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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录》(八卷本)与顾炎武“实学”
——纪念《日知录》(八卷本)面世350 周年

2021-04-14徐正兴

东吴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实学自序顾炎武

徐正兴

顾炎武(1613-1682)是江苏昆山人,《日知录》是他“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①潘耒:《日知录序》,见《顾炎武全集》卷18《日知录序》,第12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的著作,文稿内容涉及经济社会、典章制度、风俗民情、经史艺文等众多领域,被称为明清实学思潮中的代表作之一,在我国学术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顾炎武27 岁(1639 年)“秋闱被摈,退而读书”,开始辑录《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主要素材来源是“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这标志着顾炎武正式踏上了“实学”之路。根据顾炎武自述:《日知录》(三十二卷本,遂初堂刻本)为“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而且还说:“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②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三》,第101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一方面,从成果质量看,《日知录》是顾炎武三十余年如一日精心撰写的作品,他自视其为毕生治学研究的结晶。另一方面,从写作时间看,《日知录》始撰时间以顾炎武“临终绝笔为定”①顾炎武:《与潘次耕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四》,第130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倒推三十年,大致应在1650 年前后。由此推断,顾炎武写作“实学”巨著《日知录》之前,已先行撰写其他“实学”著作,积累了大约十年的“实学”研究经验。根据考证,《日知录》(八卷本,符山堂初刻本)的刻印时间为1670 年。从1650 年前后到1670 年,《日知录》(八卷本)是顾炎武耗时二十年左右撰写“实学”研究成果,不仅阶段性地展现了顾炎武的“实学”研究概况,而且在他的学术生命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一、《日知录》(八卷本)的面世时间及初刻原因

据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记载:“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钞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本。”②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这句话交代了初刻《日知录》(八卷本)的时间及原因。

一是初刻时间:公元1670 年。顾炎武在《自序》中自述是上章阉茂年。按照天干地支纪年法,上章阉茂是指庚戌年,由此推算出刻印时间为康熙九年,即公元1670 年。另外,先生在《与友人书》中说:“ 《日知录》初刻本乃辛亥年刻。”③顾炎武:《与友人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八》,第242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辛亥年即康熙十年(公元1671 年),顾炎武初刻《日知录》是大事,为何会在自述时出现庚戌、辛亥两个刻印时间?按照我国传统刻印技术的周期,显然应该理解为:《日知录》(八卷本)系康熙九年(公元1670 年)始刻,于康熙十年(公元1671 年)刻印完成。

二是初刻原因:友人索要。初刻《日知录》,是为了满足好友钞写的需求,本质上必然是出于友人阅读、学习的需要。由此可见,初刻《日知录》是被动的,而非主动付梓;虽是被动刻印,但顾炎武主观上也是乐意为之的。从“多”和“患”的用字可以判断,不止一位友人要钞写,之所以同意刻印《日知录》(八卷本)(符山堂初刻本),顾炎武势必对当时的《日知录》(八卷本)(符山堂初刻本)比较满意,因而自信地交由符山堂刻印了,否则不会印刻。如程先贞(1607-1673)所言:“亭林先生……今年结夏,于此与二三同人讲《易》,复得发其《日知录》一书观之,多考古论世之学,而其大旨在于明经术、抉王道,为之三叹服膺,劝其出以惠学者。”④程先贞:《赠顾征君亭林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2《附录·亭林先生同志赠言》,第214-215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670 年,顾炎武在德州讲《易》。刻印《日知录》(八卷本)与此“二三同人”有关,其中必定有程先贞。

我们知道,顾炎武始终未曾把已经完成的三十二卷《日知录》再度付刻。直到顾炎武逝世十三年之后,即康熙三十四年(1695 年),潘耒根据顾炎武遗稿整理而成并刻印。因而,《日知录》(八卷本)既是初刻本,也是顾炎武在世时刻印的唯一版本。虽然没有重刻《日知录》,但是有重印和抄本传世,只是流传不广,所以曾被误认为已经亡佚⑤陈祖武:《从〈日知录〉到〈日知录集释〉》,见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点校:《日知录集释:全校本》,第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现存八卷本《日知录》刻本,有国家图书馆藏两部及上海图书馆藏一部。⑥袁晶靖:《八卷本〈日知录〉之早印本》,《文史》2014年第4 辑。

二、《日知录》(八卷本)的“实学”价值

对照《日知录》(三十二卷本),初刻本《日知录》(八卷本)只是顾炎武“实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从形式和内容分析,《日知录》(八卷本)虽未完全成熟,但在顾炎武“实学”研究道路上却具有奠基石意义,也为其创作《日知录》(三十二卷本)后续条目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一是树立了实学研究的基本框架。根据陈祖武先生的考证:“全书共录札记一百四十条。就目录次第而论,我们即可窥见三十二卷本的雏形, 在八卷本时已经大致定下来了。”①陈祖武:《〈 日知录〉八卷本未佚》,《读书》1982 年第1 期。初刻《日知录》(八卷本)共收录读书札记140 条。其中,卷一14 条,卷二25 条,卷三7 条,卷四25 条,卷五16 条,卷六17 条,卷七19 条,卷八17 条。从内容上看,卷一讲《周易》《尚书》《诗经》,卷二、三讲《春秋》《礼》《四书》,卷四、五、六讲治道,卷七、八为杂考证。与《日知录》(三十二卷本)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的编纂框架基本一致,可见《日知录》(八卷本)刻印时已经大体形成了《日知录》(三十二卷本)的基本框架,潘耒编辑整理《日知录》(三十二卷本)时只是将《日知录》(八卷本)的条目归入了其他卷。当然,其中诸多条目的内容,顾炎武也早已作了修改与完善。

二是圈定了实学研究的基本内容。“炎武也谈心、理、性、命诸范畴,但他否定这些范畴的旧理解,而把它重新规定为可以经验的所谓实学,以所见所闻为准。”②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第209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年。从内容分析,《日知录》(八卷本)已经涵盖了经学、史学、金石学等范畴,并统统纳入到了顾炎武“实学”之中。顾炎武的“实学”,内容十分丰富,契合明清实学思潮内容的“会通”特征。顾炎武“实学”离不开其家学的影响。嗣祖顾绍芾(1563-1641)曾对先生提出明确的要求,即“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③顾炎武:《三朝纪事阙文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七》,第216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顾炎武自己也强调“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④顾炎武:《与人书二十五》,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四》,第14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突出经世致用,构建“修己治人之实学”⑤顾炎武:《夫子之言性与天道》,见《顾炎武全集》卷18《日知录卷之七》,第30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包含习“六艺之文”、考“百王之典”、综“当代之务”、问“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等等。《日知录》(八卷本)条目的内容不仅关注传统经典,而且注重对各类实务的研究。正如张岂之先生所述:“书本知识与实际知识相结合的札记——这也表现了顾炎武‘实学’的特色。”⑥张岂之:《儒学·理学·实学·新学》,第177 页,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三是彰显了实学研究的精品意识。事实上,顾炎武已下定决心将《日知录》写成“抚世宰物”“后王”的精品。从文本看,《初刻〈日知录〉自序》并不是1670 年写的,而是六七年之后打算重刻却又未刻时所作。为什么没有重刻?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日知录》(八卷本)初次刻印六七年之后,顾炎武表露出了对文本的不满,“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⑦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76、76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为了避免再有类似情况,顾炎武自然不急于重新刻印。这或许也是《日知录》(三十二卷本)生前不刻定本的直接原因。另一方面,先生说:“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⑧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76、76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初刻本《日知录》经历了六七年的传播之后,顾炎武更加坚定了学无止境、精益求精的治学理念。事实上,“ 《日知录》一书,稿本在顾炎武生前是一直变动着的,盖历来伟大学者写作态度是极度严肃负责,绝不肯粗制滥造,贻误后学。”⑨赵俪生:《顾炎武〈日知录〉研究——为纪念顾炎武诞生350 周年而作》,《兰州大学学报》1964 年第1 期。为了达到“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的目标,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认为:“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⑩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76、76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他打算在《日知录》定本之后再刻印,进而有从政治民者加以运用。这也是顾炎武与潘耒讲“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预期也”⑪顾炎武:《与潘次耕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四》,第130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的原因所在。

三、《日知录》(八卷本)的“实学”写法

截至1670 年,顾炎武从事“实学”研究已有三十载,内容上逐渐形成体系,而研究方法也相当成熟。《日知录》(八卷本)的面世,实质性地显示了顾炎武“实学”研究的基本写作方法。

一是札记的方法。顾炎武从小接受了读书做札记的良好教育,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钞书”①顾炎武:《钞书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他撰写《日知录》,采取了在阅读材料的基础上筛选并摘记所需的章句,进而撰写体会、作出评论并汇集条目成册的方法。因而,《日知录》的写作是边札记、边修改,持续增改、评论的过程。以《日知录》(八卷本)卷四为例,《乡亭之职》条增写近千字、《部刺史》条增写至千余字,而《以钱为赋》条从五十四字增改至一千三百余字。顾炎武在《初刻〈日知录〉自序》中写到:“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②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76、142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可见,《日知录》(八卷本)刻印六七年之后,先生的学问有所精进,累计发现了一些疏漏,自然对《日知录》(八卷本)有所不满,而且已经将八卷逐渐增改至二十余卷了。如顾炎武在《又与杨雪臣书》中写到:“向者《日知录》之刻,谬承许可,比来学业稍进,亦多刊改。”③顾炎武:《与杨雪臣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六》,第203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札记的方法,可以说是“让他人为自己代言”的表述方式。这在顾炎武的其他著作中也有充分的体现。表面上,这似乎是“述而不作”,实际上并不是随意钞写,而是经过了大量地阅读、精心地筛选、深度地提炼才提炼出契合自己思想见解的话语。梁启超曾作出评价:“ 《日知录》各条多相衔接,含有意义。……实前后照应,共明一义,剪裁组织,煞费苦心。”④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60 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这就涉及了另一种研究方法,即史论结合。其实,顾炎武也十分赞同司马迁“于序事中寓论断”⑤顾炎武:《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见《顾炎武全集》卷19《日知录卷之二十六》,第979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的做法。顾炎武通过钞录(札记的一种具体形式)别人的话语,往往是来自数人的同类见解,做出自己的推断;而增改、评论的写作是持续改进的过程,也显示了顾炎武愈益成熟的治学水平以及严谨细致的治学态度。

二是实证的方法。《日知录》(三十二卷本)的写作耗时三十多年,直至顾炎武临终绝笔尚未定本。其实,《日知录》(八卷本)面世之后几年,顾炎武写作《日知录》的速度比较快,六七年之后便“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但是为什么迟迟未定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顾炎武耗费了大量时间进行查找、求证。这个过程,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充分显示了他坚毅的治学品格。而更为重要的是,顾炎武开拓性地运用了实证研究的方法。所谓实证研究,主要是指研究者亲自收集和观察资料,进而得出结论假设或者检验理论假设的研究。那么实证方法,就具有鲜明的直接经验或者第一手资料的特征,包括数理实证和案例实证。顾炎武把他的搜集、鉴别资料的方法称为“采山之铜”⑥许苏民:《顾炎武评传》,第337 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他在《与人书十》中谈到《日知录》的写作方法:“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釆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以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釆山之铜也。”⑦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5-76、142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顾炎武以铸钱比喻治学,赞赏古人著书立说立足社会生活的实践,在实践中取材再创作,即“采铜于山”;贬斥今人“买旧钱”“充铸”,依傍古人成果,以模拟、剽窃等手段编造文章的行为。顾炎武认为,论一事,必举证。⑧中国实学研究会:《实学文化与当代思潮》,第57 页,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他写作《日知录》,坚持“早夜诵读,反复寻究”的方法,通过对古籍的整理、校勘、注疏、辑佚增写、增改条目,以详实的案例作为有力的佐证材料,以期实事求是、无征不信。

顾炎武“实学”研究的实证方法,是个体独立完成的,与现今流行的“大数据”有相似之处,即使用计算机从数据库中查找指定的信息。可惜顾炎武不是计算机,大量的书籍也未录入数据库,所以顾炎武采取“采铜于山”的方法进行实证研究,属于“慢工出细活”的过程,自然也是十分艰苦的。

三是研讨的方法。顾炎武治学注重向友人征求共识,认为交友是自身经术、治道的重要途径。顾炎武写到:“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①顾炎武:《与人书一》,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四》,第13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又说:“古人之为学焉而有所得,未尝不求同志之人。”②顾炎武:《广宋遗民录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83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顾炎武晚年撰写的《广师》,从学术见地、坚苦力学、博闻强记、好学不倦等方面对十位“同学之士”大加赞许,自愧不如。顾炎武将为学与交友相结合,善于发现友人的优点,以友为师。或许正是这个原因,顾炎武的“朋友圈”十分广泛,交往频繁。可见,与友人研讨、对标友人的优点进行互动,是顾炎武治学的基本方法。顾炎武没有急于重刻《日知录》,而是“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③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二》,第76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古人讲:“同门为朋,同志为友。”为了完善《日知录》,先生以《日知录》(八卷本)为基础,采取征求、质询志同道合的友人对文稿的意见。这当然也是求证方式之一,通过友人(其他专家)的意见检验自己的观点。如顾炎武1676 年写给黄宗羲的书信中谈到:“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著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④顾炎武:《与黄太冲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九》,第299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这是以书信的方式“出户”,不仅显示了顾炎武注重寻求知识主体的共识,而且也表明了先他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其目的当然是通过这样的“研讨”方式将《日知录》写成“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⑤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三》,第101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的精品。在这个意义上,《日知录》(八卷本)是顾炎武完善《日知录》(三十二卷本)的“试金石”。

顾炎武的研讨式“实学”,并不局限于友人,普通民众也是他质询的对象。顾氏经学的实证方法更有区别于一般考据法之特点,即进行足迹半天下的实地考察和广泛求证于学友的认知交往性实证。⑥周可真《:江南儒学的实学品格——以顾炎武为典型》,《社会科学战线》2020 年第4 期。顾炎武治学以“行万里路”著称,他“以二马三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⑦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见《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之《鲒埼亭集卷第十二》,朱铸禹汇校集注,第230-231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顾炎武晚年自述:“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⑧顾炎武:《与戴耘野》,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六》,第204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他治学采取了“晚明考据学家都十分注重实地考察取证的方法”⑨葛荣晋:《中国实学思想史》中卷《第二编 明中叶至清中叶的实学思想》,第6 页,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果断“出户”而“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⑩潘耒:《日知录序》,见《顾炎武全集》卷18《日知录序》,第11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在交往中获取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在复杂的生活轨迹中,顾炎武通过不间断地调研求证,用各种直接或间接经验检验个人治学的正确性,逐步完善相关“实学”研究的成果。

以上三种基本方法,从札记、到实证、再到研讨并最终定稿,反映了顾炎武“实学”研究的一般过程。从“钞书”札记接受知识开始,经过个人的主观分析与学术综合,借鉴友人等评价,最终创新地形成自己的学术成果。这个过程使顾炎武“实学”研究的认知结果日趋科学化、合理化。从认知发展看,这与布鲁姆教育目标分类法(Bloom’s Taxonomy)对“认知过程维度”从低阶到高阶的基本判断,即记忆、理解、应用、分析、评价和创造基本一致。顾炎武“札记”是知道或记忆层次的低阶认知,但其基础性价值至关重要,实证、研讨的层次越来越高,其复杂性也同步增长。从认知形式与学习有效性看,与埃德加·戴尔的“学习金字塔”(Cone of Learning)”理论也相类似,顾炎武“实学”研究从“札记”式被动学习趋向“实证”和“研讨”式主动学习阶段,也是从低知识保留率趋向高知识保留率。

四、结 语

顾炎武治学的涉猎面非常广,对标现行的学科门类进行梳理,其治学成果覆盖了文学、史学、哲学、经济学、军事学、管理学等近10 个学科,因而被称为千百年来屈指可数的“通儒”。也就是说,顾炎武的“实学”是一个内容庞大的知识系统。相较《日知录》(三十二卷本)1019条,《日知录》(八卷本)140 条只能说是管中窥豹而已,甚至“八卷本与三十二卷本比较,一百四十条中,文注均同者仅十八条”①陈祖武:《〈 日知录〉八卷本未佚》,《读书》1982 年第1 期。。尽管如此,《日知录》(八卷本)的影响仍然十分深远。初刻《日知录》(八卷本)不仅传播了顾炎武“实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扩大了先生治学的影响力,而且奠定了顾炎武“实学”的历史地位。

《日知录》(八卷本)反映了顾炎武“实学”的目标指向。“符山堂初刻本为顾炎武亲刻,反映着作者作为亡明遗臣的政治立场和文化心态。”②张京华:《〈 日知录〉的版本与研究》,《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 年第4 期。顾炎武自评《日知录》:“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起者,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③顾炎武:《与人书二十五》,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四》,第148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日知录》(三十二卷本)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的撰写布局是延续了《日知录》(八卷本)。可见,“明道”与“救世”是顾炎武撰写《日知录》时始终坚持的目标指向。他反复强调的是学习不是为了个人猎取名和利,而在于明道救世、拨乱反正。④沈嘉荣:《顾炎武论考》,第244 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从单一性看,《日知录》(八卷本)的各个条目,虽篇幅有长有短,但都是寻求知识本原的“形而上学”,具有明显的思辨性,也就是“明道”,即掌握真理、认识世界。从整体性看,《日知录》(八卷本)包含讲经、治道、杂考证共140 条,在形式上无疑是知识总汇的典型,目的当然是服务“救世”,即改造世界。顾炎武的哲学是实践哲学,认为认识世界(“明道”)是为了改造世界(“救世”、“淑人”)。⑤周可真:《顾炎武哲学思想研究》,第111 页,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由此可知,顾炎武“实学”以“明道”为出发点,而其“实学”的外在表现则是“救世”,这也契合其倡导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⑥顾炎武:《正始》,见《顾炎武全集》卷18《日知录卷之十三》,第527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在这个意义上,顾炎武“实学”具有“尊德性”与“道问学”相统一的特征。《日知录》(八卷本)作为顾炎武治“修己治人之实学”的阶段性成果,已经显示了其形式上的治学目的是“明道”,即“道问学”;而其德性自觉的本质是“救世”,即尊德性。道问学又以尊德性为前提和基础,从而表现为“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⑦顾炎武:《与友人论门人书》,见《顾炎武全集》卷21《亭林文集卷之三》,第101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与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的学术具有鲜明的差异,顾炎武“实学”突出强调经世致用,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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