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文学
2021-04-12苏童
腾讯文化频道的朋友给了我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是,今日之现实,明日之文学。我觉得依稀可以说一点儿。
这个题目在我的理解当中,首先想到了所谓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我想传统当中的关键词永远永远是“现实”这两个字,但我们又很习惯,大家通常都会习惯说这部小说是描写现实生活的,或者大家的作品应该如何如何去反映、关注现实生活,恰好在我自己创作的观念当中,我认为一部描写了生活的小说不一定描寫了现实。
在我的理解当中,“现实”不是一个你想要就能有的词,在文学作品当中,它基本是闪烁不定的、掩掩藏藏的,处于一种跟你捉迷藏的状态。它之所以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之所以别人自以为描写了大量的当下,描写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当中容易造成的那样一个误会,说我描写的现实是对于真相的理解,但别人也会认为他对所谓生活的真相的理解,值得商榷。
我自己想象当中,好的现实主义的文学有可能是绕不开当下的。因为在我的理解当中,它有可能不把读者带往那个喧闹的生活中心、喧闹的闹市,而是有可能把你带到一个偏僻、遭人冷落的区域、地带,因为你有可能会发现某些被遮蔽的、细小的事物,有可能这个事物就是我所理解的生存的真相。
一直以来,人们会说作家脑子里会有很多很多想法,说起来是一套,但说不清楚。比如我刚才想说的是“通往偏僻之路”,那条路的意义在哪儿,怎么走?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经常会想到文本本身讲的这个认识,我在很多场合特别喜欢拿一个短篇小说来说事儿,这个短篇小说是美国已经去世的一个作家约翰·岐伯写的,他写过一篇我特别喜欢的短篇小说叫《一台巨大的收音机》,我给大家描述一下这个小说的细节。
这个小说写的是一对中产阶级的夫妇,他们很喜欢古典音乐,因为是六七十年代,他们那时候听音乐是通过收音机听古典音乐,但是这台收音机坏了,坏了就要买一台新的,因此很正常的,丈夫花了很多钱,以超出他们家的预算的费用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音响比原来确实好一些,但是这台收音机很快出了问题,先是受到莫名的干扰,当他打开一个他认为是古典音乐频道的时候,收音机里突然出现了他的邻居,就是那种中产阶级大楼聚居的某一户邻居里厨房的声音、炒菜的声音,那个母亲嘱咐孩子快去上学的声音。
然后这个收音机渐渐的越来越魔幻,又听到了很多类似于邻居的隐私,特别有趣的是他写到一对特别体面的夫妇,喜欢开Party,家里永远很热闹,有一天他突然打开收音机就听到这户人家夫妇的对话,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呢?Party昨天晚上结束了,今天他们要收拾残局,突然在卫生间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钻石,妻子就说这颗钻石我知道是某某太太昨天在镜子前收拾自己仪容的时候丢掉的。
那个丈夫就说他知道这颗钻石在市场上价值200美元,他说我们明天就把它去卖掉。他们没准备归还。他听到了这一对体面的中产阶级夫妇的一个隐私,我觉得比较有代表性。当然更多的是通过收音机收听到了别的住在这一栋比较体面的中产阶级大楼里的所有家庭的难处和各式问题,婚姻当中的问题:很多夫妻婚姻当中的问题,很多家庭预算出了问题。
那个妻子很有意思,通过那个收音机对比她与别人的生活、与邻居们的生活,相比起来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至少她目前的财政没问题,而且跟她的丈夫很相爱,家庭没有问题,孩子没有问题。因此即使是在窥探和窃听当中,她也获得了巨大的乐趣。小说还说很正常的,就写他的丈夫无法承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因为古典音乐在他们生活中渐渐被这些东西替代了,无法承受,她丈夫在她妻子有一次又在听私人频道的时候,她的丈夫有一次大发作,揭露这个比较有教养的一个中产阶级妇女的很不堪的、她的邻居不知道、读者当时也不知道的一些不堪的过去的生活的细节。
最后写他的妻子把手放在频道上,最后那一笔非常厉害,这也是约翰·岐伯的厉害之处,他的妻子这时候把手仍然放在那个频道上,希望找到某一户人家的声音的频道,那一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一个特殊的声音呢?就是那一家的人家的保姆永远在给孩子念一个美好的童话,其中有一家的声音是这样的。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说,这个小说在我看来从很大意义上象征了写作文学时代现实的问题,很多人说一个作家他的写作,一个创作有可能就是一台收音机的功能,但是这台收音机的功能当它变成是一个天气预报、社会新闻、时政要案时,我想这是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但是当你有一个神秘的频道出现,通过收音机,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发现。当有这个神秘的频道出现,要有收音机的作用,也就是这时候一种纤毫必露的最真实的体现,我之所以拿这篇小说来说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所以,让人们听到最神秘的、最室内的声音,这被我理解为是一个作家生命当中要揭示的小说的真相之一。
还有一个问题,大家都在说现实、小说当中的现实。我一直理解为小说当中的现实在于作家的发现,在于作家的揭示不是一次性的,但是小说的现实很奇怪,它有两次发现,三次发现。我觉得它很像一个开放的建筑工地,读者参与,把这个小说涉及的所有现实方面夯实一点儿,再扩大一点儿,甚至通过批评家的阐述,小说的现实再来一次扩大、再来一次再生,我觉得是需要有这个过程的。在这个过程中,一部小说的现实有时候可以扩展,可以延伸,可以阐述,永远可以阐述。
我也想以另外一篇小说,那篇小说比较简单,我想就这个问题说得会比较透一点儿,因为我给同学们讲短篇小说的时候,讲到一篇大家不一定看的,但是我个人很喜欢拉美乌拉圭的作家马里奥·贝内德蒂写的一个短篇的小说叫《阿内西阿美女皇后》,情节很简单:一个特别漂亮、特别美貌的女孩失忆了,她坐在城市最中心的广场,因为坐在那里,因为她漂亮,所有的人都会来跟她搭话,也因为她失忆,她看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外面人的生活、坏人好人的生活,她没办法判断。
有一次就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她一看这个中年男人很可信,这个中年男人约她出去谈一谈、喝杯咖啡,她非常顺从的就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大叔就是大叔,他一下子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里,当然要做的事情大家可以想象,但这个女孩的本能出现了,她当然反抗,用了一个像玻璃瓶子一样的东西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划了一刀,然后就离开了,逃离了这个魔窟。
因为她失忆了,她又回到那个广场上,坐到那里,这个小说很有意思的是,文字都在重复,那个中年男人又来了,那个中年男人又向她走来,整个小说的三段开头都和第一段中年男人出现的样子一样。那个女孩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来,跟男人第一次出现的叙述唯一多出来的一块就是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新的伤疤,读的时候你就发现这个失忆的女孩能不能看出来,但是因为她失忆她看不出来,她又跟他回家了,这个小说其实写到这儿差不多就结束了。
我在跟同学们讲这篇小说的时候很多是出于文本的探索,小说出现的重复,我想写的一个失忆的女孩在人群当中的处境,这是我能想到的,是从这个女孩出发的。有一天我在跟同学们讨论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说你们对这篇小说有什么看法,有一个同学看上去还不是那么聪明,他说“这个小说当中,苏童老师你为什么没讲到这一点,那个加害者,不是受害者,那个加害者也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正因为他失忆,他从家里又回到了那个广场上,又回到了那个女孩的身边。”我说这个小说的用意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作者写作的时候关于失忆是单方的失忆还是想选择整体的失忆,我把它理解为这是受害一方的失忆,但是经过这个同学的再度分析,这是他一个个人认识,我突然发现,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小说比我原来认为的高级的太多了。
现在回到刚才第二个我想说的,“现实”在多重的理解之下甚至在多次的阐述之下,这个现实才会变的越来越壮大。这是所谓小说现实当中比较神奇的、或者可以超出我们像万花筒一样的现实,越描越多,有這么一面,这是我想说的。
总之,我经常听到要关于关注当下的舆论的建议,我一直觉得关注当下现实是有方法论的。这个方法对了才能关注现实,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寻找这个方法。
最后,我要呼应文化频道给我的题目,“今日之现实,明日之文学”。我现在的感觉是今天的文学也许难呼应今天的现实,但是,今天的现实一定会成为明天的文学。我就说这么多。
苏童,当代著名作家。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和《碧奴》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并且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获提名第64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蜚声海内外。长篇小说《黄雀记》获茅盾文学奖,短篇小说《茨菰》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