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乡土文学研究中构建的“农民本位”话语及其意义
2021-04-14张惠苑
张惠苑
从20 世纪30 年代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对“乡土文学”进行界定开始,在中国新文学百年版图中,“乡土文学”就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新时期开始,“乡土文学”的研究一直是文学研究的热点,甚至一枝独秀。但是,任何研究一旦成为热点,各式话语介入进来,庞杂的概念,会让这个领域的研究陷入理论创新的困境。对于“乡土文学”的研究,贺仲明从一开始就独树一帜。20 多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持续研究结出了丰硕的果实——40 余篇同一领域的研究论文可谓斐然学界。另外两部学术著作《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与《乡村伦理与乡土书写——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乡土文学研究》,可谓是这个领域的研究者绕不过去的基础性文献。概言之,围绕“农民本位”的话语构建,理性的自觉与思辨的透辟成为贺仲明学术研究的个性和标签。文本,更多的文本;问题意识,更好的问题意识,让文本随着方法而不断打开多维的面貌,可以大胆断言,无论研究的深度还是广度,贺仲明的工作都将深刻影响“乡土文学”研究,甚至会波及文学其他领域的研究。
一、从乡土文学出发
20 年里,尽管学界经历了各种理论思潮与研究方法的冲刷和激荡,但是贺仲明对乡土文学的研究却一直依循着独有的路径。他秉持以文学文本为基础、以文本分析带动文学问题的开掘之治学精神,在文本与问题的互动中,建构乡土文学研究新的理论体系。本文讨论的“农民本位”问题,直接建立在他这种惟精惟一的研究方法之上。
首先,在文学文本研究上,无论是对研究对象的选择,还是持续关注的热情,都显示了他独特的眼光与韧性。从1996 年对刘震云农民文化历史观的考察开始,他笔下聚集了许多乡土文学作家:赵树理、周立波、柳青、高晓声、莫言、贾平凹、刘震云、叶炜、张炜等,可以说,对这些作家的选择,颇见贺仲明的匠心和意味。倘如以时间线索为参照,这些作家及其作品基本上实现了对70 多年来乡土文学代表性作家与作品的覆盖:“十七年”时期乡土文学与政治合流时期,新时期乡土文学感应新时代再出发,以及90 年代乡土文学裂变时期。经典性是贺仲明在研究对象的选择上重点考虑的维度。哈罗德·布鲁姆曾经说:“经典确实是生命力的准绳,是测定那些不可公度之物的一种尺度。”①[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的作品》,第31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经典意识和重读经典对文学研究非常重要,为后期乡土文学研究中预定的问题意识与理论建构打下了可靠的文本基础。此外,除了选择文学史中公认的经典性作家,贺仲明还非常注重文学史书写的边缘地带,在那里发掘被遮蔽、文学价值有待重新勘定的作家,比如孙犁。2002 年,他的第一篇乡土文学作家论的研究,选择的作家就是孙犁。与同时期作家相比,孙犁不是主流评论界热捧的乡土文学作家。孙犁创作的独特性与边缘性,引起了贺仲明的注意。重估孙犁乡土文学的创作价值,预示着他研究乡土文学的视角之巧妙。正是有扎实的乡土小说文本的阅读经验,加上对作家创作历程的敏感把握,当学界批评思潮执着于将乡土文学创作与时代变动做关联性研究时,贺仲明能够独树一帜,切中肯綮地抓取作家主体身份问题,从农民身份来辨正乡土文学创作中一些命题的真伪性,将乡土文学研究引向“农民本位”。
贺仲明对乡土文学研究就像挖矿,作家与文本就是一片荒野。勘测检测、细敲碎打成为探矿者的工作日常;评估风险,预测产出也是研究者做出下一步工作的必要环节。这些决定了后期的研究是否能够打开,且格局又将如何。伴随着对作家进行跟踪性研究,他开始整合70 年来乡土文学创作中所反映的农村现实的根本性问题。从农民运动、农民形象、乡土小说的创作形态②贺仲明:《20 世纪乡土小说的创作形态及其新变》,《南京师大学报》2004 年第3 期。、乡土文学的语言问题、农民的土地意识、乡村伦理与道德、城乡矛盾等问题,他都做了专题性的讨论。在一些我们熟知的热点问题的讨论上,如农村土地改革和农业合作化问题的讨论中,他总能在已成定论的问题上,找到新问题的生长点,将问题的认知引向一个新的高度。比如,对于土地改革题材的作品,他能够从不同创作主体面对同一段历史的记忆呈现之差异,总结出“中国新文学对土改运动的书写经历了从重到轻,从建构到解构的复杂过程”③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17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这一书写规律。他提出文学的本质真实“应该是在于它揭示了生活表层背后的复杂和深邃,而不是在于它是否合乎某种历史规律。”④贺仲明:《真实的尺度——重评50 年代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文学评论》2003 年第4 期。基于此,对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他坚持以还原历史情境的方式去评价史实,肯定其历史与文学的真实性,质疑用“逆向推论”的方法,对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的否定。他不仅对乡土文学作品中各类农民形象进行准确归类,而且从中挖掘出农民形象背后深层的政治文化态度,分析这些形象呈递出来的阶段性和时代个性。通过这些艰苦的工作,贺仲明提出“在新文学历史上,我们确实还没有看到真正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乡村世界的文学作品,也缺少真实鲜活的农民形象。”①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44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他指出了乡土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看似热闹的乡土书写,从乡土概念的真伪,到过于理念化的农民形象的塑造,我们其实没有看到真正的农民本身。这个结论直戳乡土文学创作的核心问题。非常大胆,且具有突破性。
通过对研究对象的筛选,配以明确的问题意识,贺仲明对中国乡土文学发展的百年历史及其相关论域已熟稔在心。近些年的研究之后,他将中国乡土文学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不再囿于理论上既有的乡土文学研究的纵向维度,转向对乡土文学被遮蔽的新问题的探究,以建构乡土文学研究的新范式。比如,对农村灾难题材文学的研究,对乡土小说中宗教问题的探讨等,填补了乡土小说研究的一些重要命题的空白。先看对农村灾难题材小说的处理,2008 年以前学界对这一方向的研究一直没有突破性成果,突破性研究成果来自贺仲明。他不仅在庞杂的乡土文学作品中梳理了灾难题材小说的历史演进,而且对照社会学研究的成果,深入探究小说叙事背后作家隐藏起来的带有强烈政治倾向的东西。在贺仲明看来,后者导致了作家艺术创作上的模式化与表面化。乡村宗教作为民间信仰,经常与“封建迷信”和“愚昧”联系在一起。在文学研究中很少有学者对这个问题做深入探究。贺仲明提出了这个被遮蔽的命题,从乡村宗教负面书写或缺席入手,重新认识乡村宗教,结合乡土文学的创作现实,提出客观评判乡村宗教的地位与价值。他对乡土文学新范式的构建,不是存心去颠覆既有的范式,而是开拓乡土文学研究的新的可能,或者说,重新确立乡土文学研究的理论深度或提供补充性的话语样式。近五年来,贺仲明主持了文学本土化问题、乡土文学中的乡土精神②贺仲明:《乡土精神:乡土文学的未来灵魂》,《时代文学》2011 年第9 期。等问题的讨论。在文学本土化问题的讨论中,他强调文学与民族文化传统的关联,对本土生活的深刻反映与本土大众接受等问题。这些问题背后,我们可以看其乡土文学研究思想的升华。在“乡土精神”的讨论中,他提出“ ‘乡土精神’应该成为‘乡土文学’最基本的核心,构成这一概念的灵魂。”③贺仲明:《乡土精神:乡土文学的未来灵魂》,《时代文学》2011 年第9 期。。这是他对乡土文学核心问题的重塑。“乡土文学”构成了贺仲明研究版图中重要的领域,但是,笔者最想讨论的是他对“农民”话语的介入和建构。尽管他的研究对象清晰,触角繁多,主线分明,但是“农民本位”可谓其学术视野的焦点所在,也是贯穿始终的硬核话。接下来,笔者从乡土文学概念的辨正与乡土文学作家创作心态的角度来分析贺仲明乡土文学研究中“农民本位”的问题。
二、“农民文学”正名
文学研究中的求异思维是贺仲明的鲜明风格,他经常能从一些普遍性的问题中找到让人出乎意料的答案。“乡土文学”概念的辨正就是典型。这一概念本身的谱系非常复杂。从“乡土文学”、“农民文学”、“农村小说”到“农村题材小说”等,可谓名目繁多,莫衷一是。这反映了乡土文学创造的复数性,这种复数性首先来源于文学创造的多元生活素材,一旦进入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也很容易被多角度理解和多样化定义。李兴阳认为:“中国乡土小说理论,是在复杂多变的历史文化语境与地缘政治语境中发生发展的,其贯穿百年的两条理论流脉,不论是哪一条,都涉及到历史与现实的多方面关系。”④李兴阳《:中国乡土小说理论的百年流变与学术建构》,《当代作家评论》2019 年第2 期。这句话阐明了乡土小说理论构成之艰难。
目前对“乡土文学”的讨论,有两个面向:其一,从世界文学的角度讨论乡土文学发展的历史与文化语境,比如,李音的《 “世界民”与“地之子”》和魏策策的《中国乡土文学的发生与“百年流变”》。他们的研究打破了以往“乡土文学”研究在中国本土化语境讨论的局限,从世界文学的角度,讨论中国乡土文学发生与发展的历史语境与文化动因。其二,乡土文学概念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本土化语境中,从文学的内在发生讨论乡土文学概念。其重要路径之一是讨论乡土文学在不同历史演进中的创作主体与表现题材的变化。比如,赵学勇在《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综论》中从作家意图的角度讨论1920年代以来乡土文学发展的概况,孟繁华在《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中从“题材”的演进对乡土文学进行概括和梳理,提炼1990 年代后期乡土文学的“超稳定文化结构”与“乡土文学整体叙事的碎裂”①孟繁华:《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乡土文学/农村题材/新乡土文学的历史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2 期。。第二个路径是重新定义乡土文学的文化内涵,提出乡土文学的“异质性文化因素”。如赵咏冰《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流变》这篇论文,跳脱以往将乡土文学文化内涵禁锢在单一的对“故乡”或“农村”文化的想象,提炼出“乡土的文化蕴含应该指向故乡而非单纯的乡村,对比意义下异质性文化因素才是乡土文学之核心。”②赵咏冰《: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流变》,《文史哲》2012年第3 期。
综上可见,“乡土文学”的理论讨论已经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周作人1910 年在《 〈黄蔷薇〉的序》和1935 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对乡土文学的定义。中国百年历史与文化变迁,不断赋予乡土文学以新的内涵与外延,但是乡土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类型,人们对它的理解应该是要从文学内部出发。回到原点,周作人是在评论具体的文学作品风格时提出“乡土文学”概念,鲁迅也是在解读中国新文学发展的一类作品时予以定义、乃至建构这个概念。乡土文学问题的讨论要不要回到文学本体?如何回到文学本体?这是多年来热闹非凡的乡土文学讨论亟待反思的问题。一般而言,我们急切地想要拓展乡土文学的边界,但囿于对文学本体性的认识稍显芜杂,因此很多边界的扩展尚待深入和夯实。在笔者看来,乡土文学的讨论还是要回归到文学的根本性问题——创作和作品。
贺仲明在乡土文学研究上的老道之处就是一直坚守文学本体性问题,以文本为基础,不随波逐流各种概念的翻新与建构,因而总能在各种庞杂的讨论声音中,抓住关键问题。让我们再次回到“乡土文学”的概念。“乡土文学”的概念曾经经历多重置换,如与世界文学,现代主义相对应的“民族文学”“国民文学”“中国文学”“本土文学”;也有感应大的时代的变迁,名称的变化如影随形,譬如:“农村题材小说”“新乡土文学”等等。贺仲明一针见血地指出:“ ‘乡土文学’概念与乡村和农民之间又存在着一定的错位,或者说,这一概念的文化内涵盖过了现实内涵,不仅是反映乡村和农民生活,更是反映乡土文化意识的……混乱的概念背后折射的是新文学与乡村和农民之间的疏离,也内在寓含着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③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经过反复思考权衡,他明确提出了“农民文学”这个概念:“将农民作为文学的服务对象,或者自觉将自己的文学创作作为农民的代言工具。”④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在他的“农民文学”的概念中,“农民”占据了“人学”中的主体位置,突出了“农民”在文学中的“本位问题”。
在新文学发展的历史中,贺仲明重新梳理了“农民文学”理论的发展历史,打捞和确立这一概念在历史语境中的生成机制。起始阶段引起文学创作和批评家对“农民”的关注。从1919 年李大钊在《青年与农村》号召青年关切农民的生存图景,为他们确立话语权力,之后胡适、鲁迅、郁达夫、丁玲、蒋光慈、叶紫等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与中坚力量,在理论上号召关注“农民的命运”,在创作中深入乡村,书写农民。但是,贺仲明认为这一时期对农民文学的理解在理论与创作上都存在着矛盾。在《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这本专著中,贺仲明指出:“他们尽管在口头上高喊‘农民’和‘大众’,表示对包括鲁迅《阿Q 正传》在内的五四文学精英姿态的否定和批判,但实质上,他们自己也并没有脱离这种姿态。”⑤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之后则出现了政治利益之下契合的农民文学。40 年代,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深刻影响下,农民文学的发展与政治利益之间是一种契合的关系。大部分作家的创造的农民文学有了“农民的立场”,表现了“农民的利益”。但是,新中国成立后农民文学的发展出现了微妙的变异,问题主要出现在文学并没有完全站在“农民的立场”,表现“农民的利益”。80 年代开始农民文学进入自觉时期,特别是以莫言、阎连科、刘震云为代表,从创作主体身份到文学创作的表现内容,他们具有较为明确的农民立场,表现农民的利益。
这一转向被贺仲明敏锐地抓住了。随后,一系列的研究成果表明,他在文学发展的各种思潮与话语中廓清了“农民文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勾勒了“农民文学”发展的演进历史。他对问题的理解并不止步于现象层面的梳理和概括,而是深入到对象的本质层面,发现对象内部的复杂性。正如他所说:“ ‘农民文学’代表了新文学与农民的亲近和一致趋向,但是,新文学与农民之间的关系远不是平静和单一,而是复杂充满张力的。”①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11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这是其研究最为精彩的部分。在为“农民文学”正名的过程中,他准确了抓住了“农民问题的特殊性”,分析新文学与农民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们通常认为农民问题伴随新文学的产生而产生,仿佛两者一一对应。实际上,新文学在农民问题上有启蒙立场与农民立场的矛盾,但是启蒙立场和农民立场的持有者从不怀疑彼此之间的亲缘性与和谐性。贺仲明却独到地指出,新文学与农民之间存在着文化的对立。在贺仲明看来,“新文学的根本目标是改造与抛弃传统文化和传统文学,是帮助中国在思想和文化上走向现代化道路,从根本上说,农民是他们改造而不是依靠服务的对象。”②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11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因此,“农民”是尴尬的:以自己为主力军,结果却是改造自身,逐渐清除农民性。农民在新文学发展中作为主体参与,但又不是新文学发展主题中的应有之义。贺仲明直率地道明:“农民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但是这个主力的行为同时也是农民从革命对象所属的经济结构与政治体系中剥离出来的过程,甚至主力军的性质和行为的真实性都是以这种剥离为前提的,否则构成革命的主题和现象就是不清楚的。其二,农民革命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奠定现代化的国家基础,但现代化本身是消灭农民。为了不被消灭,也由于自己不能消灭自己,农民自己解放自己和现代化就必须是一场具有同一性质的文明运动。”③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11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因为农民在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必然被裹挟在各种问题的讨论中,新文学的目标决定了农民问题的工具性和暂时性。
贺仲明为“农民文学”正名,正是反驳新文学话语的片面性与功利性,防止“误读和借用了农民文化,混淆农民文化的真实身份”④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第3、5、10、11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为站在农民立场、书写农民的文学确立其独立性与合法性。通过对农民文学百年来话语的拆解,贺仲明让人们看到了隐秘的权力,并试图让隐秘权力的对象——农民——重新获得自己的主体性。这是建构“农民本位”的重要步骤。由此,我们也明确地发现围绕在“农民文学”的众多话语中,存在现代与传统、现实与文化、政治与文学的几重错位。贺仲明为“农民文学”正名的背后,表现了文学研究者对文学本体性问题的强势捍卫。保留而不是限制农民性应该成为乡土文学的思想主题,且在人类文化的未来占据应有的地位。这一立场成为了他在解读各类乡土文学作品、分析乡土问题时一以贯之、坚定不变的姿态。
三、农民身份与农民问题
乡土文学发展一百多年来,研究和阐释的路径在不断拓宽与发展。看似热闹的研究场景中,人们对一些问题的认识仍然存在分歧,甚至还有真伪之辨。作家的身份与乡村现实中的农民问题,就是曾经被研究者忽略的问题。这一工作恰恰贯穿了贺仲明作家论和农村问题研究的始终。从“作家论”和“农村问题研究”这两个双核主题可以看到他对农民本位思想的开掘和建构,而这一艰深而独一无二的工作更是立根于贺仲明对作品的深度耕犁。
(一)介入与重构农民身份
贺仲明博士论文就是对作家创作心态的研究。在研究作家创作心态的同时,他以灵敏的学术嗅觉捕捉了对乡土文学的文本研究已渐成气候。在这一研究领地,贺仲明的介入角度是乡土文学作品中创作的主体身份对作品的影响。实际上,这个问题从乡土文学创作的伊始就存在,但是研究界很少有人对这个问题做深入、系统的研究。特别是在当代文学的语境中,讨论这个问题,涉及到对一些被遮蔽的作家的创作进行重估,还可能要颠覆此前的文学史对一些作家的定位,涉及到其他与之相关的问题,譬如作品中的农民形象。
1.介入:农民身份的发现与自省
乡土文学创作中,不同的创作主体对农民身份的阐释是不一样的。比如孙犁与赵树理看似文学创作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在对“农民的本位”的把握上,他们是一致的。他共发表了三篇关于孙犁的研究论文。他在众多的乡土文学作家中选择孙犁,以孙犁作为农民身份作家的代表展开研究,其重要结论:“孙犁应该属于传统的乡村知识分子层面在他身上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但不是主流传统文化,而是通过乡村这个‘小传统’过滤后的文化,他的本质精神是乡村的传统文化。”①贺仲明:《孙犁:乡村心灵的无声浸润》,《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4 期。这个结论可谓颠覆了文学史对孙犁的刻板印象。在文学史中,孙犁多情敏感、颇具知识分子气质,其浪漫抒情的写作风格受到了多方肯定。很多研究者认为孙犁的文学创作身份是“体认正统的传统儒者心理”②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 年第4 期。的“仁者”。但贺仲明却指出:“孙犁精神最为本质部分的是乡村文化。”③贺仲明:《孙犁:乡村心灵的无声浸润》,《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4 期。。这一作家身份源于孙犁的普通温饱型的农村家庭和善良、贤淑、和蔼的母亲,以及温厚勤劳,儒雅谦和的父亲对他的影响。乡村生活是其人生最为宝贵的经验,这种经验让孙犁濡染了农民气息。更为重要的是,从孙犁作品中经常对比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且倾向对农村生活饱含真挚的情感来看,他更有对乡村生活的认同。在思想行为上,孙犁也表现出了浓郁的乡村道德精神。与同时期作家感应于大时代的意识形态,表现农村现实的积极革命的浪漫主义不同,孙犁书写农村生活的方式,是以乡村伦理和多元乡村心理文化为基石的。用贺仲明的话来说:“从精神气质,文学风格和文学标准看,孙犁的深层世界是属于乡村的,是乡村文化的心灵守望。他质朴而执着的‘真善美’观念,在深层世界上是对立于现实的政治观念和新文学主流的。”④贺仲明:《孙犁:乡村心灵的无声浸润》,《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4 期。所以,在创作身份上孙犁皈依的是农民知识分子的身份。他对农村生活的书写超越了当时的审美预设:“孙犁以他对生活的浸润,应该说已经达到了乡村文化的深邃处,他结合了现代思想,对乡村文化进行了适度的超越,又能通过自然的艺术方式表现出来,确实具有了产生伟大作品的创作潜质。”⑤贺仲明:《孙犁:乡村心灵的无声浸润》,《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 年第4 期。贺仲明对孙犁乡土文学创作的超越性的重新挖掘,丰富了文学研究对20 世纪40-50 年代乡土文学作品的审美性的认知,同时也补充了我们对农民身份作家创作的审美多元性的看法。
再者,贺仲明认为赵树理与孙犁一样,都是以农民的身份进入文学,在情感上与农民的生活有天然的亲近感与认同感。只是孙犁走的是农民知识分子的道路,表现了乡村浪漫性的一面;而赵树理走的是“文摊文学家”的路子,坚定的以农民的立场进行创作,表现的是农民生存的真实场景与切实欲求。贺仲明在这两个典型的作家身上,看到了同为农民本位作家创作的内在复杂性。孙犁代表了被遮蔽,值得肯定的农村书写形态,而在赵树理身上,他更关注的是农民身份与农民书写之间存在的普遍性问题。这是以往我们对赵树理研究中极少关注到的问题。一方面,贺仲明看到赵树理的文化之根,让其文学创作展现了农民文化与农民文学的巨大的魅力,“证明了文学成功与现实民众生活与民族审美情趣之间的密切联系”⑥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10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但是贺仲明也指出了赵树理文学之根存在的问题:“作品的叙述方式比较简单,人物形象也塑造得比较平面化,人物内心世界揭示也比较简单,文化的丰富性展示得不充分。”⑦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10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这一问题背后,可以看到农民作家的“农民群体(以及文化)”的缺陷。农民文学虽然远离封建中心,让其保留了农民生活的自然真实面貌,但是因为封建社会对它的压制,造成了其缺乏充分自由成长的机会,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的发展与成熟。这一先天问题,造成了赵树理农民文学对本阶层的利益诉求与生活表现,缺乏批判眼光。同时,他的文学创作只能游走在新文学界的边缘。无论从文学创作本身,还是从文学接受来看,赵树理的农民身份造成了他的“尴尬”。
以孙犁和赵树理这两位作家及其创作入手,贺仲明看到了农民身份对乡土文学创作在审美的多元性与创作的局限上的问题。这一步骤为其更加完整的农民本位话语的构建做了准备。
2.重构:身份的矛盾与文学的开拓
贺仲明关注作家身份对乡土文学创作的影响的另一个向度,就是关注一些“农民”身份并不明晰的作家及其乡村书写,其聚焦点之一是他们的创作身份是如何被重构的。重构中一个突出的问题是,不同的作家,由于其农民身份的程度不一,导致他们对其笔下的农民和农村的物产和风貌的情感和态度往往很不一样。同为“十七年”文学作家,周立波和柳青的创作,是贺仲明关注的典型案例。柳青和周立波努力重构自己的农民身份,进行乡土文学创作。从出身上来说,柳青与周立波不同于赵树理,在文学创作中与农民身份融合需要经历转化的过程。在文化认同上,他们也做不到像孙犁那样。尽管周立波和柳青都受过新文学的熏陶,但在情感上是皈依于传统的农民文化心理结构的,所以,他们的农民作家身份需要经历重构。尽管他们在农村出生,但是成长并不是发生在农村。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接受新思想的洗礼之后,是在革命队伍中成长与锻炼成熟的。之前的西方文学熏陶和革命中习得的思想格局。在创作时都要面临与农村生活如何融合共生的难题,隔阂成为重构的阻碍,重构是创作新生的前提。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重构,重构之后又如何影响创造。他们选择重新进入农村生活,把自己当成一个农民,与农民一样接受改造。周立波举家搬迁农村,与农民共同生活,将自己改造为农民。柳青则辞去长安县委副书记的职务,定居黄埔村,从事《创业史》的艰苦写作。
问题是这种被建构的农民身份及其创作必然会带有已有经验与现实经验缝合的痕迹。贺仲明对这类作家的研究,正是探究他们是如何缝合多种身份的。《创业史》的成功,奠定了柳青乡土文学作家的地位。但是,贺仲明对柳青《创业史》中“改霞形象”的研究中,让我们看到这位以农民身份进行写作的作家,在创作身份上的张力。改霞并不是单纯的农村女性,具有浪漫主义审美气质和现代的精神个性。柳青在这个女性身上,投射的是自己在西方经典文学影响下的文学梦想。这一形象删改的过程中,可以窥见作者在理想与现实、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纠结与徘徊。改霞就是柳青重构自己农民身份的一个缝隙。从一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存在着困难的地方,可以看到柳青这样的知识分子进入农民身份与原有身份之间的矛盾。贺仲明在柳青的农民作家身份重构的背后,关注的是作家创作身份的缝隙与裂痕。在对周立波作品的研究中,贺仲明发现,周立波试图穿透的是如何将既有的文学经验与乡土经验融合,突破赵树理所代表的农民经验的局限性。就此而言,贺仲明肯定了周立波的文学创作在文学本土化问题上做出的贡献。而这个贡献将周立波的创作成就从“十七年”文学评价的困境中解放出来,重估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地位。在贺仲明看来,周立波农村题材小说的创作,能够较好地平衡农民本位与知识分子身份之间的关系,通过融合古典小说和现代小说的创作技巧,周立波明显提升《山乡巨变》在叙事上的艺术水准。正如黄秋耘所说:“他近年来颇致力于钻研中国古典作品,认真学习这些作品的优点,而不是他们的局限,把这些优点和他从外国名著中所吸收到的长处糅合爱来,加以融会贯通,有所发展,有所创造,逐渐形成一种更加圆熟、更加凝练而富有民族特色的艺术风格,有某种外国古典作品之细致而去繁复,有某些中国古典作品之凝练而避粗疏,结合两者之所长,而发挥了新的创造。”①黄秋耘:《〈 山乡巨变〉琐谈》《,文艺报》1961 年第2 期。除了借鉴多元的文学经验,周立波还能够对生活做艺术化的提高。他对作家想象力的强调,对农民的语言进行提炼、润色,人物塑造上采用鲁迅的技巧,等等。所以,贺仲明认为周立波的文学创作突破在于在“融合了鲁迅为代表的象征与抒情的乡土文学传统和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写实的乡土文学传统基础上,形成了独有的“细腻清新的乡村社会图画”②贺仲明:《文学本土化的深层探索者——论周立波的文学成就及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 年第3 期。。
(二)属于农民的农民问题
贺仲明关注作家的农民身份的问题,同时也关注批评家是否站在农民的立场来理解农村的现实与存在的问题。而他本人在乡土文学的研究中,他发掘并坚守了“农民本位”,并以此话语推进着对乡土文学中问题的真伪性与复杂性研究。这一立场让他能够在对农民问题的认识上屏蔽视野和认知上的干扰,提出独具只眼的判断,得出异乎寻常却又合理的结论。
首先是对农民形象的重新认识。贺仲明从研判鲁迅的阿Q(农民形象)开始,一路发掘沉没在中国文学创作中的农民形象,并使之成为蔚为大观的图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学家和作家们塑造了不同的农民形象,在数量和典型性上都超越了其他类型的人物形象。但是,判明并辨正这林林总总的农民形象,却成了一个不太容易做好的工作。贺仲明梳理了20 世纪以来农民类型及其变体,如愚昧不自觉的阿Q 型农民,成长起来的新农民立秋(《立秋》),以及思考者与叛逆者李芒(《秋天的愤怒》),还有待拯救和启蒙的农民翠翠(《边城》)等。贺仲明认为,在作家塑造的每一种形象中都蕴含了丰富的文化意义,呈现了农民性格的万花筒。但是,他也尖锐地指出,作家在塑造这些形象过程中,因为“理论先行”导致“农民形象”的诸多缺陷。缺陷之一就是主体性的缺损。贺仲明甚至认为:“新文学中塑造的农民形象真正具有主体性的很少。”①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5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他认为农民形象主体性缺失的原因,并不是农民本身没有被作家塑造的价值,而是“新文学和作家某些内在的精神缺陷”。②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5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换言之,有些作家主体的缺陷带来了他作品中农民形象主体性的缺陷。他认为,在创作者层面,作家要在文学中确立农民的主体性,不能将农民作为思想启蒙或者社会反思的对象和工具。他以阿Q 形象为例说明这个道理。“我们没有理由让农民来承担我们民族文化和责任。比较起知识分子和其他群体,农民除了在社会地位最低,在文化上并不比其他阶层更具典型性。”③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的研究》,第5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需要进一步反思的是中国社会现实,客观上造成了农民形象的缺陷。就是说,农民的缺陷只是有问题的权力结构的结果,其受损害的形象恰恰不能成为被启蒙的任务。需要接受改造的不是农民,而是权力结构。受到物质水平的限制和权力结构的制约,农民没有能力书写自己。而既有的现实与文化是歧视农民的。
贺仲明在别人止步之处继续前行,追溯到了深层的原因,即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中人道主义情怀的匮乏。贺仲明通过质疑乡土文学最为成功的农民形象是否是真的农民问题,反思了新文学长久以来在农民形象创作与阐释的过程中实际上没有“农民”的事实。这个文学发现延续了文学是“人学”的伟大传统,捍卫了文学创作的本体性问题。贺仲明能将这一问题揭示出来,在于他本身深谙农民群体的生存现实,熟稔和理解农民文化,对这一群体保有极大的深切的同情。
其次,贺仲明非常关注一些农村现实与文学想象之间存在落差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因为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原因被遮蔽了,也可能因文化观念的隔膜而无法被理解。如果研究者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就能够看到他们的文学价值。比如,农村的宗教问题一直是一个被文学史有意遮蔽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农村现实生活还是文学书写,毫无疑问,它是农村现实中重要的命题。贺仲明在《新文学乡土小说中的乡村民间宗教》中分析了乡土小说中对宗教的的三种叙事类型:(1)作为封建迷信、妖魔化处理;(2)站在人性或其他立场对宗教做客观描述;(3)采取回避的姿态。贺仲明聚焦乡土文学中宗教的负面描写和缺席的问题,指出这个问题的背后是作家们不同文化态度和政治选择使然。但是,就文学而言,宗教的缺席对乡土小说的创作影响巨大。民间宗教形式,甚至巫术和迷信,占据了乡村生活很大部分,倘若作家忽视了它们,势必造成对乡村刻画的不完整,有时会严重影响创作的真实性,也会损害小说的思想深度。宗教更能投射农民精神世界,创作者付之阙如的话,宗教活动留下的真空状态,会让一些道德和政治权威填补起来,但却没有真正解决农民切身的问题,反而造成农民思想和行为上的失措和盲目。倘若作家在创作乡土小说时能够站在农民的立场,用平等的文化心态进行创作,我们乡土图景才会完整。30 年代乡村灾难题材小说的创作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作家思想的左倾,造成了作品中真实的问题被政治倾向性遮蔽。其直接后果是群体色彩浓厚,个体农民形象模式化、模糊不清。在涉及农村土地改革问题与农业合作化的问题时,贺仲明不仅能够勾勒这类问题在文学书写中的演进历程,更能够对其中的争议之处和模糊之处进行辨正和澄清。他理性思辨的基础就是坚定的农民本位立场。由于这一立场,他不仅能够看到,作家创作身份与农民关系的疏离造成了对同一历史事件表现方式与情感的偏颇,也能移情农民身份,敞开文学书写和评价中的重重迷雾。比如,面对50 年代农业合作问题,批评者质疑农民对这场运动热情的真实性,但是如果回到历史发生现场,结合当时农民真实的心态以及他们在历史发展中的被动性,人们或许就能得出相反的结论,至少会多一些理解。①详见贺仲明:《真实的尺度——重评50 年代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文学评论》2003 年第4 期。
结 语
贺仲明的生活经验多源自乡村。从他的研究成果、持论依据以及正题风格中,人们能够看到乡土生活对他的生命经验与治学态度的影响。贺仲明治学与为人统一,沉静与稳重,从不追逐时髦概念,笃定地走在正统文学批评的道路上。他对乡土文学的研究在学界独树一帜,这可能与他天然的农民身份有关——他把自己当作农民之子。正是这份深沉的情感,让其乡土文学研究能够捍卫“农民本位”。“农民本位”就是“文学是人学”这一伟大传统的延续。研究乡土文学,农民就是根本。
作为研究方法,乡土文学研究的“农民本位”思想,对文学其他领域的研究也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虽然“五四”启蒙思潮文学作为开启思想启蒙的工具的时代已经告一段落,但是新时期以来各种思潮涌入,文学界在接受与消化的过程中很容易在各种理论和思潮的冲击下失去了初心、遮蔽了对人的关注。如城市文学中,现代与空间概念的介入,导致以理论做文学的流弊,影响了城市文学作品的创作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阐释。作品繁荣,但“经典化”困难,原因就是“人”的塑造的危机。概念化的“人”的想象,阻挡了城市母体孕育的人的复杂性与多样性的塑造。作为研究方法,贺仲明对“农民本位”的建构、对“人”的坚守,完全适用于我们其他领域的反思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