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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现实主义:农村青年婚恋的表征、逻辑与实践

2021-04-14王旭清

当代青年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婚恋青年人感情

王旭清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

一、研究背景与研究方法

有研究表明,在乡村地区,青年人离婚是造成离婚人口上升的主要力量。在20~40岁的青年人口中,乡村离婚青年占比超过四成(47.0%),乡村青年女性占离婚女性比重达五成以上(54.4%)。[1]其中,闪婚闪离[2][3]、早婚[4]等现象一度成为学界热点。与婚姻不稳定相伴随的,是连年上涨的天价彩礼和愈加严重的代际剥削,部分地区出现了因婚致贫[5]、骗婚等现象,因彩礼而引发的民事纠纷与刑事案件也时常引发舆论风波。在此背景下,农村青年婚恋逐渐褪去了“爱情”与“合两姓之好”的美好一面,利益和物质的一面被凸显到极致,恋爱和婚姻仿佛成为残酷的竞争与筛选。

有学者认为,农村青年婚恋模式经历着从婚配到婚恋的转型[6],青年人的自主意愿和自由意志已经成为青年人婚姻缔结的重要前提。这在女性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爱情取代了归属成为婚姻的主导逻辑。[7]也就是说,先合“两性”之好,再合“两姓”之好,已经成为农村青年婚恋的普遍模式。对此,学界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问题,一个是青年人婚恋的个体化问题,一个是婚姻缔结的成本问题。在个体化问题上,青年人婚恋越来越注重感情以及个人体验,不论是婚前的自主意愿还是离婚的自由意志,都表明婚姻意义的个体化[8]逻辑正在瓦解传统的婚恋秩序与伦理道德,家庭不再是唯一的归属与人生取向[7],婚姻日渐祛魅[9],神圣性与宗教感都在消退。而在婚姻成本问题上,尽管代际责任和性别比结构塑造着差异化的彩礼市场,[10]但普遍高昂的婚姻成本已经成为农村地区的现实,天价彩礼也已成为中西部农民家庭的主要压力。[11][12]

高昂的婚姻成本既无法确保婚姻的缔结,也无法保障婚姻的稳定。这就形成了青年人婚姻高成本和高风险并存、个体情感与代际剥削共生的悖论。从理性上看,面对青年人的不确定性,父辈应该变得理智并减少对子代的婚姻投入。但事实上,代际责任作为父辈的人生任务,其运作并不受青年人的影响,反而会在婚姻挤压[13]下不断推高婚姻成本[14]。然而,代际责任虽然解释了父辈为什么愿意持续投入,却无法解释青年人为什么愿意接受。按道理,归属逻辑主导的婚姻不排斥爱情,但爱情逻辑主导的婚姻却会天然地相对排斥利益,尤其是物质条件。如果主导着青年人的是个体化的爱情,那么婚姻就成为两个人超越利益的相互确认之事,自然会消解父辈的部分压力。可现实却表明,青年人的爱情并没有阻止婚姻成本的抬升,天价彩礼却反过来深刻影响了青年人的婚恋观与婚恋轨迹。

笔者于2019年和2020年分别在关中、豫中两村进行驻村调研。两个村庄均是普通农业型村庄,农民家庭大都半工半耕,父辈有着强烈的代际责任意识。在关中,彩礼普遍为10~12万元,婚房首付20~30万元,婚车10~15万元,婚姻成本至少在50万元左右。由于性别比失衡严重,三项俱全几乎已经成为进入婚姻市场的基本条件。而在豫中,彩礼普遍为6~10万元,房车与关中类似。如果婚前男方无力支付,至少要满足一项条件并许下承诺,尽管条件相对弹性、时间相对宽松,但总体婚姻成本也在50万元左右。笔者共与18名“85后”“90后”访谈,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不到20岁便外出打工,经历过花花世界,也适应了不稳定的打工生活,一般二十二三岁开始完成人生大事,在婚恋观以及选择上呈现出现实主义的特点。这种婚恋现实主义或者是由个人经历塑造,或者是潜移默化地习得,它贯穿于青年男女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守甚至相互分离的全过程,成为当前农村青年婚恋实践的主导逻辑。

二、农村青年婚恋中的现实主义表征

如果说“80后”“裸婚”[15]是婚恋理想主义的样板,那么当前农村青年婚恋则是现实主义的典型。在现实主义的婚恋中,原本应该由共同奋斗得来的物质基础,转而成为婚恋的前提。现实的高压分解了原本自然而然的婚恋过程,使得青年男女谈感情却未必负责任。而物质对感情的切割进一步导致了自我的退缩,让青年人越来越不敢付出和相信感情,转而变得更加相信现实和物质。

(一)谈情说爱未必谈婚论嫁

上代人追逐爱情的目的是婚姻,感情最终要落地为成家过日子,两个人进入关系就默认了责任。而且在本地通婚圈以及传统观念的影响下,男女婚前的行为都被约束着,有着克制、含蓄、规矩、郑重的特点。“80后”虽然是新一辈,但其婚恋观却很大程度上承继了传统,感情与婚姻相互关联并且具有神圣性和绝对价值。“85后”“90后”中则出现了新情况:恋爱和婚姻可以分离,承诺是一种情话,真心交付则是一场冒险,感情不必非要承担厚重的责任。1988年出生的阿龙自称过去的自己是“混子”“花花公子”,经历过许多女孩。他长相帅气,性格温和,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经验多了之后他一眼就能辨认哪种女孩可以成为交往对象。“当时年轻嘛,没有想那么多,在一起就是开心。”对阿龙来说,谈情说爱是对两性关系的探索和青春经历,未必要动真情与真心。他将爱情与生活分得很清楚,说“爱情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婚姻就是生活”。1992年出生的燕子早就将男女之间的“互撩”当成套路,她坦言外出打工时不乏追求者,但也只是玩一玩,几个月便分手。她享受恋爱中的感觉,允许追求者们展示男人风度,也理所当然地接受示好和礼物,她清楚这一切不过是游戏。20岁出头,燕子便返乡相亲,很快定下了婚事。不论是阿龙还是燕子,谈情说爱都不意味着要走向谈婚论嫁,感情和婚姻在他们心中有一条明确的界限,玩是玩,婚姻是婚姻。

(二)物质条件重于双方感情

物质和感情是婚恋中的一对常见矛盾。在大家都不富裕、婚姻成本还未成为负担的年代,物质问题隐匿了起来,感情成为克服困难创造物质的基础。1990年出生的小飞,职校毕业后去浙江打工,不久便认识了一个南方女孩,两人渐生情愫,遭到女孩父亲对反对。尽管伤心,但王飞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孩认真考虑现实问题,最后选择了放手,“我一个外地人,能给她什么呢?”。1993年出生的小玲相亲时认识了一个老实木讷的男孩,她觉得这样的人踏实。两个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小玲被男孩宽厚的性格、照顾自己的样子所打动,有了成家的想法,可男孩却一直不提结婚。终于有一次,小玲问男孩彩礼和房子的事,男孩沉默了,小玲与男孩断了联系,不久便重新相亲。小玲的表妹小芳看到姐姐的经历,深刻地认识到钱与承诺的重要。她坦言自己相亲时会把条件放在第一位。

(三)自我体验高于家庭生活

一直以来,家庭对农民而言都有着宗教性意义。家庭生活定义着农民的本体性价值[16],赋予生命以神圣意义。正因如此,过去农民的自我体验都是在家庭生活中完成的。有了家,生活才有意义,有滋味。没有家,一个人就不能算是一个健全的社会人。然而在家庭日渐功能化[17]的情况下,农村青年的自我体验逐渐从家庭生活中剥离了出来。家庭不再是体验自我价值的神圣性归宿。相反,家庭生活应该服务于自我体验。1986年出生的小瑞已经离婚再嫁。她的前夫是豫西南人,两人在外打工时认识,相遇时还不到20岁,共同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恋爱时光。小瑞一度以为自己嫁给了幸福,未曾想到扑面而来的家庭、关系、金钱等问题迅速就瓦解了他们的婚姻。“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小瑞婚后同前夫去了豫西南,她明显感觉自己成了外人,丈夫不再照顾和理解自己,在她表达想法和感情时表现得很不耐烦,甚至帮着婆家人说自己。不多久,争吵就成了家常便饭。终于,小瑞决心离婚,放下了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带着女儿回了豫中娘家。“结婚是为了过得更好,不是为了找罪受。你辛苦生下孩子,晚上让他去喂个奶粉都会受气,谁还愿意过下去?”小芳还没有结婚,她看多了兄长姐姐还有同龄人的婚恋故事,对婚姻的态度变得复杂:一方面她害怕婚后过得不幸福,于是在相亲时设置各种条件和门槛;另一方面她觉得不结婚也可以,自己挣钱自己花反倒自在。“我现在都有点恐婚了,万一对方变心了,怎么办?她们认知中的婚姻都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如果家庭生活不能让自己感到幸福,那么就应该放弃。家庭生活本身不再是目的,而是满足自我体验的手段。

三、“恋”“婚”关系及其现实主义逻辑

以夫妻关系为主轴的核心家庭是现代家庭的理想类型。虽然当前大部分新生代农民家庭仍然保持着“新三代结构”[18],尚未完全核心化,但夫妻关系的确越来越成为家庭稳固和经营顺利的关键。这种夫妻为主的现代家庭的建立有两个前提:第一,夫妻之间有感情;第二,夫妻有组织家庭的能力。从恋爱到结婚,就是青年男女建立感情然后组建家庭的过程。恋爱不一定会结婚,但如果要结婚就必须经历恋爱。问题是,在缺少本地通婚圈、传统家庭伦理与两性道德约束的情况下,从恋爱走向婚姻的过程变得非常不确定。其次,在天价彩礼的背景下,组建家庭的起点被抬高,青年人从“恋”到“婚”的难度在增加。再者,即使顺利完成婚恋,婚后生活的复杂性也在考验着青年人的适应力。于是,为了降低失败风险,在婚恋过程中进行理性权衡便成为一种高效组建现代家庭的现实主义选择。

(一)感情与亲密关系:婚姻的前提

自从自由恋爱兴起,感情就成为了婚姻的前提。以往研究对自由恋爱的探讨,大多集中于对农村青年婚恋模式从传统到现代的变化上,[19]较少关注在恋爱过程中建立起的亲密关系。实际上,现代家庭对夫妻的要求首先是成为一对情感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的建立要求两个人在恋爱期间能够通过亲密关系[20]的缔结形成深厚的感情基础,以此来抵御未来的婚姻风险。

事实上,将通过恋爱来缔结的感情与亲密关系作为婚姻的前提,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产物。在归属的婚姻逻辑依然发挥作用的年代,青年人恋爱更多的是一种简单的熟悉和诚意的表达,亲密关系的真正缔结要靠婚后磨合。但对现在的青年人而言,亲密关系的缔结提到了婚前。只有两个人经历了恋爱,通过相互取悦、情感投入以及私密互动深入了解过彼此,相互确认,才能产生真感情,从而谈婚论嫁。正因如此,过去被作为禁忌的婚前男女接触逐渐被解禁,被当成是不良作风的频繁更换伴侣也逐渐被接受,公开的情感表达、肢体接触、婚前同居都成了正常现象。

(二)生活与经营家庭:恋爱的结果

从恋爱到婚姻是一个让感情落地为家庭生活的过程。在过去,恋爱的目的是结婚,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不负责任、不道德的表现。但是现在,恋爱的目的首先是恋爱,恋爱失败不涉及道德问题。结婚不是目的,而是恋爱顺其自然的结果。但是,恋爱未必能结出婚姻的果实。只有将儿女情长转化成家庭责任,将相爱的能力兑现为合作生活并肩作战的实力,爱情才能落地。

在传统的性别秩序和家庭伦理下,婚姻从来都是“合两姓之好”,爱情是锦上添花,家庭生活的进行和经营靠的是相对确定的人生任务、亲属关系、伦理道德。但在夫妻为主的家庭中,感情是基础,发展是硬道理。两个人有感情才可能有意愿共同谋发展。而要让谈情说爱变成共谋发展,两个人就得谈现实,就组建家庭达成一致意见、形成分工、积累资产。这就需要承诺,并且展示能力与诚意。如果做不到,恋爱便很可能走向失败。而一旦结婚,恋爱时的情感共同体就要转化成家庭经营共同体,两个人也要从私密的二人情感单元转变成具有公共性的生活单元。

(三)理性权衡下的家庭组建:现实主义的逻辑

婚恋的最终目的是组建家庭。由于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个体的不稳定和不确定性会极大地增加恋爱风险。但是,婚姻家庭又天然要求稳定与确定。这就构成了婚恋过程中个体性与公共性、不确定性与确定性两对矛盾。一般来说,矛盾的化解需要客观条件,包括社会环境、家庭情况、工作状况等对个体的约束和限制,以此提高婚恋稳定性和成功率。当前不少农村青年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将恋爱与婚姻相对分离,把物质作为婚恋的前提与保证。具体来看,农村青年大都在青春萌动的年纪走出熟人社会,在谈婚论嫁的年纪重新嵌回家庭。

首先,当青春期遇上打工生活,陌生环境、外来人口、高度流动,自然会强化恋爱的不确定性。而爱情需要信任和专一,对信息透明度有着极高的要求。在“80后”外出务工的年代,社会风气相对保守,个人观念相对传统,不论是舆论还是道德都约束着个人,诚实与真心是自然的,容易产生超越地缘的爱情。但对“90后”来说,婚恋价值多元化,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时代又增强了个人信息的隐匿性,缺少稳定条件约束的青年人要彼此信任又专一变得困难,性别不信任[21]变得普遍。一边是恋爱的需求,另一边是恋爱的成本与风险,短期化、套路化的快餐爱情[22]便成为一种选择。恋爱因此从婚姻中脱离出来,成为满足青春期打工生活时两性交往、陪伴、情感等功能性需求的一种责任自负的个人体验。

其次,婚姻缔结需要现实的承诺,婚后生活也需要现实的经营,这些都对物质条件提出了要求。在“80后”婚恋期,农村婚姻成本普遍不高,没有房车压力,承诺与婚后生活更多依靠个人的勤劳与奋斗。但对“90后”而言,天价彩礼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承诺和未来生活不只要靠青年人奋斗,更要依托家庭。如果家庭条件好,不仅能提供较高的生活起点,还可以确保未来生活的质量。反之,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于是,物质条件成为青年人谈情和组建家庭的前提:一方面婚恋要顺利进行就得理性考虑双方家庭条件,包括经济实力、子女数量、父辈健康状况等;另一方面要维持婚后生活,就得让物质生活水平不落人后,这样夫妻关系才有余地。

总之,在高度流动的打工生活、信息时代、天价彩礼的影响下,农村青年形成了组建家庭的现实主义婚恋逻辑:外出打工时的恋爱不以结婚为目的,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则需要物质作为前提和保障。

四、情感与利益的平衡:婚恋现实主义的实践

理想状态下,从相爱到结婚再到婚后磨合,是一个自然而连续的过程。但现实中,农村青年的每一步都面临着物质考验:在该相爱的年龄外出打工,遭遇了高风险的快餐式爱情;在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必须面对天价彩礼;到了婚后磨合的年龄又不得不接受已经被抬高的城市化的生活标准。原本应该自然而连续的婚恋成家过程,被高度流动、高额成本以及高标准生活拆分成了三个迥异的阶段:婚前试爱追求青春体验,婚恋阶段要求高效稳妥,婚后磨合注重幸福感受。每个阶段都要在情感与利益之间把握平衡,逐渐形成了阶段性的现实主义原则:婚前试爱是“玩”,婚恋期是“适合”,婚后则是“不凑合”。

(一)婚前试爱:快餐式恋爱下的真情难得

在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中,男女双方的恋爱几乎注定是一场有投入而无实际结果的经历。一方面,只要恋爱就必然会投入感情、时间和物质,这就涉及分寸问题。另一方面,爱情原本就有非理性的一面,天然追逐新鲜、浪漫、刺激等令人产生强烈情感起伏和内心愉悦感受的体验,这就需要发生故事。既要把握投入的分寸,又要产生足够丰富的体验,消费和网聊便成为非常普遍的恋爱方式,各种套路、技巧也成为服务于这种短期恋爱的工具,“玩”是默认的游戏规则。燕子看多了姐妹们为爱情心碎的样子,打定主意玩玩就好。在挑选发展对象时,她会把是否能对自己好放在第一位。因此,很多小细节都会成为拒绝继续交往的理由,比如逛街时没有走在马路外面,请客时显得畏畏缩缩,不会聊天等。对她来说,男生为女生花钱、哄女生开心是最基本的游戏规则。阿龙进入社会后很快成为酒吧、网吧的常客,搭讪女生游刃有余。“感觉对方有意思就主动一点,聊一下,约出来,觉得可以就继续,不行就不行。”事实上,感情很容易冲破玩的界限,一旦一场玩的游戏变得认真,就几乎注定是令人心碎的故事。[23]在阿龙相处的众多女友中,有一个让他难以忘怀。女孩大他一点,待他非常好,让他第一次有了精神上的归属感。在深入交往中,阿龙产生了深深的痛苦,误会与争吵也在所难免。终于,女孩离开了他。“她还是成熟些。哈,认真你就输了。”1989年出生的小袁刚去广东打工时很不适应,有几次还被组长骂,后来又意外摔伤,正在犯难时一个江西的男孩帮了她,两人产生感情。次年过年回家时,母亲给小袁安排了相亲,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犯傻,找个本地的不受苦。虽然心痛,小袁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如果恋爱投入无法产生令人愉悦的体验回报,反而因为有了责任预期而变得复杂时,关系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如果玩的时候动了真心真情,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二)高效婚恋:本地市场里最适合的选择

与恋爱时注重感觉不同,婚恋期的男女目的明确。要提高婚配成功率,就必须兼顾感情和物质,降低婚恋过程中的风险。除了少数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青年人通过自由恋爱顺利结婚,很大一部分农村青年都会优先选择本地市场,不论是通过相亲还是朋友同学介绍认识。于是,不过分追求爱情,不过分挑剔条件,也不拖延时间,在情与利之间把握“适合”的原则才有助于婚恋成功。阿龙24岁时家里开始催婚,他也想安定下来,于是在朋友的牵线下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他说她是个好妻子,是适合结婚的对象。小飞在老家相亲两三次,最终选择了一名家庭条件相配的小学老师。他说自己本来不着急,但身在老家不好拒绝相亲,也不好相亲相太多,心想反正到了年纪,就结了婚。1992年出生的英子之前在浙江工厂打工,后来又学习美容按摩。她说在工厂时还不懂事,换工作后才懂得给自己花钱,也开始憧憬爱情。一直到23岁,她都没有遇到爱情。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过去的老同学半开玩笑地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心想自己也到了年龄,便答应下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虽然明知丈夫家条件不如自己,但好在眉清目秀,对她非常上心,懂得照顾人。小玲知道那个男孩是个过日子的人,但可惜他不敢给她承诺。小玲知道自己的年龄已经耽搁不起,很快便另选了他人。可以看出,本地婚恋市场有着无形的秩序,匹配、稳定、高效是主要特点,入场就要按照规则来行动。之所以成功率高,是因为本地市场可以有效降低婚恋风险,一来熟人往往会介绍条件匹配的对象,能起到筛选作用;二来有效提高了信息透明度,有利于建立信任;三来增加了两人相处的外部性,可以约束个人行为,降低不确定性。

(三)婚后磨合:家庭生活中的调整与适应

婚姻生活需要青年人迅速从恋爱转变为过日子的状态。其中,角色要转变,对感情和物质生活的预期也要调整,最大限度地适应家庭经营的需要。夫妻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能够通过共同经营家庭来持续滋养两人的情感,形成源源不断的家庭动力。但是,这一转变并不容易,如果两个人无法同步适应,那么夫妻之间很快便会出现裂痕,甚至怀疑婚姻,不再凑合。燕子坦言婚后对丈夫一度非常失望,因为他不再像婚前那么体贴照顾,而她原本并不在意的他的一些坏习惯也变得令她厌恶。于是她开始降低对丈夫的情感需求,将孩子交给公婆,自己外出工作挣钱,和丈夫很少提要求而是更多地谈一些家里的事,两人又渐渐亲密依赖起来。现在的她觉得过去自己还是有些幼稚,开始认同“女人的安全感是自己给的”。相比起来,小瑞在上一段婚姻中一方面觉得丈夫忽视了自己;另一方面认为丈夫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是情感还是物质都不满意,婚姻便没有再凑合下去的必要。1987年出生的小帅与前妻是初恋,他们16岁相识,两人爱得轰轰烈烈。尽管母亲不满意,两人还是结婚了。和所有年轻夫妻一样,他们为生活而争吵。小帅觉得前妻乱花钱、不顾家、不体谅自己的难处,而前妻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家人都在排斥自己。一开始,两人还念着旧情很快和好,到后来他们都累了,连架都懒得吵,剩下的只有冷漠和逃避。可以看出,在青年男女从情感共同体向经营共同体的转变过程中,夫妻之间自发地调整和积极互动非常重要。燕子很快找到了夫妻感情和利益的平衡点,适应了以物质为基础的家庭生活。小瑞和小帅失败了,他们对伴侣有着极高的要求,自己却没能为想要的而努力付出,最终便用“不凑合”逃避了每段婚姻都终将面对的磨合问题。

五、娱乐爱情、本地市场与家庭不稳定:婚恋现实主义的后果

当前,农村青年的婚恋现实主义,实际上是在高度流动、高度压力的社会生活环境下,婚恋过程被物质挤压并切割的产物。这一方面会使得恋爱和婚姻愈发分离成两个相对独立的过程,助长套路化、技术化、娱乐化的消费主义恋爱文化;另一方面则会进一步强化婚姻的本地市场依赖性,固化并且推高婚姻成本,加剧代际剥削,形成本地婚姻市场的梯队和匹配秩序。在现实主义的逻辑下,物质与感情不再被传统的伦理道德所规训进而统一,而是成为一对矛盾,始终存在于青年人的婚恋过程及婚后生活,反而增加了家庭风险。具体来看,在现实主义下,青年人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成为三个相对独立的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不是为了下一个阶段而存在,而是有着相对独立的规则和秩序。从恋爱到结婚组建家庭的过程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连续性和神圣性。

首先,恋爱不是为了婚姻,体验恋爱的感觉才是目的。这就使爱情失去了可以落地的方向,变成了阿龙口中“精神性的东西”。在农村青年的打工生活中,这种“精神性的东西”更多地成为一种短期的感官愉悦。通过廉价的哄、撩以及低成本的消费付出来快速制造恋爱体验、收获两性交往经历成为一种模式化的恋爱套路。[24]而当陌生环境、高度流动、较低工资以及消费文化和青年人的恋爱需求相遇时,各种短期有效的恋爱套路、互撩技术便会爆发式涌现并且快速传播。“玩”取代了责任,成为恋爱的游戏规则。谈恋爱由此也从一种欣赏与诚意的表达,变成了可以被习得的技术,而恋爱中的金钱付出、情感投入以及性经历也都成为“玩”的一部分,短期、娱乐、免责成为普遍的恋爱文化。如果农村青年想在打工生活中获得恋爱体验,便不得不去面对和习得这套以玩为本的恋爱规则。

其次,在恋爱风险极高、偶然性极强的情况下,本地市场成为很多农村青年的婚恋选择。于是,本地婚姻市场快速升温,在高额婚姻成本的压力和求稳定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主流节奏:一方面排斥早婚,以防婚后由于青年人不懂事而导致人财两空;另一方面形成了22~25岁的婚恋高峰期,此时不论是家庭物质条件还是青年人心智条件都比较成熟。如果错过婚恋最佳年龄,不论男女都不得不进入次级市场。另外,本地婚恋市场还形成了一套相对确定的规则与匹配秩序。一方面在女性主导下,男方及其家庭的物质条件成为进入婚恋市场的门槛。父辈压力并不会因为青年人外出打工而减轻,反而会因为青年人更加依赖本地婚姻市场而加重。在代际责任和青年人需求的共同作用下,婚备竞赛[14]必然愈发严重,婚姻成本不降反升。另一方面,个人(尤其是男方)是否懂得相处和经营伴侣关系也成为重要条件。男方如果只有物质条件而不会谈恋爱,相亲很可能失败。但如果只会谈恋爱而没有物质条件,则很难在本地匹配到初婚同等条件的女性,只能寄希望于在外地谈,或者匹配本地二婚或有其他劣势的女 性。

最后,现实主义使得农村青年婚恋陷入了求稳而不得的矛盾:原本是为了降低风险才将物质作为婚恋前提,但婚后生活也很容易因物质而出现问题;原本应该作为婚后磨合基础的感情,则由于恋爱过程不完整并且缺少约束保护而变得相当不牢靠。在过去,确保家庭稳定性有两个客观条件:一是男女两性在经济与社会地位上的差别;二是熟人社会中伦理道德的约束和家庭本身具有的神圣性。前者使得男女两性在生理、经济以及社会功能上相互依赖,后者使得家庭成为一种不可被放弃的信仰,两相作用使得新婚夫妻得以顺利度过婚后磨合期。但现在,教育和劳动提升了女性经济地位,婚恋市场赋予了女性选择权并提高了她们的社会地位。而且婚姻祛魅,家庭的神圣性逐渐褪去,女性不论在功能还是人生取向上对家庭的依赖性都在降低。于是,物质—感情替代了过去的功能—信仰,成为婚姻家庭维系的两个新维度,夫妻必须有意识地经营关系才能在动态的家庭发展中保持平衡与稳定。问题就在于,不论是物质还是感情都具有高度不确定性,都非常容易被外部因素影响,再加之农村青年流动性高、夫妻分离可能性大,物质和情感难以两全其美,无形中增加了家庭的隐性风险。

农村青年的婚恋现实主义,是继“80后”理想主义之后出现的新的婚恋现代性变革趋势。它意味着,青年人的自我、感情、婚姻和家庭都受到了物质的挤压和影响。在高度流动、高度信息化、高成本婚姻以及高标准生活要求的压力之下,用自保和娱乐的方式对待爱情,用稳定和物质作为条件来结婚,再用利益和感情平衡婚后的矛盾,成为青年人不得不适应的婚恋现实。在每一步都高度不确定且充满风险的情况下,青年人的婚恋观与家庭观也会悄然发生改变:付出真情真心成为奢侈浪费,物质和金钱才是最可靠的东西。对农民来说,婚姻和家庭一直以来都是“凡圣一体”[25]的社会存在,是将日常生活与人生理想,人生任务与生命意义统一起来的圣殿。即使早在20世纪80年代,现代观念就将爱情带入其中,也并未改变其神圣本质。随着新生代农民,尤其是“90后”“00后”陆续成人,婚姻和家庭的根本意义开始彻底改变。陈讯认为,在婚姻功能从“双系抚育”向“个体性生活体验”转变的过程中,婚姻的目的和意义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人们的本体性价值削弱而社会性价值增强,婚姻成为了追求个人幸福生活的一种手段。[26]在当前的现实主义婚恋逻辑下,物质至上会愈发成为婚姻家庭的核心价值,而婚姻家庭的神圣性无可避免的会被进一步消解,其功能性和工具性的一面也会被继续强化。这就使得原本应当成为个体躲避现代性风险,为个体提供超越理性计算的无条件情感支持和意义归属的家庭,反而变得理性,甚至算计。而高昂的婚姻成本和残酷的婚恋竞争,也势必导致底层的婚恋焦虑,乃至引发社会问题。如果婚姻的维系不再依靠男女之间的功能依赖和相互坚守的信念,家庭成为过上更好生活的一种手段时,婚姻和家庭的发展会去向和农村青年的情感归属问题就更值得持续关注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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