外和天山南北的区域经验出发衍生出更大范围的中华民族观,具有长时段、整体性、生态性等特征。他的这套话语和理论体系的成型有其个人谱系、时代谱系和学术谱系的逻辑驱动力。文章认为,谷苞先生从“共同性与共同体的协同增长关系”、“共同性与个体性的辩证统一关系”、“农耕性和游牧性的互补共生关系”、“汉族和少数民族‘相互离不开’的关系”四对关系来把握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的内涵,逻辑更为清晰。在此历史观指引下,他的中华民族书写有别于传统写法,侧重从多元主体的交融互动性来理解中华民族的发展演变,同时特别关注人群活动和历史发展的生态本质,具有一定突破性,从而更具解释力,对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体系的构建有着重要借鉴意义。

目前,学界在建构以中华民族共同体为核心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时,更多从本体论、价值论、方法论等入手,提出诸多建设性意见。然而对本体进行讨论时,多集中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演变阶段,共同体研究却鲜少提及共同性,少有学者从我国历史发展的特殊经验着眼,分析共同体与共同性间的内在关联。1989年,费孝通先生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阐释中,特意选取相关文章9篇,其中谷苞先生所作4篇,2篇专论中华民族共同性。费先生此举是对谷苞先生相关此议题研究的一种肯定,反映出他对此的深刻思考。除收录的4篇文章外,谷苞先生还发表了诸多文章,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做了重要补充和延伸。笔者认为,研究谷苞先生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的形成逻辑、核心内容与时代价值,可以进一步丰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内容,深刻剖析“一部中国史,就是各民族交融汇聚的历史”的历史本质;进一步深化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理解,为其理论体系构建增添内容;通过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经验的挖掘,探讨共同性与共同体的关系,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践提供助力。

在对谷苞先生学术思想的研究中,学者们更多地讨论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的重大意义。高自厚认为,“谷先生对中华民族共同性的论述,为具有全国最高水平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新理论的孕育、形成和完善做出应有努力,使自己的研究处于中国民族理论研究的最前列。”(1)高自厚:《中国民族学在西北的发展——读谷苞〈民族研究文选〉的启迪》,《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1期。另有学者从他思想演变的内在理路出发,分析魁阁化城研究与其后卓尼藏族研究的思想逻辑,但并未延伸讨论到中华民族研究,则为本文留出了充足的研究空间。总体而言,学界对谷苞先生学术思想的挖掘尚处在初级阶段,尤其今天以中华民族共同体为主线来串联民族研究的各个议题时,谷苞先生的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显示其独有的理论和现实价值。

一、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的生成逻辑

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是谷苞先生学术生涯的后期成果,是在特殊区域经验基础上总结出的一般原理,其思想生成是一个不断演变丰富的过程,与个人经历、时代背景、学术谱系等息息相关,只有把它放置在特殊场域中讨论其生成逻辑,方能更好理解其深刻内涵与特殊价值。

第一,从个人谱系看,谷苞先生1916年生于甘肃兰州的贫困家庭,幼年生活在回汉杂居区域,亲眼目睹了因民族偏见而引起的相互敌视与仇杀,儿时经历对他一生影响颇大。“我所以费了许多笔墨讲述儿童时代的这些经历,是因为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工作方向。”(2)《谷苞自传》,刘光华主编:《谷苞先生90华诞生纪念文集》,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高中毕业后他考入清华大学,最初为外语专业,但看到社会学系中有民族学课程,便转入当时名家云集的社会学系,期间受教于费孝通、陶云逵、吴泽霖等老一辈民族学家。毕业后在魁阁开展了短暂研究,撰写了《化城村乡的传统组织》。抗战胜利后,他深入甘南地区进行田野调查,撰写了《卓尼的土司制度》等数篇文章,同时期他还在河西地区进行了社会调查。兰州解放后,他随部队进入新疆。其后60余年一直从事民族学研究,发表了数百万字的论著,中华民族共同性的相关论述在80年代以后陆续成文并发表。

几个关键阶段的个人经历促发了谷苞先生的问题意识,使他对中华民族的团结问题兴趣笃然,当他回顾学术生涯时说:“二十多年前,我下决心,要把维护民族团结和巩固祖国统一,作为我终生的研究课题。这个想法的产生,是和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密切联系着的。”(3)谷苞:《民族研究文选·序言》(二),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个人经历始终嵌入在他的知识生产中。

第二,从学术谱系看,谷苞先生的学术研究是从特定地方入手,转而进入区域社会经济文化分析,继而再转入中华民族整体性的探索,是经验实证逐步走向逻辑实证的过程。因此,他晚年对中华民族共同性的思考在早年已有萌芽,有一根思想主线把各时期的研究串连起来,集中体现了他的学术风格。在长期探索中,他形成了把经济运行、制度组织、文化习俗和民族交融相关连的研究路径。(4)谷苞:《故土新知·导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5页。这种独特视角让他在分析中华民族的结构与历史演变中形成了一些新观点。

在《化城村乡的传统组织》中,他已开始关注土地制度与公共组织的关系,“正是土地与生活的关系太密切,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土地里生了根”(5)谷苞:《传统的乡村行政制度——一个社区行政的实地研究》,《自由论坛》1943年第1卷5—6期。。其后在甘南藏族研究中,此种思路更为明确。其中土司制度与土地制度的分析最为精辟。他认为兵马制度是土司制度的核心,而兵马制的延续主要依靠兵马田存在,它既是武力凭借,又是经济源泉。(6)谷苞:《卓尼藏区的土司制度》,《西北论坛》1947年第1卷第3期。在分析汉人如何定居甘南时,他提出吃兵马田是汉人在藏区定居的主要途径,并由此引发了汉藏民族间的互动交流。同样,在讨论边政开发路径时,他把突破点依然放在边民民生的改善方面,“以开发边区资源,加强医事与改善交易等之事,来改善边民的生活,不论从边疆政策和边疆建设各方面来讲,这都是第一着。”(7)谷苞:《甘肃边区问题中的边民生计问题》,《新甘肃》1948年第2卷第2期。建国后,在经历了一系列思想改造后,马克思主义成为其学术研究的主导范式。在社会问题分析中很自然把经济构成与社会制度连接起来,此种路向与其之前研究路数不谋而合,在南疆农村经济结构与阶级情况的研究中有集中体现。20世纪80年代,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演变发展开展了系列分析,依然延续了这一风格。有学者指出:“这一视角的转变使得谷苞先生在后来可以深入讨论经济问题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之历史形成过程和必然之间的理论关联”(8)张亚辉:《土地制度与边政忧思:谷苞先生的卓尼经济研究》,《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

第三,从时代谱系看,知识生产虽系个人思想活动,但绝非个人经历及学术研究自在发展的结果,时代议题也时刻规制着学者的思考。谷苞先生中华民族共同性研究是他个人主观探索的产物,同样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

从中国民族学的时代演变历程看,民族学传入中国之际,正值列强肆虐,国家危亡之时,中国正经历着由传统帝制国家逐步转型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艰难历程。民族学从产生之日起便肩负着国家独立、民族复兴的使命,为统一多民族国家构建完整系统、更具解释力的民族知识体系是学科履行使命最直接和最重要的方式,其中如何实现历史与现实、多民族主体与单一制国家、多元文化与中华文化等的统一,成为学者们普遍思考的问题。民国时期,围绕“中华民族是一个”,边政学派、燕京社会学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处在争论之外的延安学派则用马克思主义原理阐释了中国的多民族现实与中华民族整体性之间的关系(9)关凯、杨四代:《中华民族共同建设的理论与探索》,《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1949年后,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论在马克思主义框架下,学界作了诸多符合中国现实的探索与实践。在“汉民族”形成大讨论后,民族共同体发展演变开始成为热点议题。80年代初,思想界又掀起关于民族定义的大争论,解放了思想,促发了更多具有启发意义的学术议题。

谷苞先生清华就读之时,恰逢“中华民族是一个”讨论激战正酣,而此时费孝通的中华民族观初步形成,谷苞受其影响很大。其后各阶段关于民族问题的论争,他均是亲历者。一方面,此种经历让他对中华民族这一宏观命题开展持续思考;另一方面,经过数十年的争论及学术积累,到80年代,有关中华民族的知识在“量”的积累方面,已完全可以支撑“质”的突破。因此,包括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共同性等在内的关于中华民族理论的构建,都是在长期民族学知识的积累发展基础上产生的“质”的突破。笔者认为,谷苞先生的中华民族共同性思想,主要体现在四对关系之中,即共同体与共同性、共同性与个体性、游牧性与农耕性、汉族与少数民族。在相关问题论述中,他特别强调长时段的、结构性的变化,涵盖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关键议题,部分观点颇具解释力。

二、共同性与共同体的协同增长关系

现代政治学把共同性视为一种关系范畴。“共同性并非通过个体之间的各项特征进行横向比较而抽象出来的,而是在长期的社会真实互动中逐渐产生的。共同体概念就不再静态地指基于某种标准或性质而被圈定的一群人,而是指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交往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共同文明成果。”(10)李义天:《共同体:内涵、意义与限度》,载李义天主编:《共同体与政治团结》,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页。谷苞先生的共同性阐释与上述概念基本一致,但他不是从政治学一般原理推导而来,而是基于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经验与特点的总结。

“自秦汉以来的2000多年中,中国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由于各民族长期生活在这个统一的国家内,各民族间经久不衰的经济文化交流,使全国各个民族彼此间具有许多相同之处,这个各民族的共同之处,即中华民族的共同性。”(11)谷苞:《当前我国民族学研究的主要任务》,《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2期。他所谓共同性绝非相同性,其含义更为深刻。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是在中国历史发展的特定场域中形成,是各民族长期互动交往的结果,强调的是一种关系范畴和过程形态。共同性内部要素结合,绝非是一种同质化的机械结合,而是相互嵌入的有机结合形态,共同的历史经历与“你来我往”的族群互动是共同性形成的基本前提。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实体表现即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在谷苞先生的学术思想中,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造就了各民族共同性在数量上的增多,结构方面相互嵌入更加密切,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也更强。他曾在多篇文中强调:“近代以来,中华民族之所以被中国人民接受,振兴中华口号在人民中引起强烈反应,就是因为中华民族是在悠久的历史中形成的,在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是有共同性的。”(12)谷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赖以形成的基本条件》,《西北民族研究》1993年第1期。“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发展也就是各兄弟民族凝聚力的发展,有利于维护民族团结,有利于巩固祖国统一。”(13)谷苞:《三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西北民族研究》2007年第1期。共同性与共同体存在正相关关系,共同性增多必然促进共同体发展,中华民族就是在这种共同性不断增多的历史变化中不断发展壮大。

按谷苞先生的论述,中华民族的共同性可以分为:物质层面的显性共同性和精神心理层次的隐性共同性。显性的共同性主要表现在语言文字、饮食服饰、经济生活、音乐舞蹈等文化特征的相互融合和再生。在1985年发表的《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一文中,他通过实际案例分析,重点讨论各民族在交往交流基础上,文化特质相互采借增多,共享物质元素更为丰富,从而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性增长。精神心理层次的隐性共同性主要表现在神话传说、节日习俗等方面。他对广为流传的盘古、女娲传说进行了探究,“汉族和少数民族共同把盘古、伏羲、女娲、黄帝、炎帝等作为是自己的祖先,就是中华民族共同性的生动表现,是中华民族具有的强大的精神上的凝聚力。”(14)④ 谷苞:《再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新疆社会科学》1986年第1期。他还特别强调中华民族共同性形成的心理基础,认为大一统思想是中华民族共同性形成的核心基础之一,它在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深入人心的大一统思想的作用,比起千军万马来则更为强大”④。

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与中国历史发展紧密关联,有着深刻社会政治根源。第一,夏商周三代是中国历史的开端期,该时期各民族相互交往互动已是常态,三代是各民族融合形成的多民族国家,为秦朝大一统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大一统首先是一种历史传统,从而逐渐发展为一种历史惯性;第二,大一统有利于各民族和睦相处,关乎各民族切身利益。谷苞指出“纠纷只是一时一地的插曲,而不是民族关系的主流。历史上我国民族关系的主流,始终是相互依存、相互支援、共同发展。”(15)⑦ 谷苞:《西北各族人民对缔造祖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伟大贡献》,《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他举了诸多历史例证,谈到不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统治中国,都认为是炎黄子孙,都努力促成中国的统一。这种思想状态也是农业性和游牧性关系在意识方面的表现。“北方游牧区和中原农业区之间的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关系,是我国大一统思想所以深入人心的经济基础,也是我国历朝历代大统一政治局面所赖以建立的经济基础。”(16)谷苞:《论正确阐明古代匈奴游牧社会的历史地位》,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95页。第三,他强调统一多民族中国是由全国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历史上各民族之所以积极参与反分裂斗争、渴望国家统一,实则是在守护自己的家园,大一统思想本质是家园意识。同时,维护民族团结大一统的政治局面直接关系着边疆地区人民群众的安定,“所以边疆的少数民族对于大一统的政治局面,总是怀着美好的情感。每当出现分裂的时候,这种情感表现的尤为强烈。”⑦

谷苞先生的研究并不是分阶段论述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的内容与特征,而是从共同体形成的物质基础、内在精神与逻辑入手,把共同性纳入共同体范畴中,提出共同性增多,共同体越稳固的总体思路,其中共同性又分为物质层面和精神心理层次,心理层次方面大一统思想发挥着关键作用。一方面,这种思想成为各民族的共识,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它是推动统一多民族国家演变发展的心理动力。

三、共同性与个体性的辩证统一关系

对外而言,中华民族代表了活动在中国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各族体;对内而言,是总体中国人的别称,其下包含诸多民族实体。中华民族称谓的出现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必然结果,其发展是多元汇聚成一体的历史,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整个历史进程始终蕴含着多元和一体的辩证关系,表现在中华民族共同性上,即共同性和个体性的关系。

在谷苞先生的论述中,共同性和个体性并非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与各个民族的民族特点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是通过各个民族的民族特点而得以表现的;各民族的民族特点又丰富了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内涵。(17)谷苞:《民族都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形成和发展的——兼论有关民族融合的一些问题》,《民族研究动态》,1993年第4期。这对关系中至少包含着两个层次。

一方面,少数民族个体性对中华民族共同性的丰富。有些少数民族在语言、饮食、服饰、音乐舞蹈、神话故事、节日习俗等方面有其独特之处,在长期交往交流交融中,为其他少数民族所接受,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特征。“某个民族或某些民族的特长,一旦为全国各民族或许多民族所接受,就变成为共同的特长,亦即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了。”(18)谷苞:《论中华民族共同性》,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第44页。谷苞列举大量例子来论证此点。比如部分语言文字、粮食作物、瓜果蔬菜及用麦磨面的方法、种棉与织棉技术、坐凳坐椅习俗、笛箫等乐器、女娲补天等神话传说等等,都是少数民族所持有的文化习俗,后来逐步变成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极大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少数民族个体性的增长有助于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发展,它不断的丰富中华文化的内涵。

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共同性通过少数民族个体性来表现,同时它为少数民族个体性发展提供稳定的外部条件。中华民族的共同性需要一个表达的载体,而这个载体即是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各民族。勤劳勇敢、爱好和平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是中华民族共同性的表现之一,它要通过各民族具体行为体系呈现出来。只有当中华民族共同性有了大发展,各民族的个体性才有增长的可能性。从历史上看,大一统思想是中国各民族共同的历史传统,是中华民族共同性的表现之一。大一统局面的巩固是各民族最重要的愿望之一,在此思想推动下,不管少数民族当政还是汉族掌握政权,都着力维护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促使中华文化得以延续,长期的统一性和稳定性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重要基础,各民族个体性在稳定环境中得到极大的发展,同时又在推动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大发展大繁荣。谷苞先生归纳为:“多元与一体是并存的,多元充实着一体,一体维系着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56个兄弟民族是多元。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与56个民族的民族特点是并存的,各民族的民族特点不断充实着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构成了各兄弟民族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中华民族与各兄弟民族的关系,也是一种总体与局部的关系,中华民族是一个总体,各兄弟民族是构成这个总体的局部。”(19)谷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赖以形成的基本条件》,《西北民族研究》1993年第1期。

此外,谷苞先生特别强调社会主义时期是共同性和个体性共同发展的重要时期。“在我国,社会主义时期是各民族共同繁荣和共同发展的时期,也是各民族共有的共同性和各个民族独有的民族特点能得到发展的时期。”(20)谷苞:《当前我国民族学研究的主要任务》,《西北民族研究》1988年第2期。在论述中,他指出新中国彻底改变以往不平等的民族关系,形成和谐互助的社会主义民族大家庭,这些都为多元性和一体性发展奠定了良好的政治基础。他以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为例,谈到它“对各民族的共同性与每个民族的民族特点都充分照顾到了。”“既可以充分发挥各民族的特点和特长,又可以增进各民族之间的共同性,促进各民族之间的团结和友谊。”(21)谷苞:《建设和发展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学是时代的需要》,谷苞:《民族研究文选(二)》,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61页。同时,社会主义时期还是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共同团结进步的关键时期,各民族物质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共同性和个体性的共同增长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条件。

四、农耕性和游牧性的互补共生关系

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演变研究中,谷苞先生突破了以往以政治史或制度史为中心的王朝更迭史的“窠臼”。他从自然生态、生计方式和人群活动三者的关系入手,分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整体性。这一思路与他在魁阁时期的乡政制度及对甘南藏区土地兵马制度的研究如出一辙。基于长城内外和天山南北的历史经验,他将农耕性和游牧性纳入到历史叙述中,它们代表了两类差异鲜明的生态模式,同时衍生出两种互相离不开但又具有竞争关系的经济生活方式。

谷苞先生认为,传统历史书写对游牧社会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的评价低了。“有一种颇为流行的看法,把游牧文化看作是一种落后的文化。这个看法是难以成立的。”(22)谷苞:《西北地区经济、文化特点与西北史研究》,载谷苞:《民族研究文选》(二),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86页。他将游牧社会置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的历史视域中,对游牧社会进行了全新分析。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游牧政权——匈奴,成为他思考游牧性的起点,他明确指出:“匈奴冒顿单于统一我国北方的游牧区,是中国历史上具有进步意义的伟大事件。”(23)④⑤⑥ 谷苞:《论正确阐释古代游牧社会的历史地位》,载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第178、184、186、183页。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史是农耕性和游牧性逐步走向统一的过程,中国民族关系史在某种意义上说实际是农耕区和游牧区之间的关系史。农耕和游牧作为一种经济生存方式具有天然互补性。“农业区与游牧区都有自己所特有的产品,是对方所没有的或缺少的,因而也是对方在生产、生活上所迫切需求的。”④经济生活的共生互补为历史发展奠定坚实基础,中原农耕文化和北方游牧文化虽在物质发展水平有高低之分,社会结构方面亦不尽相同,“但是它们之间的关系,却存在一个最根本的相同点,这就是在经济上的互相依存和相互促进”⑤。农耕和游牧在物质生产上的互补关系为中原农业地区和北方游牧地区之间的互动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从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时段看,农业区和游牧区的统一终将形成混同南北的一个大统一。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所决定的。汉朝和唐朝在此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元朝全部是实现了农业区和游牧区的大统一,清朝则最后完成和巩固了这个大统一。⑥可以说,在此种生态条件和经济模式下,中国民族关系的主流是相互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是一个由多元汇聚成一体的历史。每一次北方游牧区和中原农耕区的大统一都极大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具有转折性意义。

通过谷苞先生的阐释,匈奴政权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便更为清晰了。冒顿单于统一北方游牧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游牧社会大统一,他使得原先呈星罗分布式的游牧区相互连接成为一个整体,结束了游牧区长期割据的态势,为其后中国历史上农耕区和游牧区的长期互动奠定了历史基础。“这两个历史传统都被以后的历史继承下来了:三国、晋、宋、明继承了农业区统一的传统;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契丹等继承了游牧区统一的传统。”(24)谷苞:《论正确阐释古代游牧社会的历史地位》,载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第183页。因此,笔者认为匈奴政权统一北方草原的历史价值与秦国统一中原的历史价值应该相等,冒顿单于和秦始皇对中国历史的推动应该到同等评价。此种认识更新背后并非是历史事实的改变,而是新历史观念的变化。以此类推,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及民族领袖的评价,应放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的历史中考察,需得到重新审视。

总而言之,谷苞先生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演进动力机制的讨论,较之传统的历史书写有一定突破,更强调游牧和农耕的二元统一性,更能解释中国历史发展的本质问题。“这种不固化某一中心,在区域中呈现时空交错的历史感,突破了单线民族主义时空观念,代之以复线的观察视角。”(25)黄达远:《边疆的空间性:“区域中国”的一种阐释路径——对“中华民族共同性”论述的新思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诚然,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并非仅是农业民族的成长史,而是农耕和游牧民族互动统一的历史。从起源看,中华民族共同体一开始就带有多元一体的特征;在发展过程中,祖国辽阔的疆域、悠久的历史、璀璨的文化、伟大的民族精神都是包括各民族在内的中华民族共同创造的。因此,中国历史的主体应是多元的,而这种多元性从生态本质看可分为农耕和游牧两大类型。由此他提出的“在古代史上,农业区与游牧区的民族关系,是我国最为重大的民族关系”(26)④ 谷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赖以形成的基本条件》。的看法有其深刻思考。笔者认为理解了农耕性和游牧性的二元关系实际上就把握住了中国民族关系史的主流。

五、汉族与少数民族“相互离不开”的关系

谷苞先生对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的论述主要是对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书做的进一步说明、补充和延伸。“对于文章中提纲挈领所阐述的十个方面,我个人认为都还需要补充史料作进一步的论证。我的这篇拙作,只是对费文《汉族同样充实了其他民族》,在史料上作了一些补充。”(27)谷苞:《在我国历史上有为数众多的汉人融合于少数民族》,《新疆社会科学》1989年第4期。他的讨论并非从横向异同比较角度去考察,而是从纵向民族形成的多元组成着手,分析阐释“三个离不开”的历史机理。

他首先强调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演进中的重要作用。“移民和民族融合,加速了各民族间经济文化的交流,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性的形成和发展,加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④民族融合在历史发展中是一个常态化现象,中华民族是民族大融合的结果。不仅体现在血统融合,更重要的是文化融合,各民族形成的历史同样也是各民族几经分化、组合的过程。谷苞先生对民族融合类型做了分类,从中得出中国民族发展的主流应是相互依存、相互融合,“民族都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形成的”基本观点。

第一,我国历史上有为数众多的汉人融合于少数民族,源源不断地补充着少数民族群体。此种情况因为资料较少或凌乱,前人论述很少。他从历史文献和神话传说两处着手,总结出汉人融于少数民族有两类。一是自愿或被迫迁居少数民族地区的汉人,经几代的繁衍逐步变为少数民族;二是少数民族在汉人地区建立政权,当地汉族很快融于少数民族群体中。上述情况在《二十四史》民族列传中的记述有很多。他仔细梳理正史中的记载,还引用了《长春真人西游记》等游记中的若干内容来进行论证。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文化发展程度较低的民族更容易融于文化程度较高的民族。然而,汉族融合于少数民族却是一个特例,谷苞先生对此做了特别说明。“汉族移民融合于少数民族,起决定作用的是人数,是人数较多的融合了人数少的,而不是经济文化发展水平较高的民族融合了经济文化发展水平较低的民族。”(28)谷苞:《民族都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形成和发展的——兼论有关民族融合的一些问题》。

第二,少数民族融合于汉族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极为普遍,谷苞先生分析了三种情况。其一,从起源上看,汉族前身—华夏族由夏商周三族融合成为一体,战国时期戎夷蛮羌融合于华夏后,华夏族的民族源流进一步多元化,后来形成汉族;其二,南方少数民族主要从事农业生产,但就文化发展程度而言,相对较低,更易学习文化较高的汉人的典章文物、风俗习惯等,在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逐步和汉人一致了。他曾对春秋时期吴越楚三国的融合过程作过详细分析;其三,少数民族统治阶级进入汉人聚居区后建立的地区性或全国性政权促进了少数民族融进汉人群体。五代十国、南北朝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政权大举南下期,同样是民族融合高潮期,辽金西夏亦是如此。另外,北方少数民族南下推动了中原民族向南迁徙,促进了中原汉人和南方少数民族的大融合。

第三,少数民族的相互融合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常态现象。谷苞先生借用学者向零的研究来说明少数民族的相互融合问题。他谈到:“民族学家向零(侗族)在1983年6月为《月亮山地区民族调查》一书中所写的《序言》中有一段话,我认为写的很好。他说:‘民族间的相互融合不断发生,有汉变苗,水(族)变苗和侗变苗的。’”(29)② 谷苞:《论中华民族共同性》,载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第42、44页。另外,他从居住格局的互嵌性来论证少数民族相互融合的普遍性,认为我国少数民族之间的杂居情况较之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杂居更为普遍,为民族融合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因而少数民族的相互融合程度更深,范围更广。在案例分析中,他列举了白族等民族在相互融合进程中逐步形成的事实。

“将两个泥人一起打破,仍用这堆泥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到那时候,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用这个比喻来对比我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是颇为贴切的。”②谷苞先生借用此话来描述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汉族和少数民族融合,少数民族间相互融合说明单一、纯粹血统和文化的民族并不存在,各民族是在相互融合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由此形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密切关系。更为确切的说,作为整体的中华民族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形成发展的,作为部分的各个民族也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孕育成长的。

结语

概括而言,谷苞先生的中华民族观有着实在性的经验基础。他从天山南北和长城内外的区域经验出发来审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演进历史,具有长时段、整体性和系统性的特征,特别注重人群活动的生态本质,视野宏大。在此历史观的指引下,他的历史书写独具特色,对于我们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启示很大。

他对传统民族史书写并不满意,尤其是对分族写史范式提出了批评。“如果用家谱学的方法,根据这些姓的由来推究其族源,就会把事情搞成一团乱麻。我们认为用家谱学的方法研究民族史,就会把研究工作引入歧途。”(30)谷苞:《民族史研究要充分体现时代精神》,载谷苞:《民族研究文选》,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93页。在他看来,正确历史观是历史书写第一要义。从中国历史发展实际看,各民族都是历史发展主体,历史主角应是活跃在历史上的各民族,中国历史“对中国各少数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贡献,必须作出充分的评价。只有民族史研究工作者把这方面的工作做好了,目前在通史研究和断代史中的这方面所在的缺点,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善。”(31)谷苞:《民族都是在多元一体格局中形成和发展的——兼论有关民族融合的一些问题》。那么历史书写应到底如何开展呢?谷苞先生提出一个标准:看它是否对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和巩固做出贡献,是否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华民族共同性增长及共同体发展。此外,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的考量多从生态整体性中把握,强调族群活动的生态本质,认为汉代设置河西四郡的意义主要在于“将河西地区从原来的游牧区建设成了新兴的农耕区,从而使中原的老农业区与天山以南的老农业区连接起来,并进而促进了中亚、西亚、南亚的农业区连接了起来。”(32)谷苞:《民族研究文选》,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93页。而农业区域的连接使得丝绸之路的畅通有了稳定保障,扩大了农业区和游牧区的接触面,发展了农业区和游牧区之间各族人民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关系,因而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演进历史中,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可以说,中华民族绝不是各民族简单组合,而是有机构成,表现为一种共同体形式,带有天然亲密感,有深刻感情基础,而这种情感是历史上逐步形成的,有着深厚的生态、经济、政治动因,表现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特殊形态。所以,历史书写应以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为主线,勾勒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演进线条,而不是传统王朝兴衰败亡的循环史学或进化史学。在演进过程中,有三次结构性的蜕变,分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五代两宋时期的民族大融合及清代统一多民族国家版图的最终形成。三个节点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史中具有划时代意义。前两次分别完成了农耕和游牧的大统一,清代则进一步巩固和内化这种大统一,最终在晚清民国时期中华民族遭遇空前危机时,共同体意识空前高涨。历史材料的检索、历史人物的评价、历史事件的书写等都要放由“多元”走向“一体”的历史过程中进行考察,阐释其中蕴含的历史逻辑。

谷苞先生的研究还启示我们: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有深刻的生态意涵。一方面,内聚性的地理结构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演进的自然基础;另一方面,“多元”是生态系统的多元性,多元一体应是游牧和农耕的相互融合,由差异走向互补,谁也离不开谁的过程。“这种相互的补充,几千年来不断地促成两个世界之间的接近与吸引,从而使中华民族在更大范围内以更大的规模不断加速了聚合的进程,成就了中国文明恒久的内在魅力与创造力,也成就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逐渐形成的这样一个内在合理的自然历史进程。”(33)周星:《黄河上游区域多民族格局的历史形成》,载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404页。林耀华先生也指出,“统一中的多元主导着中华民族的现实格局和历史进程,它是建立在共生互补基础上,由多中国经济文化类型构成的完整的生计体系”(34)林耀华:《认识中华民族结构全局的钥匙》,载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9页。。从更为广阔的视角看,南方各民族的交往互动汇聚反映着南方各个农耕区的分化统一过程,包括山地农业、水田农业等等;而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东方游牧区、西方游牧区、北方游牧区由分割走向统一的过程,但最终都构成了游牧和农耕两大生产体系的共生互补关系。

从这个层面考察中国历史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是一种本质论理解,强调中华民族共同体各部分的凝聚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有着自然的基础。笔者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书写应充分吸收生态视角,要将各民族互动历史放到生态循环体系中把握,分析由“多元”走向“一体”是一种历史必然性的表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发展与巩固实际上蕴含着生态的内驱力。这样的理论构建更具有解释力和说服力,可以更好地弥合由学术话语走向宣传话语的鸿沟,从而促进多元一体的知识成果走向大众化和普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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