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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识“打工文学”的意义并论其未来发展
——兼论城市书写新的可能性

2021-04-14贺仲明

东吴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打工者书写作家

贺仲明

一、 意义重识与现实困境

所谓的“打工文学”,主要指的是20 世纪末和21 世纪初在东莞、深圳、佛山等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出现的一种文学。它的作者基本上都是(或曾经是)来自农村的打工工人,①如果从广义上说,“打工文学”当然也应该包括那些虽然自己没有打工经历、但书写打工者生活的作家作品。如陈应松、罗伟章、尤凤伟、孙惠芬等人的作品。但本文主要立足于“打工作家”角度来思考,所以就将“打工文学”从狭义角度来进行定位——这也是目前大多数研究者的概念定位。书写的也是打工者的生活。作为一种农业文明与现代城市生活碰撞的产物,“打工文学”一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热点,其中的不少作家作品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如王十月、郑小琼等人的作品获得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一些作家也因此被文学体制接纳,改变了身份和命运。而且,这一创作在所书写的对象——打工工人中也具有较高的认可度。最典型的证明是,专门刊登打工文学作品的地区期刊《江门文艺》发行量曾突破过30 万份;以打工文学为重要特色的《佛山文艺》更曾成为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文学期刊。

“打工文学”的崛起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一,它切应了改革初期的现实状况。改革开放之初,大量农民进入城市打工,相关政策法规建设还没有来得及跟上步伐,导致这些打工者缺乏足够的法律保护,其利益也受到较多侵犯,并引发了打工者与资本方、管理方之间的较多矛盾,社会新闻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具有轰动效应的冲突事件。这是大众对“打工文学”给予较多关注的社会基础;其二,打工文学的作者都具有对打工生活的切身体会,所以,尽管他们的文化水平不一定很高,但依靠自身生活经验和独特感知,其表达具有切肤之感的深切和敏锐。而且,其中不少作家既有对文学的强烈热爱,将文学作为最重要的情感倾诉方式,并且,也希望借助文学创作来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命运,因此,他们对文学有着过人的热情和投入。因此,这些作品虽然艺术上不一定很成熟,但却具有独特的感染力,从而引起人们较多的认可①参见柳冬妩:《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

然而,在时过境迁十几年后的今天,“打工文学”却陷入到相当没落的处境中。其表现之一是社会影响力急剧下降。虽然也还有打工文学作品发表,但是文学界的评论和关注已经很少。而且,打工者对它的热情也不复存在,读者数量急剧减少。2013 年,曾经最有影响的打工文学期刊《江门文艺》因为发行量严重萎缩,不得不宣布停刊;《佛山文艺》在同样压力下不得不改变办刊方向,不再将“打工文学”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其二是创作陷入停滞困境。曾经的打工作家虽然大多尚处在人生盛年,但不少人逐渐远离了文学。即使是坚持创作者,大多也不再以打工生活作为主要书写内容。当然,打工作家并非没有后继者,在更年轻的打工者中也出现了新的文学创作者。然而就目前看,他(她)们当中还匮乏真正高质量和有影响的作家作品,更没有引起文学界足够关注。在这种情况下,“打工文学”几乎完全从当前文学舞台上退隐,逐渐沦为一个落伍的历史概念。

对于“打工文学”的这一现状,有学者进行过分析和思考,认为文学体制与作家层面是最主要原因。②参见张军:《深圳“打工文学”日渐式微》,《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 年第2 期。该文侧重于对深圳“打工文学”日渐式微文学自身原因的分析,非常细致准确。特别是对作家分化情况的分析很中肯。但该文对“打工文学”的未来前景没有做出思考。而且,深圳“打工文学”的情况具有充分代表性,但不同地域还是存在一定差异。比如一些作家在通过文学创作改变了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之后,对写作的热情有显著降低。同时,这些改革前沿地区的发展变化速度很快,不少打工作家已经远离打工生活一线,他们缺乏新的打工生活体验,创作上的更新也受到一定限制。此外,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打工文学”的概念受到一些批评家的质疑。这也对这一创作发展产生了一定制约。

学者们的分析相当全面,除此以外,社会方面的客观原因也值得关注。“打工文学”源于进城农民与城市之间的艰难磨合,源于作家对城市压力的敏锐感知。改革初期存在的较多问题是这一创作受到较多社会关注的原因,作家们的创作激情也与之密切有关。但近年来,随着国家有关政策的完善,农民工的权益得到更多的保障,他们与城市之间的矛盾不再那么激烈,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开始逐渐融入城市社会中。社会对这一群体的关注度在降低,作家们的创作热情也自然会受到影响。

尽管有多种原因可以解释“打工文学”沉寂的合理性,但也有更多的理由可以阐释这一现象带来的多个遗憾。

其一,“打工文学”并没有失去其存在的社会基础,甚至可以说,虽然这一创作面临着多方面的变化和挑战,但现实也蕴含着其深化发展的内在契机,其发展空间依然非常广阔。现实中,打工者这一群体依然大规模地存在。随着农民工进入城市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与城市、与资本方的关系在改善,但并非不再存在欺压、暴力和掠夺等不平等问题,其中值得文学关注的人物和事件依然很多。甚至可以说,随着农民工与城市关系越来越深,牵扯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典型如第一代农民工老去之后,他们与城市之间生存环境的剥离和情感关系就是一个新的难题。而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与城市之间又有着完全不同于他们父辈的关系,新的困惑和问题自然而生。

其二,打工作家的创作资源具有充分的独特性,无论是从作家创作个体还是从文学史角度说,都很值得珍惜。从作家方面说,打工作家拥有独特的第一线生活经验,这种创作资源是任何人为努力都难以具备的。经过实践的积淀,这些作家已经拥有了比之前更好的创作条件,对打工生活和城市生活的体会也更深,具有了突破自我的基础和条件。从文学史角度说,“打工文学”具有对“文学大众化”的某种重要启示意义。新文学自创始之日起,就面临着文学与读者严重分离的巨大困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家生活经验与读者阅读能力之间的较大反差。新文学作家多属于知识分子,对底层大众生活普遍不够熟悉,而底层大众又缺乏书写自我的能力,无法真正“开口”进行自我表达。所以,在20 世纪30 年代曾经有过对文学大众化问题的激烈讨论,鲁迅也曾经表达过对现实文学的批评,并寄希望于真正“工人作家”“农民作家”的出现:“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①鲁迅:《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四月八日在黄埔军官学校讲》,《鲁迅全集》第3 卷,第42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打工文学”作家的身份和写作能力与鲁迅的期待有相当的契合,也就是说,在他们身上一定程度上蕴含着解决文学大众化问题的契机。

如此,尽管对“打工文学”这一概念的表达不是完全没有讨论的空间,但无论是从尊重文学历史角度,还是从文学现实发展的角度,我们都绝对不应该忽视这一创作,而是应该给予充分的支持和关注②从文学史角度说,曾经璀璨一时的“打工文学”不可能被历史忽略。事实上,无论从创作者角度还是从作品题材内容角度,这一创作最合适的名称就是“打工文学”。它是一个客观的中性概念,既不存在褒贬,也没有任何超出文学之外的涵义。。

二、如何改变困境:从文学与作家两方面看

关注意味着批评性的促进和期待。也就是说,在时代迅速变化的当下,我们对“打工文学”寄予更高的要求,期待着它的创新和发展。其中既包括它对之前创作不足的有效克服和纠偏,也包括在新环境下的调整和改变。具体说,我以为,创作上的改变是基本前提。

其一,创作立场更深入多元。

当年“打工文学”作家们大都书写打工者在城市里的不幸遭遇,表达他们对城市的不满以及对乡村的怀念,或者展示他们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无路可走的生存困境。就创作立场来说,这些作品都比较单一,也就是关注打工生活的负面内容,对城市持明确的否定和批判姿态。其中一些作品,更传达出较为强烈的愤懑和仇恨情绪。

这种书写很符合当年农民工的真实生存现实,也传达出了作家们的人道主义关怀精神。确实,在当时现实中,很多打工工人的生存处境艰难,他们内心蕴藏的对立情绪很强烈各种矛盾也很突出。然而,在今天,城市打工环境已经有了较大改观,打工者与城市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主流,不少打工工人选择了以融入城市为生活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当前文学书写应该突破寻求更丰富的表达方式,从单一的激烈对立转向相对沉静的姿态,以及去表现融入城市生活中的和谐努力。当然,这绝不是说“打工文学”不能再书写生活中的矛盾。事实上,在任何时候,文学都非常需要深切的底层关怀,需要对强权暴力的批判和揭露——就此而言,“打工文学”永远都不应该放弃对苦难和矛盾的书写。但是,文学不是单一的产物。从社会思想上说,对正面精神的张扬与对负面因素的批判一样,都可以传达真善美的主题,促进社会的改进和发展。从审美角度说,文学本身就应该是丰富多样的,只有多样化的叙事和生活内容,才能适应五彩斑斓的生活面貌。

在这方面,打工文学作家也许需要拓展视野,向其他非打工者出身的作家创作进行借鉴和学习。在本世纪初,曾经有王安忆、范小青等作家的部分作品以相对平和的姿态书写打工者生活,侧重于展示这些打工者在致力于融入城市生活中的艰难努力。这些创作曾受到一些批评家的质疑,认为它们美化了生活、偏离了打工者的主流苦难叙述。其实,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当前环境下,这种书写都有其真实性和合理性。毕竟生活不是整齐划一的,文学的价值更在于个性化和独特的视角——它们可以通过不同的侧面来表达同样的现实和人性关怀主题。

其二,生活表现更内在化和个体化。

在打工者生存环境普遍艰难的背景下,之前的“打工文学”大多表现出为农民工代言的特点,因此,它们的书写内容多具有群体性特征,也就是通过典型的个体来揭示群体的遭遇。与之相应,这些作品的写作方式多致力于追求文学的故事性,在剧烈的矛盾冲突事件中展开叙述。然而,在今天,生活的外在矛盾冲突越来越不显著。作家也需要相应改变自己的创作视点,将视角更多伸向个人世界,侧重于表现人物的内心和文化世界。只有将文学真正回归到个人,从个体角度揭示生活的艰难与困惑、希望与幸福,才能说是深度表现了生活的本质。如果说当年的“打工文学”的意义在于记录城乡初步融合中的艰难与困顿,那么,现在的文学则应该更多展示打工者在城市中的日常生活,他们在生活和精神上蜕变、转型的复杂过程。这是一种新的对现代思想实证性记录。

换言之,对具有个体化色彩的“新城市人”的塑造应该成为今天“打工文学”的重要书写内容。在城市化进程高度推进的当下,越来越多的农民工转换身份,成为“新城市人”。这些人的生活与城市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磨合过程,他们身上的传统农业文化特点与现代城市文明之间会有艰难的拉锯和纠缠,他们的生活具有充分的社会学和文化学样本意义。无论是从社会学还是从审美角度,这一群体都很值得关注。

其三,艺术水准的提高。

也许与创作时间紧张、急于发表和缺乏足够创作经验等因素有关,当年的“打工文学”较普遍地存在着艺术比较粗糙的缺陷。所以,这些创作虽然有强烈生活质感和冲击力等优点,但也存在着不少缺点,并影响到其整体文学品质。在今天,这些作家已经没有了创作和发表的急迫性,可以用来打磨作品、提高艺术质量的时间和精力会更多。而且,作家们也普遍有了更丰富的创作经验,艺术素养也有提升。所以,虽然文学创作艺术水准的提高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期待“打工文学”作品能够更为精细和成熟,应该不是太高的要求。

文学创作上的深化和提高并非能够轻易达到,它内在关联的是作家们的思想和精神。也就是说,作家层面的改变是更内在的重要要求。

其一,是思想高度的提升,也就是对现实层面的适度超越,进入到哲学和文化的高度。思想高度是当前中国作家普遍的匮乏,也是中国文学最需要提高的地方。对于“打工文学”作家们来说,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跳出个人经验和情感限制,立足于更高的视点来观察和认识生活。具体说,看待当前中国现实状况和发展,就不仅仅立足于个人视野,而是需要具备历史发展的眼光,从人类文明进程、中国历史演变等方面,更深入立体地认识时代。同样,在思想意识上,需要从朴素的人文关怀走向深刻的人道主义。例如对待生活中的矛盾,就不应该是简单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而是学会宽容、理解、宽恕,在更高层面上体现人性理解和人文精神。

其二,是生活视野的开拓,就是拓展和深化自己的生活经验,将文学内容与城市生活和文化结合起来。如前所述,当前的打工生活已经与之前有了较大变化。作家们的书写就需要进入新的生活视野,接触和熟悉自己直接经验之外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跟上生活变化,展示打工生活中最前沿的问题和感受。另外,将打工者生活与城市生活和文化结合起来也非常有必要。因为大多数打工者的日常生活已经与当代城市生活融为一体,作家们要全面展示打工生活,必须要将视野延伸到当代城市日常生活和文化中,将二者融汇成一体,超越孤立的打工生活书写。这种视野的拓展,既能拓展对打工生活的书写宽度,丰富“打工文学”的社会和文化含量,也能够深化作品的思想文化内涵。

其三,最后但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是有对文学的执著追求和强烈责任感。因为确实如学者们所分析的,不少当年的打工作家在进入体制后,生活条件得到了较大改善。在“小富即安”的心态下,很多人逐渐失去了对文学的热情,包括也丧失了对原来自己所在的“打工者”群体的情感关怀。这种生活惰性也许是对“打工文学”最大的伤害。

要保持持续的文学热情,作家的文学情怀和责任意识最为重要。一方面,文学尽管被社会边缘化,但其社会和审美意义都始终存在。特别是在当前背景下,依然有那么多打工者生活在需要关怀的环境下。无论是作为曾经的打工者还是作为一名作家,都既有义务也有责任具有这种关注和关怀精神,而文学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方式。而且,文学是人类重要的熟悉文化,对文学深度意义的追求,是一个作家生存的重要意义所在,也是文学的重要价值所在;另一方面,当前中国社会所经历的时代和生活都是具有强烈独特性,与中国社会的历史性巨变融为一体。这样剧烈社会转型的时代,正是能够孕育出真正优秀作家作品的时代。他们不应该辜负自己的生活,也不应该辜负这个时代。

作家们需要唤醒对文学的自觉,相关文学机构和学者对他们给予一定的精神激励和引导也有其必要性。我以为,当作家们对自己的文学责任和创作目标有了更明确认识的时候,他们的创作热情是可能重新焕发的。当这些当年的打工作家再度投入到“打工文学”创作中,并与新出现的年轻打工作家们进行有益的交流与汇合,“打工文学”就完全有可能呈现出新的生机和辉煌。

“打工文学”具有丰富的发展潜质,它如果真能够实现对自我的发展和转型,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

第一,对这一创作本身而言,可以期待出现非常优秀的作家和文学作品。如前所述,“打工文学”作家具有很特殊的身份,他们来自乡村,到城市打工和生活,又最终扎根于城市。他们的生活游走于城乡之间,更经历着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双重文化的变迁和影响。同样,他们笔下的打工生活也具有类似的特点,其中包含着城乡之间的复杂磨合和多元融汇,以及包括现实、心理和文化多方面的复杂转型。换句话说,无论从创作主体还是从客体看,“打工文学”都具有现代城乡转型的时代记录意义。作家们如果能够将自己的独特经验和感受融入到生活之中,又能够具有思想的超越和深化,完全可以创作出具有时代史诗和人物画卷双重特点的优秀文学作品——就像19 世纪工业社会时期孕育出了《红与黑》《德伯家的苔丝》等作品,20 世纪的城市化发展促生了《了不起的盖茨比》《愤怒的葡萄》等作品一样。我们完全可以期待从“打工文学”中产生中国版的于连、盖茨比,以及中国本土的司汤达和菲茨杰拉德。

第二,对“文学大众化”而言,确实可望解决这个困扰新文学多年的难题。大众化难题的最深层原因是大众较低的文化水准与文学必要高度之间的矛盾对立。在今天,大众文化水准问题已经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大部分农民和市民,特别是年轻人部分,都接受了高中以上的文化教育,完全能够自如地阅读和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借助文学创作表达自我已经不成问题。“打工文学”创作已经很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那么,解决大众化难题的另一侧面就是文学高度问题。也就是说,能不能写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进一步需要解决的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将二者结合起来,就能够实现“普及与提高”的双重目标,也就真正解决了“文学大众化”的难题。具体到“打工文学”上,就是如果它能够在创作上呈现出更高的文学品质,从而兼具较高的思想艺术素质和生动的基层生活内容,就可以使其作品真正实现“大众化”的要求。可以想象,这种具有真正“大众化”品质的作品也肯定能得到大众的欢迎与认可——在今天环境下,当然很难再出现20 世纪末“打工文学热”的场景,但它走出目前的接受困境是完全可能的。

第三,也是更重要的,它可望对中国的城市文学展开某种启示意义的开拓,也就是赋予城市文学以新的可能性。中国新文学从一开始,城市书写就很薄弱。这既与中国长期处于农业社会、城市文化不够发达有关,也源于长期以来的城乡文化观念冲突。很多作家尽管身在城市,但却始终对城市怀着拒绝和隔膜心理,怀恋着记忆中的乡村温情和伦理文化。所以,作家们尽管多生活在城市,却更愿意书写乡村故事而不是城市生活。但是,在城市化趋势猛烈而且快速的全球化发展格局下,这种状况的改变是必然的。我们最需要的,不再是对乡村文明的顽固持守,而是寻求它的现代化发展,特别是与城市文化的关联和融合。“打工文学”具有特别的启迪意义。因为在今天,无论是打工作家还是一般打工者,户籍身份已经越来越淡化,更多曾经的农民工已经或正在进入城市,扎下根来。在这种情况下,“打工文学”显然更具有城市文学的特征。而它城乡文化交汇的特点和“新城市人”的视角,对城市文学发展有多方面的启示。

首先,它能够促进人们对城乡文化关系的新思考。乡村(传统)文明和城市(现代)文明之间的关系是困惑城市文学发展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城市与乡村之间几乎是天然对立、无法融合的。在一定程度上,城市就代表着消费文化,既伴随着相对富裕的物质生活,也伴随着金钱无所不在的统治力,与乡村的纯朴、自然构成着尖锐的对立。所以,多年来文学创作中一直呈现着城市批判与乡村怀恋的鲜明主题,“逃离城市,回归乡村”也是很多作品的基本方向。

这种看法其实是过于简单和粗率的。事实上,在物质贫穷与精神善良、物质富足与精神堕落之间并不存在必然关系。贫穷不一定导致纯朴,甚至可能由于匮乏记忆太过突出,贫穷使人更容易受金钱诱惑。反过来说,在满足了一定物质欲求后,人们更可能产生对精神的更高追求。所以,不能简单地将物质生活富足与精神匮乏和异化挂钩,就像我们不能习惯性地将贫穷与纯朴等同一样。制约欲望和消费文化泛滥的关键因素是文化教育和相关制度。现代城市物质生活并不一定与优秀乡村文明相对立,在城市环境中也完全可以保留和继承传统文明的美德。一个典型而常识性的例子,就是在西方发达国家,人民的物质水平已经很高,进入到发达城市社会,但是,人们对物质的崇拜并没有超过贫穷国家,而是恰恰相反。在教育、法制的影响和制约下,其社会文化水平发展很好,精神文化素质更为优秀。

人类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农业文明价值伦理之内不发生变化。时代已经在无法逆转地发生改变,农业文明生活已经不可挽回地逐渐远离我们而去,乡村文化虽然寄托了我们太多的依恋感情,但改变和发展是必然的。当然,农业文明并没有完全失去意义,相反,其中的很多优秀内容值得文明珍惜和继承。特别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映照出现代城市文化的缺点,帮助城市文化更为完善和全面。所以,我们今天的文学和文化,最恰当的选择方式也许是既继承和借鉴农业文明的优秀元素,但主体方向则是对农业文明的超越,走出对农业文明的心理依赖。作为文学来说,我们既应该对作家们的乡村情怀给予一定的认可和理解,而且不否定其中存在的一些合理性,以及所蕴含的思想启迪因素,但是,更期待在更高的理性层面去认识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的关系,特别是改变对城市的单一否定书写对乡村的无条件美化倾向。

其次,它帮助我们去寻找城市生活中的诗意,赋予城市生活以新的审美意义。

与思想文化领域一样,文学审美中的城乡关系也呈现明确的对立关系。在很多人看来,城市生活与审美是完全对立的,其中只有恶和丑,没有美和善。包括被很多人视为现代城市文学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虽然表面在寻找城市的美感,但内在传达的也是一种现代性批判。但其实,这种思维方式还是停留在传统的乡村文明状态中。城市生活并非没有美,只是人们受思想观念的制约,缺乏必要的寻找和发现。

从自然美方面看,虽然城市没有乡村的花草树木,但也有自己的自然美。如果说早期城市建设缺乏个性的整齐划一,以及缺乏生命力的花岗岩式特点,确实对审美构成一定伤害,那么,在今天,越来越个性化的城市建设已经改变了“水泥森林”的传统城市状貌,城市自然也被赋予了更多美的特征。事实上,传统城市中的弄堂、胡同、小巷,现代城市中的沿河风光带、夜市、咖啡屋等,都未尝不是一种独特的美——它并不逊色于自然之美,而是另一种生活形态而已。从文化美方面看也是一样。文化是美的重要存在方式。人们之所以怀念乡村生活,抒发对其诗意和美的留恋,并非完全源自于乡村的自然形态,而更主要来自于乡村的文化内涵,比如其和谐亲切的伦理关系,以及切近自然的慢节奏生活方式。同样,这些文化内涵也完全可以超越于乡村自然,可以存在于城市生活中。只要城市生活做出适当的改变,增加更多的人性化因素,增加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更多的关联,是完全可以保持这种精神美感因素,获得与乡村文化类似的审美特质①参见黄仲山《城市文学应构建城市新审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 年12 月7 日。。

说到底,城市生活并不一定就与人类天性相对立,而是可能形成互补关系。就像城市生活中的便利舒适属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妨碍我们在周末假期到野外去寻求大自然、放松身心。而且,从深层次上说,城市也具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它们与传统农业文明之间也存在有契合之处,二者之间可以得到和谐统一的书写。典型如法国著名作家莫里亚克的“巴黎书写”。这些作品的城市书写摈弃掉对城市的简单化处理,也就不是将城市生活理念化、固定化,而是将其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文化冲突、人类命运等结合起来,赋予了城市书写更丰富也更博大的精神内涵。城市,不再是一个单纯物质文化的象征概念,而是融合了丰富多元因素的生活集合体②贺仲明:《地域性:超越城乡书写的文学品质》,《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1 期。。

在这方面,“打工文学”具有独特的优势潜力。从文化来说,作家们本身兼具乡村和现代文化内涵,他们对文化转型、文化差异的思考更具有切身经验特点,也更能呈现融合的可能。从美学方面说,“打工文学”的“新城市人”身份和视角,使他们可能展现出新的城市风景书写状貌。因为无论是从作者还是从叙述来说,城乡边际都是“打工文学”一个不可祛除的重要特点。也就是说,从城市自身角度和从乡村外在角度来看待城市都是它非常自然的基本情态——就像当年的“知青文学”书写乡村时,不可避免会带有城市人的预设视角,从而表现出特别的思想和审美效果一样。这样,它们所呈现出来的城市风景就不同于单纯的城市人的自我书写,而是会带有更强的新鲜感和陌生感,展示出城市作家可能忽略和淡化的一些生活情态,从而提供出一幅新的城市生活风景画。

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期待今天的“打工文学”在审美上突破和超越以往“打工文学”的重要方面。因为在当年,作家们的生活普遍处于漂泊之中,他们在情感上缺乏对城市的认同感,文化上也更多停留在乡村。他们既缺乏城乡文化融合的思想高度,也没有心绪去书写城市风景。他们更急切关注的是人物生存和命运,急于推进故事,完全无暇顾及风景,也很少有细致的城市生活细节。而在今天,作家们进入城市生活多年,已经有了更强的城市主体意识和城市认同感,对城乡文化交流和融合也有了深刻的体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今天的创作展示出更丰富的城市审美,描画出独特视角下的城市风景,是完全可能实现的。

城市文化和城市审美的改变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个群体能够完成,但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都可以在其中起到自己的作用。作为“打工文学”而言,作为当代城市文学的新兴力量,最能做出的贡献,就是以自己生活、观念、文化和视角的独特性,揭示出为人们所不熟悉和被忽略的生活,表现对生活的深度关怀和介入,并寻找和展示出城市中的崭新诗意之美,显示出自己充分的人性化和个性化。如此,“打工文学”的意义就不只是在其生活、题材和作家本身,而是进入到一个更宽阔的境界,就是整个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境界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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