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资本与身体的视角解读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及其意义
2021-04-14郭华
郭 华
物化理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鼻祖青年卢卡奇思想的重要内容,是他用来揭露无产阶级的非人化处境、批判资本主义的不合理现实的理论武器。资本与身体是这一理论的核心问题,贯穿于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物化现实进行理论分析与批判的全过程。
一、物化理论的现实基础与思想渊源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在20 世纪初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借鉴马克思商品及商品拜物教理论对当时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因此我们可以从现实基础和思想渊源两个方面来说明物化理论形成的前提。
首先,物化理论形成的现实基础在于资本主义商品形式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支配。没有客观上形成的资本主义商品形式对社会生活的普遍渗透和控制,就不会形成普遍的物化现象,也不会形成根源于此的物化理论。卢卡奇指出:“一个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生活形式都有决定性影响的社会和一个商品形式只是短暂出现的社会之间的区别是一种质的区别”①[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4、143、143-144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商品形式不是资本主义的特有现象,在原始社会就已经出现了商品形式,存在偶然的和局部的商品交换。这时的商品形式具有暂时性的特征,还处在人们为了获得使用价值而进行直接的物物交换阶段,商品表现为生产者之间的交换行为。随后,在古代和中世纪、奴隶制或农奴制社会中,生产条件对生产者的统治,表现为政治的等级关系或自然血缘关系基础上的宗法关系,“人身依附关系构成该社会的基础,劳动和产品也就用不着采取与它们的实际存在不同的虚幻形式。……人们在劳动中的社会关系始终表现为他们本身之间的个人的关系,而没有披上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95、195、204、195、89-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在这些社会阶段上,商品形式较之原始社会有了很大发展,但因为以人身依附关系为特征,所以社会生活整体上还呈现为具有田园诗般的“含情脉脉的人的面纱”的图景。由此,卢卡奇认为前资本主义社会尽管存在商品形式,但因为商品形式未能取得支配地位,没有导致社会生活的全面物化。只有到了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生产经历了从工厂手工业、机器大工业到自动化生产线等发展,商品形式支配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了客观的商品经济结构体系对人的生活的全面支配,人的身体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商品物,一切充满诗意光辉的人的表现形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商品物的世界,物化现象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现实。
其次,物化理论形成的思想渊源在于马克思的商品及商品拜物教理论。卢卡奇在《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了马克思的商品及商品拜物教理论的重要性。对资本主义社会性质和结构的揭示和研究,“没有一个问题不最终追溯到商品这个问题,没有一个问题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找到”③[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4、143、143-144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商品结构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这里只打算以马克思经济学的分析为前提,探讨一下从一方面作为对象性形式、另一方面又作为与之相适应的主观态度的商品拜物教性质中产生出来的那些基本问题”④[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4、143、143-144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从这些表述中,可以看到卢卡奇对资本主义及其意识形态进行分析批判的理论前提正是马克思的商品及商品拜物教理论,这是其理论研究的出发点,是物化理论的直接思想来源。卢卡奇认为物化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特有现实,理解物化现实关键在于劳动力成为商品,成为一种与其他商品不同的特殊商品。“它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因此,它的实际消费本身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从而是价值的创造”⑤《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95、195、204、195、89-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劳动力的消费过程,同时就是商品和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⑥《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95、195、204、195、89-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不过,卢卡奇没有按照马克思的思路对劳动力的使用及其在劳动过程中创造剩余价值的线索,展开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及其阶级剥削的解读,而是停留在资本主义商品物的现象层面,指出正是由于劳动力成为一种商品,商品形式的统治才发展到极端。劳动力“为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⑦《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95、195、204、195、89-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当人的身体都可以商品化的时候,这已经表明资本主义是一个泛商品化的时代,整个社会呈现为一种庞大的商品物的堆积。人们沉迷于商品世界,对商品进行顶礼膜拜,似乎商品物天然具有迷人的社会价值,恰恰忘记了“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⑧《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95、195、204、195、89-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商品以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了背后人与人的关系,导致人们形成了崇拜商品的商品拜物教。为了进一步说明商品拜物教的形成和本质,马克思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认为从流通领域进入生产领域,拜物教的秘密必定会暴露出来,资本对身体的支配关系也将得到全面揭示。在生产领域中,流通领域的自由、平等、所有权等假象消失了,“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的,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来鞣”①《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205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与马克思相同的是,卢卡奇也沿着商品拜物教,进入资本主义生产领域,揭示资本与身体的关系。但是,卢卡奇没有采取资本剥削的思路解读,而是从商品拜物教呈现的资本主义物化现实入手,分析了生产领域中工人身体的物化表现,揭露资本对身体和心灵的全面支配。
二、物化理论的核心问题:资本与身体
卢卡奇认为,当人的身体商品化时,在资本操控下的客观的商品世界对人的统治全面确立起来。人不仅屈从于资本主义物化现实,而且在心理上也自觉认同这种物化现实,资本对身体的统治前所未有的加强了。
首先,卢卡奇对物化的理解与规定。在卢卡奇看来,物化是指“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②[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7、147、14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据此,学者衣俊卿把物化规定为“在发达商品经济条件下,人的活动的结果或人的造物变成某种自律的、并反过来统治人和支配人的力量”③衣俊卿:《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第19 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即作为人的活动产物的商品形式客观上独立于人的活动,形成在人之外某种按照商品“自然法则”和“规律”运行的客观体系,支配控制人自身。这样,一方面在客观上形成了物化世界,即“商品及其在市场上的运动的世界”④[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7、147、14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它有其自身运动的规律和法则,不同于自然界的自然规律,是人在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必须遵循的规律,卢卡奇把它称为“第二自然”,即社会的自然规律。另一方面,在主观上形成了人的身体的自我撕裂,即人的活动与人自身相分裂,作为特殊商品被资本主导下的商品规律所操控。
其次,物化现实表现为生产过程中被控的身体。在以合理化-可计算性为原则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体系中,人的身体的自我撕裂在工人身上得到了极为典型的表现。工人不再作为自己身体的主人,他们的身体是作为被控的身体在场的。第一,工人身体的肢解化与碎片化。在生产过程中,工人的身体被作为资本的机器体系所肢解化,片面性地发挥各个肢体的不同功能,人不再能够作为整体的人,而是作为部分的人的某种功能来存在。卢卡奇借用马克思从手工业到机器工业发展的考察,指出科技在生产及其管理上的应用,导致合理性的不断增强。在合理性的基础上,劳动对象不再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呈现在生产者面前,而是被分解为各个孤立的部分。由此,生产过程必然也相应地分解为部分的操作,工人依附于机器生产的局部操作,必然只能发挥身体的局部机能,比如发挥单一的手、脚或眼等作用、导致身体的碎片化。卢卡奇指出:“劳动过程越来越被分解为一些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以致于工人同作为整体的产品的联系被切断,他的工作也被简化为一种机械性重复的专门职能”⑤[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47、147、14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在这种机械性重复的生产中,工人只得到了身体局部器官的畸形化发展,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第二,工人身体物化导致了主体客体化。在生产过程中,工人作为无主体的物性身体要素而存在,不是作为生产过程的主体参与生产,而是作为被动的客体进行生产,在这个意义上,工人成了整个生产体系的旁观者。人的主体性要素在生产过程中成为错误的根源,是需要被排除的,主体必然沦为被动的客体。“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与这些抽象的局部规律按照预先合理的估计起作用相对立,越来越表现为只是错误的源泉。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①[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50、156、164、162、15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劳动过程越具有合理性,人的主体性就越丧失。卢卡奇以时间的空间化为例,对此做了进一步说明。当工人丧失生产中的主体性时,他采取直观的态度,把时间和空间等同,即时间空间化。具体来说,在计算劳动所创造的价值时,人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时间,数量是一切。时间失去了流动的可变的质的性质,简化为数量的计量。通过数量上可测定的劳动产品物的堆积,时间凝固成了有确定边界、可以进行分割的物性空间。通过时间的量化和空间的物性化,人的主体性被作为多余物挤压出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依附于时间空间而存在的没灵魂的物性身体而已。列斐伏尔提出节奏是身体运动在时空中的展开,指出“适宜资本的节奏是生产的节奏(东西、人等)和毁灭的节奏(通过战争、进步、发明、野蛮干涉、沉思等)。个人的劳动被融合到技术的节奏中去,工人变成了物的节奏”②吴宁:《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哲学思想研究》,第41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原文出自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London and New York:Continuum,2004.P.55.。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时空中身体的物化,明白地揭示了背后隐藏的资本与身体的紧张关系,与卢卡奇的主体客体化思想异曲同工。
再次,物化现实导致与现实认同的物化意识,即工人及社会各阶层的顺从意识。“正象资本主义制度不断地在更高的阶段上从经济方面生产和再生产自身一样,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③[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50、156、164、162、15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这就由物化跃进到了物化意识。“物化意识是指人自觉地或非批判地与外在的物化现象和物化结构认同的意识状态”④衣俊卿《: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第26 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物化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它以外在的物性结构及其客观力量对人的肉体的支配与肢解,更在于它通过对肉体的操纵实现了对心灵的征服,实现了由外在向内化的转化。人不仅在肉体上屈从于商品物体系的支配,而且在心理上自觉认同这种物化结构,把这种物化结构当成永恒的规律和人的必然命运加以服从,形成缺少主体超越性的顺从意识为特点的物化意识。卢卡奇围绕物化对人的身心的支配,从生产到生活、从经济到政治、从文化到伦理等多个层面,展开了物化意识的批判。卢卡奇指出:“商品关系变为一种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的物,这不会停止在满足需要的各种对象向商品的转化上。它在人的整个意识上留下它的印记:他的特性和能力不再同人的有机统一相联系,而是表现为人‘占有’和‘出卖’一些‘物’,象外部世界的各种不同对象一样。根据自然规律,人们相互关系的任何形式,人使他的肉体和心灵的特性发挥作用的任何能力,越来越屈从于这种物化形式”⑤[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50、156、164、162、15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也就是说,从商品生产到商品流通构建的整个商品关系体系中,人们都把物化刻在了人的意识上,呈现在人的意识中的不过是“占有”和“出卖”一些“物”,哪怕是不能出卖的人的情感和能力,也在心灵和肉体中物化,人所能感受和意识到的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物与物的关系。从生产到生活,从劳动工人到饮食男女,都在物化结构的支配下,形成了相应的物化意识。卢卡奇引用康德的话,认为婚姻也变成了物化关系,因为婚姻中的男女双方在意识中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去利用、去占有。资本主义的物化结构不仅体现在经济生产中,而且也体现在与其相适应的政治结构中,卢卡奇以官僚国家和法律等为例,说明作为下层官僚和法官是如何按照物化结构形成的物化意识去处理专业问题的。“官僚统治意味着使生活方式和劳动方式以及与此有关的还有意识,类似地适应于资本主义经济的一般社会-经济前提”⑥[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50、156、164、162、15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下层官僚在日常工作的单调无聊和枯燥性方面,比企业工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屈从于物化的政治结构,按照合理化程序化的物化意识处理事物,破坏了人之本性的整体性。卢卡奇把法官比喻为“法律条款自动机”,“人们在这架机器上面投进去案卷,再放入必要的费用,它从下面就吐出或多或少具有令人信服理由的判决”⑦[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50、156、164、162、159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这同样是建立在可计算原则基础上的物化意识的反映。当人们把官僚体制中对物化结构的服从上升为荣誉和责任感时,物化意识侵入了伦理领域。“对于整个社会来说,这并没有削弱作为基本范畴的物化意识结构,而是加强了它。……只有资本主义才随同实现整个社会的统一经济结构,产生出一种——正式的——包括整个社会的统一的意识结构”①[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63、105、115、252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这种物化意识结构在新闻界得到了极端的表现。新闻工作者们遵循商品资本的物性原则,把主体的知识、气质及表达能力等进行出售,出卖信念和经验,成为“没有气节”的人,物化意识达到了极致。
总之,以人的身体商品化为起点,资本主义物化普遍化了。与之相伴随,物化意识也成为社会的普遍意识,突破了生产领域,渗入政治与伦理领域,深入到人的心理与日常生活等。无论物化还是物化意识,背后总是体现着隐匿的资本对可见的身体的支配。归根到底,物化理论体现的正是资本与身体的矛盾冲突。
三、意识革命:破解物化现实的路径
既然资本主义社会为物化结构所支配,那么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必然都难逃为物化所支配的现实。如何超越物化现实,实现人的整体性,达及身心自由呢?卢卡奇提出通过意识革命破解困境,即唤醒无产阶级阶级意识,认识物化结构的意识形态本质,推动无产阶级革命,打碎物化现实。
首先,阶级意识的形成与实质。阶级意识是在阶级社会中,人们对自身所处阶级在生产过程中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历史生存状况等的理性反映。“阶级意识因此既不是组成阶级的单个个人所思想、所感觉的东西的总和,也不是它们的平均值”②[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63、105、115、252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而是作为阶级的整体对其地位和功能的认识。在前资本主义时代,人们至多具有一种模糊的阶级意识,因为当时人们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政治关系、等级关系或宗教关系等,纯粹的经济关系并不能在社会结构中被清晰地把握到,因此也就不能形成对社会进行整体把握的阶级意识。“随着资本主义的出现,随着等级制的废除,随着纯粹的经济划分的社会的建立,阶级意识也就进入了一个可能被意识到的时期。从此,社会的斗争就反映在围绕着意识,围绕着掩盖或揭露社会的阶级特性而进行的意识形态斗争之中”③[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63、105、115、252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也就是说,只有在资本主义时代,清晰的阶级意识才可能被意识到,才可能形成。当明确的阶级意识形成时,社会阶级的斗争开始围绕着商品形式及其背后的阶级关系展开意识形态斗争。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指出,“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④《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第32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阶级意识也必然体现为资产阶级阶级意识和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对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面对同样的商品经济结构,必然都处于物化和物化意识的支配之下。不同的是,无产阶级试图揭露商品形式背后的秘密,批判商品拜物教,超越物化意识;资产阶级则试图掩盖商品形式背后的秘密,陷入商品拜物教,认同物化意识。这两种对立的态度取向恰恰是两个阶级不同的阶级地位、阶级利益和阶级立场的具体体现。由此,卢卡奇认为打碎物化现实,超越物化意识的历史主体只能是无产阶级,意识革命的关键在于唤醒无产阶级自觉的阶级意识。
其次,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革命性。卢卡奇认为“只有当工人意识到他自己是商品时,他才能意识到他的社会存在。……由于一切都是以这种直接性为前提的这一点开始变得清楚明白,商品结构的拜物教形式也就开始崩溃了:工人认识了自身,认识了在商品中,他自己和资本的关系”⑤[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163、105、115、252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在于对自身社会存在的认识,这种社会存在是在资本主义的商品关系中,在与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关系中体现的。面对同样的商品关系,同样的物化结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不同的。资产阶级表现为对商品物化结构的直接认同,形成对物化结构直观反映的虚假意识,他们不能超出物化结构的直接性,因为这源自他们自身阶级地位的客观局限性。作为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占有生产资料的一方,资产阶级就是资本的人格化,生产的目的是使资本增值。其阶级地位和阶级利益追求,使他们把以合理化和可计算原则为基础资本主义商品物化结构及其规律当作永恒的自然规律,满足于不停地增加商品客体数量以利于投机或增值。虽然,资产阶级在商品物化结构中也是作为运动的因素、客体、旁观者而存在,无法逃脱物化对其身心的支配,但是在其意识中往往会产生自身作为活动过程主体的假象。所以,面对物化现实,资产阶级由于在经济生产结构中占支配地位,攫取大量经济利益,所以他们在物化中感觉很自在很舒适,主观上不可能形成自觉去超越物化现实的阶级意识。与资产阶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中处于被支配地位。当无产阶级不得不出卖作为劳动力的商品,这个他唯一的肉身存在的商品时,他就已经使自身处于被资本尽情盘剥的地位。资产阶级在这个经济结构中,通过不断强化的物化结构,不停地增加商品的数量,积累大量财富;无产阶级随着自身创造商品数量的增加,被盘剥的就越多。无产阶级不仅丧失经济利益,而且身心也遭受更为严酷的摧残,只能作为合理化机械化的生产过程中的被动客体而存在。如果说资产阶级还会在内心中存有作为主体活动的假象的话,那么无产阶级“内心里是没有这种虚假活动的余地的,他的主体的分裂维持着他——趋向于——受无限制奴役的残酷形式。他因而被迫成了过程的客体,忍受着他的商品化和被简化为纯粹的量”①[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250、268、253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正是无产阶级的阶级地位和阶级利益,使他在客观上处于被残酷压榨和奴役的地位,被迫沦为生产过程的客体,主观上始终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客体性,排除了作为主体活动的虚假意识的可能性。
无产阶级在自身的商品化中,经历着物化结构的极端统治,他感受到的只是痛苦和摧残。所以,无产阶级必然要求超越物化结构的直接性,在主观上形成自觉的阶级意识。这需要无产阶级从商品关系的表象推进到身体与资本的本质认识。因为“当无产阶级只意识到商品关系时,它只能意识到自己是经济过程的客体。……但是,如果资本的物化被溶化为它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不停的过程,那末在这种立场上,无产阶级就能意识到自己是这一过程的真正的——尽管是被束缚的和暂且是不自觉的——主体”②[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250、268、253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即停留于商品关系的直接性上,无产阶级只能认识到自身是被强大商品体系所支配的客体。只有进入身体与资本的层面,从历史的生成性和中介因素的作用过程,才能看到资本不是僵化的静止物,是在社会不断的持续进行的生产和再生产中,由工人身体的劳动活动,而不断地创造出来的。工人阶级因此就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生产过程的客体,而且也是生产过程的主体。这种主客体统一的阶级意识的觉醒过程,是需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方法达到的。即无产阶级对物化结构的认识,是坚持在历史运动和社会结构的总体性中去把握,以总体性方法为原则,强调社会历史中的各种要素通过中介因素的历史生成性和社会总体性关联,突破了资产阶级的直接性方法(对物化结构的某一方面某一环节等规律的片面认识)的局限性。通过总体性方法,工人阶级摆脱了物化结构的直接性,认识了物化结构的历史生成过程,以及背后隐藏的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进行经济剥削和意识形态欺骗的实质。工人阶级形成自身在社会历史中既作为客体也作为主体的辩证统一的自觉阶级意识,这必然也是理论和实践的辩证统一的阶级意识。在卢卡奇看来,工人认识到自身作为商品,作为生产体系中的客体,同时也作为资本的活的源泉,作为生产体系中的主体,这不仅是一种理论认识,而且也是一种实践的认识。“工人认识到自己是商品,已经是一种实践的认识”③[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250、268、253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这必然要求在历史的运动中以实践打破物化结构,实现自身的整体性。
四、卢卡奇物化理论的理论意义与时代价值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始终是围绕着资本与身体的问题,分析并破解资本主义的物化现实及其困境的。可以说,卢卡奇立足于资本与身体问题的物化理论,不仅体现了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的继承与创新,而且也开启了当今西方马克思主义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新视域,对于当代正确认识拜物教,实现身体解放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时代价值。
首先,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的继承与创新。卢卡奇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分析是立足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的,它不仅是资本主义物化和物化意识的现实基础,更是走出物化现实的理论爆破点。所以,卢卡奇赋予马克思《资本论》的商品章以极其重要的地位,认为“ 《资本论》关于商品拜物教性质的篇章隐含着全部历史唯物主义,隐含着无产阶级的全部自我认识,也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识(和对以前的社会的认识,以前的社会都是通向这一社会的阶梯)”①[匈牙利]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第254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卢卡奇抓住商品拜物教以物的关系对人的关系的掩盖这一点,指出物化是在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基础上得出的理论结论。他进一步结合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新变化,在吸取马克斯·韦伯的资本主义合理性(工具理性)思想的基础上,指出以合理化和可计算性为原则的资本主义生产,对人的身心的摧残和奴役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从哲学主体性视角对资本主义进行的价值批判,倒是多少符合马克思早期以异化为方法对资本主义不合理现实的揭露。但随着马克思对现实研究的深入,对物化与异化做出了清晰的区分。正如孙伯鍨所说,“马克思没有把物化和异化混为一谈,他认为物化有两种:一种是对象化的物化,一种是异化的物化。作为对象化的物化,不仅不是对人的否定,而且是对人的肯定,只有异化的物化,才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的否定”②孙伯鍨:《卢卡奇与马克思》,第7 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对象化的物化,即劳动的对象化,它是指人类主体通过劳动生产在对象的改变中实现自己目的的积极过程。它是人在自然规定性上的物化,是从生产力角度体现的物化。而异化的物化是人在社会规定(关系)性上的物化,是在商品交换中历史形成的特定社会关系的物化,是从生产关系角度体现的物化。马克思认为导致资本主义全面物化、人受制于物的境况,关键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所以马克思没有停留在商品拜物教,而是深入到货币拜物教,直至资本拜物教。马克思是从经济学科学分析的角度,通过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关系展开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而卢卡奇则是从哲学主体异化的角度,通过资本对身体的全面操控展开对资本主义生产力的批判。因此,卢卡奇立足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进一步揭露了工具理性基础上的物化和物化意识,人的身心的肢解化与碎片化,确实推进了商品拜物教的理论广度和深度。但是,仅仅局限于商品拜物教,集中于科学技术层面资本对身体的操纵的分析,必然会走向从生产力批判维度消解物化,导致人的解放的不可能性,这是对马克思拜物教理论批判原意的背离。
其次,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新视域。他“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否定尺度颠倒韦伯的合理性指认,在生产技术层面开创了一种对工具理性(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文明批判,开启了后来法兰克福学派的‘启蒙辩证法’新的批判逻辑,甚至是‘后马克思’思潮的开端”③张一兵:《文本的深度耕犁:西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解读》(第一卷),第61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卢卡奇以合理性批判为基础的物化理论形成他们理解拜物教的重要基础。他发出警告,要警惕“科技拜物教”。居伊·德波被视为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转变的重要一环。他敏锐地发现现代媒介技术的发展带来了资本统治新形式的变化,“生活本身展现为庞大的景观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④[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第3 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视觉表象胜过真实存在,人们沉迷于炫目的景观,形成“景观拜物教”。鲍德里亚则进一步提出“拜物教所揭示的并不是对于实体(物或者主体)的迷恋,而是对于符码的迷恋,它控制了物与主体,使它们屈从于它的编排,将它们的存在抽象化”⑤[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第78-79 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人们对于符码的崇拜,导致“符号拜物教”。从商品、科技、景观到符号的拜物教批判理论,在发展卢卡奇的技术批判路线的基础上,更深地体现了资本借助商品、科技、景观与符号等对身体操纵的强化。可以说,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把身体问题推到了重要地位,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拜物教理论关注的重要问题。沿着卢卡奇主体性批判的线索,人不断被物、景观、符号等所吞没,不断失去主体性。这体现了从生产主导时代向消费主导时代的转变中,资本对身体控制方式的不同,越来越具有隐蔽性,越来越深入日常生活。从生产中被压抑的身体到消费中被放纵的身体仅仅一步之遥。在消费社会中,身体从生产中机器的附庸转为生活中消费的“主体”,一切围绕身体的影像、符号、欲望被资本所投放引导,身体崇拜俨然成为一种新型拜物教。这种凸显个性身体的感性欲望与感性存在的身体拜物教,迎合了西方从现代向后现代过渡中反本质主义、反理性主义倾向,体现的恰恰是历史主体的消亡。
最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经过长期发展,我国已经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代,社会面貌与人民生活都发生了重要变化。社会主要矛盾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矛盾的变化反映出发展水平的提升和人民需求的提高。可以说,生产力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商品的丰裕,需求的增长,正在全方面的影响人们的存在和生活。卢卡奇立足商品和商品拜物教所揭示的客观物体系和物与物关系对人的身体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遮蔽也以各种新形式呈现出来。在现实生活中,普罗大众经历了对商品物的追逐,对货币金钱的崇拜,对视觉影像的入迷,对符号物的渴求,对身体的膜拜等,体现了从具体物、抽象物、虚拟物到表象物的拜物教的现实发展过程。社会存在必然在社会观念层面得到体现,导致了人们思想中见物不见人、一切向钱看、影像即一切、符号即身份、身体即存在等观念的盛行。人的身心皆为“物”所役,生活表面的自由选择,仍然深陷在资本精心编制的“物”的牢笼中,资本的诡计巧妙地施展着它的魔力。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敏锐地提出了问题,物化和物化意识从生产领域向日常生活的扩展、技术合理性中的不合理性、工业社会中主体性的丧失等等,虽然这些问题历经形式变换,但仍然是我们时代的问题。
面对物化现实及其各种形式变化,如何使人成为真正的主体,实现身体的解放?卢卡奇提出通过无产阶级的意识革命打碎物化现实。但是意识到能否等同于直接行动呢?显然不能。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卢卡奇的思路上,提出通过审美活动、艺术革命、日常生活革命、节日狂欢等形式实现主体解放,还是逃不脱主体意识领域闹革命,现实依然坚固如铁。但是,卢卡奇强调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价值以及阶级力量的作用,给我们留下了重要启示。今天,我们应该正确理解并坚持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揭示各种拜物教现象的形成及其实质,把价值批判建立在科学分析的基础上,主体批判落到现实经济生活中来思考。大力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规约资本,既要利用资本,又要约束资本,使资本助力经济发展,服务人民生活。但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面对强大的物化现实,单靠个人力量难以逃脱,必须依靠阶级的力量,依靠组织的领导。所以,我们必须始终坚持党的领导,以人民为中心,探索走出拜物教的可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