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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古文为时文看方苞对归有光的扬弃

2021-04-12邵士强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八股文桐城派

邵士强

内容摘要:唐宋派对桐城派在文学创作上具有重要影响,“以古文为时文”是在明清八股取士制度下的一种特殊的创作现象,影响了从唐宋派到桐城派的数代文人。文章以唐宋派和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归有光与方苞为例,考察归有光是如何开拓、方苞是如何继承发展“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的。并试图探究在明清交汇之际,“以古文为时文”创作方法流传的原因。

关键词:以古文为时文 桐城派 唐宋派 八股文

“以古文为时文”概括来说就是将古文创作的行文法度与气息精神融贯于时文创作中去。这一创作理念虽然首先是由晚明时期的艾南英提出,称:“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但早在明代正、嘉年间唐顺之,归有光等唐宋派代表人物的时文创作就已经开始实践这种创作理念。艾南英称:“震川、荆川始合古今之文而兼有之”。而在清代前期,以方苞为代表的桐城派也认可“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称:“以古文为时文,自唐荆川始,而归震川又恢之以闳肆。”桐城派归祖于归有光,“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也由唐宋派归有光实践运用并经过桐城派方苞的继承发展,成为有清一代时文创作的重要理念。

一.归有光对“以古文为时文”的开创

到明代正德、嘉靖年间,由于八股作文,体裁日益僵化,弊病尤深。举子对其扼杀创作精神,困人心智常常感到深恶痛绝。归有光虽为时文大家,但对于时文取士也常发愤懑之语。首先他认为八股取士使得学子们只专精四书、记诵时文,而抛弃其他学问,虽然登科进士,但不知所以然,未有真才。且修德不足,仍未成国家所需人才。其次八股文以其固定程式化,当时举子多记诵范文,套格套辞,语多陈词滥调,以程式来临场作答。归有光認为此举只是做剽窃之文,最后“以应世务,常至於不能措手。”只能选拔出不熟事务,遇事措手不及的庸才。归有光甚至还曾对友人自嘲其教书谋生“生非为科举文,不以从予;予不为科举文,亦无由得生。然予之期于生者,世未之知也。”其无奈之态可见一般。然而归有光“八上春官不第。”六十岁始成进士,历经二十四年八科礼闱,将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了科举制业之中。一生可谓极为矛盾与痛苦。这种矛盾与痛苦也促使他探索时文创作的新路径,即“以古文为时文”。

当时文坛上要求革新时文的呼声此起彼伏,唐宋派唐顺之、王慎中等人主张学习唐宋古文(也兼及六经与史迁之文),易与时文相接。在这种背景下,与时文看似对立、实则同出一脉的古文必然会受到熟稔历代古文的归有光的注意。古文与时文虽常常被当时士人看做两种完全不相同的文体,但诚如郑苏年所说:“八股与古文虽判为两途,然不能古文者,其八股必凡近纤靡,不足以自立。”首先从文体上来看,古文与时文同为文章创作,且明时文原是宋经义之变体,早有“宜诏有司,以古文为法。”的说法,谋篇布局,行文法度颇有相同之处,显然存在相互影响。其中尤以古文入时文为最大。其次继韩愈发起古文运动以来,儒家思想尤其是宋代理学思想中的文道观念在古文中影响极大。时文创作遵循程朱理学思想,宋代古文理学思想深厚,在观念也多有相通之处。最后文章创作本就存在互相影响,在时文窠臼日深的情况下,寻找一种相近或相似的文体来弥补改造八股文体的不足,是很正常的。归有光顺应唐宋派的主张,从唐宋古文等处取法,实践“以古文为时文”,乃至成为其代表人物,就非常自然了。

“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虽未由归有光首先提出,但在其教书与作文中已显露无疑。在《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文中,归有光就在行文法度与气象文势方面将古文入时文手法表现得十分鲜明。对于此文,方苞的评语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以韩欧之气”说明归有光师法唐宋,带有唐宋风气。而后乃是“达程朱之理”注重时文的理学思想,这也是时文所持的“不出儒教之神”的要求。最后是“吻合于当年之语意,纵横排荡,任其自然”强调的是行文的自然,与当时时文创作僵硬的局面形成对比。总之,方苞所欣赏的时文创作是秉承着儒家理学思想、行文法度自然流畅的创作。归有光的“以古文为时文”恰恰满足了其要求。

二.方苞对归有光“以古文为时文”的承继

归有光的时文与古文的创作理念对后世的桐城派影响深远。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在编选《古文辞类纂》时元明两代只选取归有光一人的文章。归有光与方苞的承接关系为历来学者认同。刘声木在《桐城文学渊源考补遗·序》中详细阐述了归有光与桐城派的关系:“自有明中叶,昆山归太仆以《史记》之文法,抉宋儒之义理……我朝桐城方侍郎继之,研究程朱学术。”对于归有光的“以古文为时文”,方苞更是有承袭与发展,并直言:“以古文为时文,自唐荆川始,而归震川又恢之以闳肆”。这对之后桐城派文章发展起了重要作用。分析来看,方苞在“以古文为时文”上对归有光的继承与发展主要有三点。

(一)由归有光的尚简到方苞的雅洁

尚简是归有光古文与时文创作的一大理念,他在《答顾伯刚书》中就提出:“道之在天下,易简而己”的观点,认为大道至简,不必做过多的繁复。在《雍里先生文集序》里又提出:“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於文,非道之赘哉?”认为文章的繁简和文章所蕴含的“道”即精神主旨关系密切,“道不胜”则文章冗长繁复,反之亦然。这也反映了他对于简的推崇。由此归有光在《周时化字说》中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认为因为过度渲染而文辞泛滥的文章,是华美却不真实,不符合文章要义。结合当时的时文日益铺陈排序,内容空洞无物,逐渐有向六朝骈文转向的现状,这也是归有光对于当时重“繁”轻“简”、浮华做作的文风的矫正。

方苞在归有光尚简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提出雅洁的写作准则。和归有光一样,方苞对于浮华繁复的文章同样十分排斥。他在《与程若韩书》中称:“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认为那些可有可无的渲染,泛滥的文辞就像粗矿,要除去之后才能显出文章的本真来。最初这一观念的提出,是与归有光有关的。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称“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这里方苞批评归有光虽然文章主张雅洁,但依然有俚与繁。这里的俚与雅相对,繁与洁相对。这就很好的解释了雅洁的意义。雅是针对文章风格,要多用古语,少用俗语。洁是针对文章体要,要文辞简洁,不尚繁复。这是方苞对于语言纯洁性的评判标准。然而方苞对此要求极为严格。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记其语:“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徘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这一要求正好也契合了清初提倡程朱理学,作文清真古雅的要求,于是影响甚大,成为之后桐城派作文的一大准则。但同时这也对文章写作的创造性发挥带来了局限性,不利于各种文体与古文的突变与创新。钱大昕就曾批评道:“谓文末有繁而能工者,非通论也。”(《与友人书》)指出繁简并不是评价文章好坏的主要标准。

(二)由归有光的融液经史到方苞的群经为范

融液经史指的是以引用经语入于时文。所用经语多采自先秦儒家经史典籍。据《明史·归有光传》记载:归有光“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五经》《三史》诸书”,“有光为古文,原本经术,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对于经史子集、儒家经典多有精通。在其作古文,制经义时,常引经据典,用经典来解读经典。他在《送国子助教徐先生序》中借成谊叔之口表达了“四书、五经,吾师也。文无过于史、汉、韩、柳,科举之文何难哉?”的态度与观点,表明了对于经史子集的重视,也隐含了以古文为时文的意向。在《示徐生书》中:“夫圣人之道,其迹载于六经,其本具于吾心。……迹之着,莫六经若也。六经之言,何其简而易也!”表达对于儒家经典的推崇。他还对当时不通经典的科举文风加以批评:“今科举之学,日趋简便。当世相嗤笑以通经学古为时文之蠹,而史学益废不讲矣。”这都表明他对于经典重要性的重视。方苞在《钦定四书文·凡例》中称:“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对此刘尊举先生解析:“所谓‘融液经史,即是就言辞特征而言;‘隐显曲折,则是指古文法度的运用所造成的表达效果。”这种引经语入制义的做法,将古文中的精神法度运用于时文之中,使之也带有古文气度,正是“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的直接显现。

在归有光《大学之道 一节》中,就多次引用儒家经典。如“道有升降,政由俗革”引自《尚书·毕命》,蔡沉《集传》:“有升有降,犹言有隆有污也”“为政者,因俗变革”;“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引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苞评此文:“化治以前先辈多以经语诂题,而精神之流通,气象之高远,未有若兹篇者。学者苦心探索,可知作者根柢之浅深。……观守溪、震川之用经语,各肖其文之自己出者,可谓文章有神。”方苞认为在成化、弘治以前,早已有时文作者引经化典,但精神气象都不如归有光流通与高远。他认为这都因为归有光对于经史典籍根柢深厚,文章才能称上有神。

对于儒家经典的推崇是方苞与归有光的相同点。“群经为范”指的是将儒家经史典籍作为古文与时文写作的范式,这在归有光“融液经史”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不仅仅是表面的摹写与引用,更是将群经所表现的精神法度作为写作要义。方苞在《古文约选序例》曾说“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认为“三《传》、《国语》、《国策》、《史记》为古文正宗”。而从先秦经典到两汉至唐宋古文,方苞认为“学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毂》、《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只要将古文经典熟稔在心,对于应对科举制文,绰绰有余。这一点和归有光的论点极为相似。方苞和归有光一样也都很生性厌恶科举制文,但八股为定法,古文给了时文以创新,所以方苞格外重视举子的古文修养。这一修养的建立自然依靠广泛的阅读与学习。方荀《钦定四书文·启侦文》说:“古人立言,胸中必先多蓄,天下之义理,触处即发,故言皆有物……由其博极群书,一心两眼,痛下功夫,而实有心得。”但值得注意的是,方苞所说的博极群书,指的便是上文所列的三《传》、《国语》等先秦经典与史迁之文、唐宋古文,其余的并不在其中。这一点他在《古文约选》中就说:“不可绳以篇法”者不录,实际上还是推崇儒家经典。

(三)由归有光的文道合一到方苞的义法说

文道合一是指文章所述内容精神与形式法度相一致和契合。归有光曾在《雍里先生文集序》中直接谈到这一理念:“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稱”他认为文章中的“道”即所表达的内容精神要通过“文”的形式法度来表达,但没有“道”,其形式法度也只“徒有其表”。但同时他也没有忽略“文”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他在《山斋先生文集序》中称:“余尝谓士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後能知学古。”也充分肯定“文”所代表的形式法度的作用,并指出学习古文的先决条件就是要熟悉作文的规则。他还在《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中对作文的结构布局,行文要义进行了详细的指导。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归有光的文道观是文道合一的,这与儒家传统的文道观基本上是相一致的。

方苞的文学理论核心是“义法”说,这与归有光所代表的儒家传统的文道合一观念是相一致的。他在《又书货殖传后》中阐明“义法”:“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义法”说主要分为两部分,即内容与形式。义即“言有物”是内容精神,法即“言有序”是文法形式。方苞以“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来表现自己文道合一的观点。这是方苞前溯先秦两汉,宗法“欧”“韩”之文,后在归有光等唐宋派前人的基础上继承并发展而来的观点。

方苞在“义法”说的基础上,又开始过度追求其辞的规则对称和其理的正统循经。对此我们可以来看他在《书归震川文集后》评价归文:“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这表明他的“义法”说比之归有光的“文道合一”观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要更为苛刻,所依照的规则与气度更是体现程朱理学与时文制义的进一步扩大。

三.“以古文为时文”在有清一代延续的原因

一种文学理念和文学创作的兴起与发展,总会包含许多个人和历史时代的因素。“以古文为时文”在明清两代对文章创作的影响离不开归有光的探索,更离不开有清一代桐城派对此的传承与发扬。考察其在后世流传的原因,主要分析有三点。

(一)与方苞个人经历有关

据《清史稿》记载,方苞一生的最大变故发生在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南山集》案发,方苞被牵连进去,获狱两年。后经李光地等人营救,才得免死。然而方苞此后的仕途却一帆风顺。获赦后又先后迁升内阁学士、礼部待郎等职,最后赐翰林院待讲衔,以病辞归。方苞对此也只有:“奋欲以学术见诸政事。”“欲效涓埃之报”。

考察方苞的生平经历我们可以看到,在对于传统读书人的政策上,清初统治者奉行的是“恩威并用”的手段。既有鲜血淋漓的文字狱,也有升官进爵的提拔重用。方苞在其受命编写的《钦定四书文》中,虽有不少个人精辟的见解,但总的基调还是与清初统治者的方针政策相一致的。

(二)与散文自身的发展变化有关

八股取士制度在有明一代已经饱受诟病,有清一代依然沿用此法。八股文内容空疏无物,许多士人将明亡之过归咎于八股取士只能选出庸才,因此更为提倡古文写法。另外八股讲求对偶,与骈文相似。其实在古代散文之中,对偶极其常见,但八股文对此更加强化,“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在股与股之间,句与句之间都需要排偶。这就容易使得八股文落入窠臼,因袭成文。作文者遣词造句之时,往往会借鉴六朝以来的骈文,“所用乃在魏晋梁齐六朝排偶靡丽之习”。但这与清朝重视程朱理学,八股代圣贤作言极为不相称。因此高雅古正的六经及先秦两汉典籍与唐宋古文古文成了八股文借鉴的首选。这也促进了“以古文为时文”创作理念的发展。

(三)与清朝统治者的文化政策有关

“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必然要与明清变革的时代发生重要联系。清朝一面盛行严酷的文字狱,一面又开科取士。天下士子作文莫不跟随上谕,政治的上的引导作用对于文风的转向影响颇大。清初年间,国力未稳,清王朝统治者崇尚程朱理学,强调纲常名教,以求天下百姓安心归顺,产生认同感。据《啸亭杂录》(卷一)记载:“仁皇夙好程、朱,深谈性理。”康熙帝就先后组织编撰《朱子全书》、《周易折中》等书,还亲自作序,阐述其对程朱理学的观念。此后雍乾二朝,不断加深思想控制,程朱理学的地位也不断提高。反映在八股文上,其具备理学奥义的古文就更成为时文学习的范本。

方苞精研程朱理学,方苞“为学宗程、朱,尤究心春秋、三礼,笃于伦纪。”在一众士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官方文化政策的代表。清乾隆初年,皇帝命令方苞编撰一部时文文选,即《钦定四书文》。《清史稿》记载:“高宗命苞选录有明及本朝诸大家时艺,加以批评,示学子准绳,书成,命为《钦定四书文》。”明确其编撰的目的就是“示学子准绳”为天下举子提供一部关于科举时文的标准书。方苞作为程朱理学的深究者,自然成了此书最佳的主编者。由于是皇帝钦定,其权威性与导向性极强,对当时的文人举子作文起到了指向作用。因而此时在有清一代科举作文中极为重要。这也是清王朝改变文风,实行文化统制的一项措施。正是在这本书中,方苞将归有光“以古文为时文”这一创作理念更加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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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题:本文受安徽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编号:201910370200),系2019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成果。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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