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于感性的”:从彻底单义论重译康德ästhetisch
2021-04-07陈辰
陈 辰
对于正确地理解一个词而言, 准确的翻译是一个重要的中介。 因为翻译是翻译者对原文的一种阐释 (因此汉字 “译” 与 “释” 具有共同之处, 拉丁语interpretatio既有翻译的意义也有阐释的意义), 翻译者通过翻译透露出他对原文的理解, 翻译的听者或读者通过这一理解而理解原文, 准确的翻译表达正确的理解。 在这里, 必须仔细地区分翻译的不同的类。 既然翻译在最广的意义上是把一个语言中的词语转入另一个语言中的词语①, 而词语是按照约定而有意义的(表达某一思想的) 语音(φωνàη σημαντικàη κατàα συνθáηκην)②, 那么就可能有四类方式翻译它: 单纯通过另一语言中相像的语音, 例如把梵语的bodhisattva 翻译为汉语的 “菩提萨埵”; 单纯通过另一语言中有相同意义的词语, 例如把梵语的bodhisattva 翻译为汉语的 “觉有情”; 通过一个既具有相像的语音也具有相同的意义的词语, 例如把德语的geben翻译为英语的give; 既不通过相像的语音, 也不通过有相同意义的词语, 而是通过具有与这意义相像的意义的词语, 例如把英语的tomato翻译为汉语的 “番茄”, 即 “外国的茄子”。 于是, 翻译( translation) 作为种(genus)就有四类:音译(transliteration)、意译(interpretation)、 对应(correspondence)、 似译(paraphrasis)③。 那么, 哪类翻译是翻译者对原文的一种阐释, 翻译者通过哪类翻译透露出他对原文的理解, 以至于可以说对于读者正确地理解一个词而言准确的翻译是一个重要的中介?
显然, 翻译者通过音译并不能向他的读者传达原词语的意义, 因此音译不是对原词语的阐释。 同样, 尽管对应在四类翻译中是最完满的, 它却也不是翻译者对原词语的阐释, 因为通过对应, 翻译者把怎样理解原词语的问题转交给了读者自己去解决,而就翻译者而言, 他却可能误解了原词语的意义。 似译虽然是翻译者的阐释, 却是一种不完满的和不准确的阐释, 因此翻译的读者通过似译这一中介虽然对原文能有所领会, 但并不能完全正确地理解原词语。 于是, 只有意译, 既是翻译者对原词语的一种阐释, 又是对于读者完全正确地理解原词语而言的一个中介。 鉴于汉语的内在特征和外在环境, 汉语翻译者翻译西方著作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应该意译它们。 这首先是因为, 西方语言的词语可以凭借多个音节表达一个意义, 但汉语的特征是每一个音节通常都独立表达一个意义, 因此西方词语的音译对于说汉语的人而言是十分奇怪的 [例如 “套套逻辑” (tautology)], 因而在汉语中是十分罕见的。 其次, 中国人与西方人的语言和文化没有共同的起源, 他们在历史中长期彼此隔阂, 这使得汉语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对应于西方语言的词语 (像英语的give 对应于德语的geben那样)。 再次, 如果意译是可能的, 似译就不应该被采取, 因为意译比似译更完满。
由 《纯粹理性批判》 《实践理性批判》 和 《判断力批判》 所奠定的整个康德哲学的重要性无须多言。 在这三部批判、 尤其是最后一部中, ästhetisch都是极重要的概念④。 为了理解康德的ästhetisch一词以至于理解三部批判, 该词的汉语翻译 (应是意译)作为理解它的一个中介, 比它的其他西方语言的翻译 (例如英语通过aesthetic这一对应词翻译ästhetisch) 更加值得被考察。 既然该词已有多个汉译, 我们就应该首先回顾它通过这些汉译事实上被翻译为了什么, 再基于对康德原文的阐释反思它应该被翻译为什么, 最后看看现有的汉译中是否有一个准确的、 符合康德自己意思的翻译, 并且指出其他汉译的不准确之处, 这些构成对现有汉译的批判。
一、 康德ästhetisch汉译的传统道路: 歧义论及其诸类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 两个物, 其名字相同, 通过这名字所达到的概念却相异,则被理解为同名的 (ο’μ áωνυμα, aequivoca, homonymous), 如果它们的名字共同且通过这名字所达到的概念也相同, 那么它们就被理解为共名的 (συν áωνυμα, univoca,synonymous)⑤。 例如, 银行和河堤在英语中是同名的(bank), 但名字后的概念是不同的。 人和牛都被称呼为 “动物”, 并且 “动物” 的意义也是同一的, 于是人和牛在“动物” 这个名字上是共名的。 但是, 尽管亚里士多德在做出这一区分时着眼于物——同名的和共名的是物, 而非名字或词语, 后世却经常转而用 “同名” 和 “共名” 这两个词语来说名字和词语本身。 因此, 一个共同的词, 如果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意义,即符号化不同的概念, 则被人们称呼为 “同名” 的, 如果在不同的场合保持相同的意义, 即符号化相同的概念, 则被称呼为 “共名” 的。 尽管, 称呼它为 “歧义” 的和“单义” 的是更合适的。
于是, 对于ästhetisch一词在三部批判中的意义, 人们可能持两种态度: 或者认为是共名的或曰单义的, 或者认为是同名的或曰歧义的。 前者是对该词的彻底单义论的理解, 后者是整体歧义论的理解。
迄今为止, 还没有汉译者和研究者认为在三部批判中康德以同一个意义使用该词。他们认为, Ästhetik在 《纯粹理性批判》 中应该被翻译为 “感性论”, 但ästhetisch以及Ästhetik在《判断力批判》 中却应该以其他方式被翻译。 因此, 从三部批判的整体视角看, 还没有人持有共名论或单义论的理解和翻译, 而总是把它阐释为同名的或歧义的。对于《纯粹理性批判》 中该词的译法, 人们通常没有争议⑥, 而且这一译法也明显是准确的。 争论的焦点仅仅在于, 在第三批判中应该如何理解、 翻译该词: 是局部单义地把它全部理解为同一个意义 (审美或直感或感悟), 还是再次歧义地部分理解为审美、部分理解为第一批判中的感性。 因此, 对ästhetisch一词在三部批判中的歧义论理解,按照对在 《判断力批判》 中的该词的不同理解, 可进一步下分为不同的类别: 局部歧义论和局部单义论。 在此, 我们将把对康德该词汉译的回顾仅仅局限于《判断力批判》中该词的汉译, 虽然我们的研究涉及三部批判。
我把第一类汉译命名为 “局部同名论或歧义论翻译”。 这类汉译的译者认为, 该词在第三批判的不同场合中具有不同的意义, 并因此要按照语境给出翻译, 比如有些地方维持着 《纯粹理性批判》 中的意义。 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 《纯粹理性批判》 里的ästhetisch (aestheticum) 应该被理解为关于感性的 (通常被省略地翻译为 “感性的”), 相应地, 康德所说的Ästhetik (scientia aesthetica) 就被理解为感性学, 即关于感性的科学。 这是符合那里的语境的。 但是学者们又认为, 康德在 《判断力批判》 中的其他地方放弃了这一意义(也是该词在源头上的、 在希腊语里的意义), 而在与美相关的意义上使用ästhetisch (通常被翻译为 “审美的”)。 这类译法的代表译者为邓晓芒。 他在其 《判断力批判》 的汉译中曾说: “‘审美的’, 德文为ästhetisch, 本义是‘感性的’。 鲍姆加通首次将它专用于美学上, 对此康德曾在 《纯粹理性批判》 的 ‘先验感性论’ 中提出过异议(见该书B35-36注释), 但这里则将两种含义打通了使用。”⑦不过, 既然人们在邓译中读到这个词根据语境有时被译作“感性的”, 有时被译作“审美的”, 所以按照翻译很难说得上有什么“打通” 在里面, 人们只能说, 康德在第三批判中是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同一个词的。 因此, 邓晓芒在另一处也承认: “有时候他用的是感性的意义, 有时候用的是审美的意义, 大多数情况下两种意义都有。”⑧
第二类汉译可以被命名为“局部共名论或单义论翻译”。 这类汉译的译者认为, 该词仅仅在 《判断力批判》 的不同场合中维持相同的意义, 并因此在该书的即使不同的语境中也要通过相同的词被翻译, 尽管他们也认为, 在三部批判的整体上该词应该被歧义地理解。 而根据对这一意义的理解在不同译者那里的不同, 这一类又可下分为三小类。
第一小类的译者完全以ästhetisch (aesthetic) 一词的当代意义来理解康德的第三批判中的同一个词。 在当代, 这个词确实仅仅被用来指与美相关的东西、 限定美的东西, 例如美学、 美感、 审美等等。 于是, 学者们也对出现在 《判断力批判》 中的同一个词做同样的理解, 尽管这是一本写作于18世纪的书。 例如, 康德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被牟宗三译作“美学判断”⑨, 被李秋零译作 “审美判断”⑩, 朱光潜在 《西方美学史》 中引用第三批判段落时也译作 “审美判断” (但同时又把Geschmacksurteil也译为 “审美判断”)⑪。 在国内学界关于康德美学的研究中, 大多数学者也都倾向于这一理解。 李泽厚这段话很有代表性:
康德本反对将Aesthetic一词作审美之用(这种用法是包姆加登创始的),可参考《纯粹理性批判》初版。在第2版,关于反对“感性”一词(即Aesthetic) 用作“审美”的小注中,加了最后一句话,即已同意这种用法,但指出它是“半先验半心理学的”。到《判断力批判》,则已完全同意并采用这一用法了。⑫
西方学者在翻译和研究时有直接转写 (对应) 的方便, 经常可以模糊地处理这个词,但有时仍然能透过他们的论述见出对这词的理解, 例如阿列克西斯·菲洛南柯 (Alexis Philonenko)⑬、 文哲 (Christian Helmut Wenzel)⑭和菲奥娜·休斯 (Fiona Hughes)⑮显然完全在这一当代意义上理解康德的ästhetisch一词。 保罗·盖耶 (Paul Guyer) 也持这一类意见, 即, 虽然总的来说ästhetisch有两个意义, 其中一个是第一批判的 “先验的感性学” 中的意义, 但在第三批判中该词的意义只是与美相关的, 因此第三批判中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就是审美判断⑯。 这一译法也是最流行的, 证据就是, 在许多论述康德第三批判的中西文书籍中充斥着当代美学所说的审美快乐 (aesthetic pleasure)、 审美经验 (aesthetic experience) 等短语, 即使康德从来没有这样使用过这个词。
第二小类出自卢春红。 她曾提出将ästhetisch 翻译为 “直感”, 相应地das ästhetische Urteil为 “直感判断”。 按照我的理解, 她给出了两个理由。 其一, “如果说在这两个分类中, 审美判断与审崇高判断分别强调的是后面的美与崇高, 即因内容而生的区分, 那么, Ästhetisch判断则指的是未作区分的那一‘审’ 的过程。 但是康德的《判断力批判》 中, Ästhetisch判断与审美判断是重叠在一起的, 并未被明确区分开来”⑰, 而接着她又写道, “康德在趣味判断中将崇高排除在外, 而只包含美在内”⑱,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 既然她所说的 “ 审美判断” 等同于康德所说的Geschmacksurteil (她译为 “趣味判断”)⑲——因为康德明确说后者是关于美者的判断, 而她又认为 “Ästhetisch判断” 等同于她所说的 “审美判断” ——那么, 在我看来, 康德的趣味判断也就等同于他的直感判断。 因此, 这里的 “直感” 译法和上一小类的 “审美” 译法实际上在理解方面没有不同, 只是表达有差别。 而这一表达差别的理由, 正是她的第二个、 也是在我看来她的更重要的理由: “在此处借用 ‘直感’ 来译, 也是想强调与认识领域及实践领域中的先天综合判断的区别, 在后两个领域中,先天综合判断是以间接的方式来进行的, 而在情感领域中, 先天综合判断是以直接的方式来进行的。”⑳
第三小类仍然由卢春红提出。 在2016年见刊的一篇论文《从康德Ästhetik的定位论“ästhetisch” 的内涵与翻译》 中, 她修改了自己以前所提出的译法。 她在这篇包含许多自创概念的论文中把ästhetisch理解为感性和理解力(知性, 按照流行的翻译) 的一类综合方式, 这类方式与第一批判中的logisch综合方式相对; 并据此认为, 应该把《判断力批判》 中的ästhetisch 一词翻译为 “感悟的”, 相应地Ästhetik翻译为 “感悟学”, 后者在 《判断力批判》 中与在 《纯粹理性批判》 中相比 (她认为在那里Ästhetik可以被翻译为“感性论”) “出现的并不多, 但其意义明显发生了变化”㉑。 对于“感悟的” 这一翻译, 她的理由是: “一方面表示其与感性相关的方式, 另一方面也表示这一感性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感性, 而是通过感性获得对判断过程作为整体的领悟, 即由感而悟, 并由此将知性、 理性的内容也涵括进来。”㉒
二、 理解该词的条件: Gefühl是一类感觉
为了裁决康德所使用的ästhetisch一词应该被翻译为什么, 我们必须首先理解它的意义; 为了理解它的意义, 我们必须首先理解他所使用的另一个词的意义。
《判断力批判》 的一个核心短语是Gefühl der Lust oder Unlust, 在流行的汉译以及汉语学界的研究中, 学者们即使不是毫无例外、 也是大多将它翻译和理解为 “快乐与不快的情感”。 牟宗三、 邓晓芒和李秋零在第三批判的翻译中都是这样处理的㉓。 而其他作者的大量研究著作, 如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㉔、 曹俊峰《康德美学引论》㉕、 卢春红 《情感与时间——康德共同感问题研究》㉖, 也都将这个短语理解为 “快乐与不快的情感”㉗。 由此, 学者们普遍得出, 在康德这里内心能力被分成知、 情、 意三种。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朱光潜的断言: “依传统的分类, 他把人的心理功能分为知、 情、 意三方面……第三部 《判断力批判》 前半实际上是一般所谓美学, 后半是目的论, 专研究情感(快感或不快感) 的功能……”㉘
然而, 除了在康德著作的翻译中, “情感” 通常被用于翻译affect或passion (德语Leidenschaft) 。 这 是 合 理 的, 因 为 汉 语 中 的 “ 情 感” 与 西 方 语 言 中 的passion/Leidenschaft指涉相同, 即喜爱、 厌恶、 欲望、 高兴、 悲伤这一类内心状态。虽然这些内心状态确实与快乐和不快相关, 但却并不就是快乐或不快自身。 我观察到,甚至就连我们的汉语也极少说“快乐的情感” 这样的话。
我们还是先看看康德怎样说Gefühl der Lust oder Unlust。 Gefühl (feeling) 这个原本意为触摸的词, 在康德之前确实很少在哲学文本中被用于指触觉之外的东西, 康德特意从日常语言中 (在那里它的意义几乎和Empfindung/sensation相同) 把它引入哲学。他当然是有目的地这么做的, 他在《判断力批判》 的第3节解释了这个目的。 快乐和不快真正说来也是一种感觉, 即内感觉力的感觉, 在感觉这一点上, 它们和外感觉力的感觉 (例如视力的感觉, 即颜色) 是相同的。 但是, 如果人们因此就把快乐同样命名为感觉, 就会有一个危险: 人们就会将一切种类的快乐都当作舒适 (Annehmlichkeit)。因为, 舒适者的界定是 “那由于感觉 (in㉙der Empfindung) 而愉悦感觉力 (Sinnen,senses) 的东西, 舒适”, 于是在这里就会产生混淆: 如果“每个愉悦自身是(快乐这一) 感觉”, 那么 “每个愉悦的东西, 正是由于它愉悦 (eben hierin, daß es gefällt),舒适”。 例如, 美者, 由于它也愉悦, 就会是舒适者, 因为它符合舒适者的界定。 这样, “限定喜好的、 感觉力的印象, 和限定意志力的、 理性的基础命题, 和限定判断力的、 仅仅被反思的、 直观的形式, 就涉及对快乐的Gefühl的效果而言, 它们就都是完全相同的。 因为这个效果就会是在对自己状态的感觉中的舒适”㉚。 如此, 一切的快乐(在这里就是舒适) 中就不再有由美者所产生的快乐的位置, 因为一切的快乐都将导向欲求和行为, 也就是一切的快乐都将带上利益(Interesse)。
康德进一步说, 那个在舒适者的界定中的 “感觉” 不可以被理解为快乐这样的感觉, 而仅仅指涉一个限定对象的(objektive)、 外感觉力的呈现, 例如草地的绿色 (这一感觉的对象由于这一绿色的感觉而愉悦感觉力, 因此舒适)。 这类感觉必须区分于仅仅限定主体的 (subjektive)、 不用于任何认识的感觉, 即快乐那类感觉。 因此, 为了这一区分, 康德将 “感觉” (Empfindung) 专门保留给限定对象的、 外感觉力的感觉(例如颜色、 声音、 味道等等), 而从日常语言那里借用Gefühl来命名快乐这类感觉。 但如果人们愿意把 “感觉” 一词仍然当作共同的名字, 那么前者就应该通过进一步的限定被命名为 “限定对象的感觉” (die objektive Empfindung), 于是, 相应的限定也必须被添加进舒适者的界定; 后者则被命名为“限定主体的感觉” (die subjektive Empfindung)。 我们同样可以在汉语中寻找与“感觉” 相近的词语——即“感受” ——来命名快乐。 这样, Gefühl der Lust就是快乐的感受。
《实践理性批判》 中的一段话也能确认这个观点。 在那里, 康德在论述其他哲学派别是怎样看待好 (das Gut) 和坏 (das Böse) 的时候说: “因为现在不可能自先 (a priori) 洞见, 哪个呈现 (Vorstellung) 会与快乐, 哪个相反会与不快相伴, 所以识别什么直接好或坏, 就仅仅取决于经验。”㉛接着, 康德就对快乐与不快的Gefühl做出界定: “主体的那个特质, 相关于它上述经验才能被建立, 它是快乐与不快的Gefühl, 作为一个附属于内感觉力的接收力。”㉜在这里, 快乐与不快的Gefühl虽然被理解为内心的能力, 因此其意义不是作为现实的快乐和不快的感受, 而是其能力, 但能力与其现实在语言上的混用, 即使在哲学中也是常见的, 就像sense有时的意义是感觉, 虽然更常见的意义是感觉的能力。 重要的是, 作为附属于内感觉力的能力, 它们的现实当然也是一种感觉。
所以, 康德所说的快乐的感受也是一种感觉, 而不是情感。 进一步, 我们说那只是美者引发的快乐 (未混合利益的快乐㉝), 它不同于舒适者产生的快乐 (这类快乐是利益㉞), 仅仅通过自身完全不产生情感, 既然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完全不关心一个对象是否存在。 只有舒适这类利益, 作为与其对象的存在的呈现相关的快乐, 是对欲求能力的、 出于经验的限定(即作为驱动、 刺激), 并且导致情感的产生。 例如, 食物的气味或味道的善(Wohl)㉟会引起我们吃它的欲望(相反, 恶会引起厌恶); 当这个食物不在的时候, 它的种种善会引起我们的渴望; 当别人在吃它而我们自己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吃的时候, 会引起我们的嫉妒。
这一对快乐和情感的区分也并不是康德的独创。 从古希腊至康德, 哲学家们几乎从来没有将两者混淆。 这里, 我们只以17、 18世纪深刻影响了康德的哲学家为例。 洛克把快乐 (如同其他感觉) 视为他所谓的简单的理念(simple idea), 而将情感归入了复杂的理念中的样式 (mode) 这一类, “它们以快乐和不快以及引发它们的好和坏为铰链而旋转”㊱。 休谟将快乐与不快视为原本的印象或感觉的印象 (正如其他感觉力的印象一样), 而将情感归入次生的印象或反思的印象㊲。 鲍姆加登在其 《形而上学》(一本康德非常熟悉、 用作课本的书) 《经验心理学》 一章将快乐与不快置于该章论认识能力的部分和论欲求能力的部分中间, 认为“出于对完满的直观的灵魂状态是快乐,出于对不完满的直观的是不快”㊳, 而将情感放到论欲求能力的部分中论述, 准确地说是当作下级的欲求能力: “出于混乱认识的 (强烈的) 欲求与躲避是情感。”㊴这些哲学家都没有将快乐与不快归入情感。 并且, 康德自己在其 《实用人类学》 中也遵循了鲍姆加登的内心能力的三分法: 认识能力, 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欲求能力 (情感被包括在其中)。 这就佐证了我们的观点, 这观点基于对康德著作的分析: 快乐和不快在康德这里必须被视为感觉或感受。
三、 理解该词的关键: 指涉与意义的区分
现在, 既然我们已经理解Gefühl一词的意义, 我们至少就能知道在 《判断力批判》中ästhetisch一词在绝大多数场合中㊵的指涉是什么。 通过对大量文本的分析, 我们立即意识到, ästhetisch所指涉的大多正是快乐和不快的感受, 而das ästhetische Urteil是基于快乐和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于是, 关于舒适者的、 基于经验的感觉力判断(Sinnenurteil), 纯粹的、 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 (Geschmacksurteil) 以及关于崇高者的判断, 由于它们都基于快乐和不快的感受, 作为类就都属于这一种判断。 在这里,不能也没有必要援引每个包含ästhetisch一词的段落, 而将仅仅举出几个例子, 以证明我们的断言。
《判断力批判》 第1节的标题是 “Das Geschmacksurteil ist ästhetisch”, 至今为止, 译者 (如宗白华、 邓晓芒、 曹俊峰、 李秋零) 几乎都把它翻译为 “鉴赏判断是审美的”。 我们在这里不争论Geschmack到底应该被翻译为 “鉴赏” 或 “趣味” 或 “品味” (我坚持最后一个翻译), 而仅仅聚焦于ästhetisch的翻译。 按照这一翻译所透露出的理解, 翻译的读者有理由期待在这一标题下的一节解释何以品味判断是关于美者的判断, 但是, 康德的文本自身却并不能支撑这一理解。 这一节从头至尾都在区分das logische Urteil与das ästhetische Urteil, 以把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归到das ästhetische Urteil下(因此, Das Geschmacksurteil ist ästhetisch), 其中第一段在理论上给出这一差别, 第二段则通过一个例子说明这一差别。 在这里, 分析第一段就足以证明我们的论点。 它由三句话构成, 第一句话作为开端所说的是人们共同承认的一个事实: 当我们说一个东西美或不美时, 我们不是把这个东西的呈现通过概念关联于对象以认识它,而是把它通过想象力的综合关联于主体和其快乐和不快的感受, 换言之, 只有一个东西首先愉悦人, 我们才能说它美。 “因此” (正如第二句话所说的) 品味判断 (某个东西美或不美) 就不是认识判断, 因此不是逻辑的 (即基于理解力和概念的), 而是ästhetisches 判断, 即基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如果按照至今为止的翻译的理解, 这一“因此” 将会是不通的。 不过, 既然ästhetisch (拉丁语aestheticum) 一词源自aesthesis 一词, 而后者既能指涉外感觉力的感觉, 也能指涉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这将会导致人们对das ästhetische Urteil这一表达的误解, 于是康德在第二句话中又对das ästhetische Urteil的指涉做了一个限制: “在das ästhetische Urteil下人们所理解的是这一判断, 其限定根据不能是其他东西而只能是限定主体的。”㊶“但是” (它表明这第三句话是三段论的小前提, 其大前提为第二句话中对das ästhetische Urteil所做的那个限制) 众呈现的每个方面, 甚至感觉的方面, 都是能限定对象的, 而唯有涉及快乐与不快的感受的方面只能是限定主体的; 因此, das ästhetische Urteil就是基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第二个例子在《判断力批判》 第14节开头。 康德对das ästhetische Urteil做出了如下划分: “ästhetische Urteile, 正如理论 (逻辑) 判断一样, 能被划分为基于经验的和纯粹的判断。 前者陈述一个对象或其呈现方式的舒适或不舒适, 后者陈述它们的美; 前者是感觉力判断 (基于材料的、 ästhetische 判断), 只有后者 (作为基于形式的、 ästhetische 判断) 是真正的品味判断。”㊷显然, 如果我们把这里的ästhetische Urteile 像有些翻译一样理解为审美判断, 那么将会发生: 有些审美判断 (那些基于经验的) 并不陈述一个对象或其呈现方式的美, 而是其舒适。 但这是矛盾的。 因此那些持ästhetisch一词歧义论的译者就把这里的ästhetische Urteile 合理地翻译为 “感性判断”。 如果人们遵循我们上文的阐释而在此把ästhetische Urteile 理解为基于快乐和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那么矛盾就消失了: 在基于感受的判断中, 有一部分陈述对象的舒适与不舒适, 它们是基于经验的, 即基于感觉的 (因此也是基于材料的), 因为舒适者是由于感觉(颜色、 味道等) 而愉悦感觉力的东西, 因此它们被称为“感觉力判断”; 还有一部分陈述对象的美, 它们是纯粹的, 即其限定根据不是感觉, 而是通过直观被给予的众呈现的通过想象力的综合 (即形式), 因此这一类基于感受的判断是基于形式的, 只有它们才是品味判断。
第三个例子涉及崇高者。 康德在第三批判 “崇高者的分析学” 这一书中的开头(第24节) 曾说过“关于崇高者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㊸。 至今, 译者几乎都把它理解为关于崇高者的审美判断。 但是, 既然所谓审美判断是关于美者的判断, 那么关于崇高者的审美判断就包含着矛盾。 现在如果想到, 关于崇高者的判断, 正如关于舒适者的感觉力判断和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 也是基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那么,人们立刻就将理解 “关于崇高者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 的意义就是关于崇高者的、基于感受的判断, 这样矛盾就消失了。
于是, 在《判断力批判》 中ästhetisch一词所指涉的大多是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但是, 一个词的指涉并不是其意义。 一个词的意义是这个词所符号化的概念, 而其指涉是这个概念的整个外延, 即处于这个概念之下的一切物。 例如, “动物” 的意义是能感觉的、 能通过自己运动的生物, 而其指涉是处于这个概念之下的一切特殊的和个别的动物, 例如人, 鸟, 海葵。 我们已经澄清了在 《判断力批判》 中ästhetisch一词在绝大多数场合中的指涉, 但我们还没有解释这个词的意义。
上面对Gefühl的意义的解释和对ästhetisch的一部分指涉的澄清, 已经引导我们走上了理解后者意义的道路。 既然快乐与不快的感受也是一类感觉, 这感受的能力是一类感觉力, 下属于感性 (Sinnlichkeit), 那么, 如果ästhetisch (aestheticum) 所源自的aesthesis 的意义就是感性 (假如ästhetisch 一词是德语本土词, 它就源自Sinnlichkeit) ——这也是其原本的意义, 它的指涉也就包括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正如“动物” 一词的指涉包括鸟), 但它同时也包括其他一切属于感性的能力(正如 “动物”一词的指涉也包括其他一切动物)。
这样, das ästhetische Urteil这一结合仍然可以被理解为基于感受的判断㊹(正如“高大的动物” 在某些场合下可以被理解为高大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ästhetisch一词在其他场合中被理解为涉及其他属于感性的能力甚至涉及整个感性, 并且也不妨碍在一切场合中它的意义以及它所源自的aesthesis (Sinnlichkeit) 的意义都是相同的。 例如,在《纯粹理性批判》 中, die transzendentale Ästhetik中的ästhetisch所指涉的是整个感性(所以, Ästhetik这个拉丁语外来词也被康德以德语本土词称为Sinnenlehre㊺, 在此Sinn的意义根据康德在该处上文所说的是Sinnlichkeit), 因此在这里其指涉不同于在das ästhetische Urteil中的, 还包括例如一切外感觉力, 但它所源自的aesthesis(Sinnlichkeit) 的意义和das ästhetische Urteil中的aesthesis 的意义却是相同的, 即感性。
正因为ästhetisch只是单义的, 尽管它有多个指涉, 所以康德在 《判断力批判》 的《导言》 第7节才能给出一个且仅一个适用于它一切指涉的界定: “在一个对象的呈现上仅仅限定主体的东西, 即构成它与主体的关联而不与对象的关联的东西, 是这呈现的ästhetische 性状。”㊻即基于感性的性状。 这一界定既适用于感觉力的形式 (空间和时间), 也适用于众感觉, 还适用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它们的差别只在于, 快乐与不快的感受对于对象的认识不做出任何贡献。
按照这一阐释, 我们也能理解 《判断力批判》 第一导言的第8节ästhetisch一词的Zweideutigkeit㊼是什么意思。 因为也许有人会反驳我们: 在那里, 康德明确提出ästhetisch 一词是有歧义的。 对此我们这样回应: 在那里Zweideutigkeit并不意味着ästhetisch一词有两个意义, 而只是说ästhetisch有两个指涉, 其中一个指涉是对对象的认识具有贡献的感觉力, 另一个是对对象的认识完全没有贡献的快乐与不快的感受。但是, 正如康德所说, 这一歧指在das ästhetische Urteil这一表达中却完全被取消了,ästhetisch只能指涉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这是因为, 如果这里的感性被理解为对认识对象有能贡献的感觉力, 例如外感觉力(视觉等), 那么“基于感性的判断” 这个表达自身就是一个矛盾, “因为尽管直观能基于感觉力(sinnlich), 但判断却绝对仅属于理解力(在较广的意义上被接受的)”㊽。 因此, 这里的 “基于感性的” (ästhetisch) 只能被理解为基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它所表达的是某一呈现关联于我们的感受, 因此这一感受在判断中被结合于一个对象的呈现上。 所以, 尽管ästhetisch一词单独地具有一个意义和多个指涉, 它在与“判断” 一词的结合中却只有一个指涉。
甚至在die ästhetische Idee (以及作为它的一个类的das ästhetische Attribut) 这一结合中, ästhetisch的意义仍然是同一的, 即基于感性的, 虽然其指涉不同于它在das ästhetische Urteil 这一结合中的指涉。 在此, 该词的指涉是想象力, 因为die ästhetische Idee按照康德的界定是想象力产生的一类呈现㊾, 而想象力, 无论是按照康德所熟悉的哲学传统(例如在鲍姆加登的《形而上学》 中㊿) 还是按照康德本人的著作(例如在《实用人类学》 中[51]), 都被划归到与理解力(思维的能力, 高级认识能力) 相对立的感性 (低级认识能力) 之下。
我们也能理解为何康德把 《实践理性批判》 第一部分第一书 “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分析学” 的第3卷 “关于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驱动者” 又称“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感性学”。 因为所谓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驱动者就是由于道德法则直接限定意志力而产生的快乐的感受(道德感受), 分析学的这一部分正是关于下属于感性的这一感受的。
至于康德在 《纯粹理性批判》 第二版中对那个注 (B35-36) 做出修改, 这大概不是专门针对 《判断力批判》 的, 虽然确实也适用于它。 因为, 正如我们刚刚所说的,在《实践理性批判》 中(它是与第一批判的第二版修订工作几乎同时进行的, 其出版事实上也与第一批判的第二版在同一年, 仅隔几个月[52]), 康德就已经在心理学的指涉(对于快乐的感受的指涉) 上使用ästhetisch和Ästhetik了。 在这里, 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分析学中的Ästhetik部分, 等比于 《纯粹理性批判》 中的Ästhetik部分, 构成了分析学的 第三部分, 即关于道德感受 (das moralische Gefühl) 的部分, “在这里感性(Sinnlichkeit) 不被视为直观能力, 而仅仅被视为感受(这感受能是欲求的一个限定主体的根据)”[53]。 而上文也已经说明, 快乐与不快的感受也是一类感觉, 因此它当然属于感性。 在 《实践理性批判》 的其他多处地方, 康德同样也以ästhetisch指涉快乐的感受[54], 这正与《判断力批判》 中的用法相同。
因此, 康德所使用的ästhetisch一词的意义只有一个, 即基于感性的。 但因为感性作为种包含着两类——感觉力与想象力——而前者又可进一步划分为作为认识能力的感觉力 (例如视觉、 听觉等等) 与完全对对象的认识没有任何贡献的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因此ästhetisch一词在不同场合中也具有相应的不同指涉。 现在, 既然我们已经理解了ästhetisch 一词在康德这里的意义, 也就能解决翻译该词的问题。 显然, 正如Sinnlichkeit被正确地翻译为 “感性”, 按照ästhetisch的意义, 它也应该被一贯地翻译为 “基于感性的”。 翻译者应该翻译一个词的意义, 而非其在某一场合中的指涉; 否则, 该翻译将会排除原词语所包含的其他指涉以至于不准确, 而且隐喻的翻译也将会是不可能的, 因为隐喻的两个关联项的指涉相同, 只是意义相异。 至于指出一个词在某一场合中的指涉, 这是读者的工作。
四、 基于彻底单义论的理解对传统各类译法的批判
基于对康德的ästhetisch一词的意义的解释, 我们可以得出结论: 在第一部分中所回顾的现有对该词的翻译都是不准确的。 我们在此将说明它们各自不准确的根源。
第一类翻译者, 即持局部同名论或歧义论理解的翻译者, 认为该词在第三批判中的不同场合具有不同的意义, 于是把它有时翻译为“审美的”, 有时翻译为“感性的”。 他们因此犯了两个连续的错误。 第一个错误: 当把ästhetisch一词翻译为“审美的” 时, 混淆了基于感性的判断(das ästhetische Urteil)和下属于它的品味判断(Geschmacksurteil)。 如前所述, 只有后者是专门关于美者的, 并因此可以被称为“审美判断”, 前者不多也不少只是基于快乐与不快的感受的判断, 并因此包括了关于舒适者的感觉力判断、 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和关于崇高者的判断三类。 这样的翻译已经导致读者对第三批判乃至三大批判所构成的整个体系的误解。 既然把das ästhetische Urteil翻译为 “审美判断”, 他们也就看不出这一判断在意义上与感性有什么关系, 于是, 他们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 认为康德的ästhetisch一词在不同场合具有不同的意义(尽管它只是具有不同的指涉), 并把它歧义地翻译为“审美的” 和“感性的”。
第二类翻译者虽然认为ästhetisch在三大批判中具有不同的意义 (例如他们认为该词在《纯粹理性批判》 中的意义和在 《判断力批判》 中的不同), 但却认为该词在整部《判断力批判》 中维持着同一个意义, 并因此被我称为 “局部共名论或单义论翻译者”。 对于这类翻译者中的第一小类, 即在 《判断力批判》 中一贯地把ästhetisch一词翻译为 “审美的” “美学的” 或“美感的” 的翻译者, 乃至于谈论康德美学中的审美经验 (aesthetic experience) 和审美愉悦 (aesthetic pleasure) 的研究者, 我们不得不指明: 正如陈第所指出的那样, 人们在押 《诗经》 的韵时不可以依赖当代汉语的语音[55], 人们在理解一本古书中的词语时也不可冒失地依赖这个词语的当代意义。 这一类翻译者正是犯了以一个词的现代意义解释古代意义这一阐释学错误, 并因此先入为主地按照现代意义理解和翻译康德的ästhetisch一词。
对于卢春红提出的第一个翻译, 即 “直感”, 我们指出, 翻译者在提出这一翻译时,由于她也把康德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混淆于Geschmacksurteil (按照她的第一个翻译理由), 犯了和上两类译者同样的错误。 此外, 因为这一翻译试图表达 “与认识领域及实践领域中的先天综合判断的区别, 在后两个领域中, 先天综合判断是以间接的方式来进行的, 而在情感领域中先天综合判断是以直接的方式来进行的”[56], 所以它还犯了另一个错误。 在康德所说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的诸类中, 只有关于舒适者的判断是直接的, 即直接关联于快乐和不快的感受(例如我们看到草地的绿色就感到快乐, 在此快乐不需要其他条件), 而关于美者和关于崇高者的判断都是间接 (通过反思的中介) 关联于快乐和不快乐的感受的, 因为判断者在下这两类判断时, 快乐的感受基于我们在被给予我们的呈现上所做的反思。 正因此康德才说, 在这两类判断中对对象的判别(Beurteilung) 先于快乐的感受(例如第9节)。 这也是 《判断力批判》 上半部分的关键[57]。 也因此, 它们都是反思判断(Reflexionsurteil), 区别于直接的感觉力判断(Sinnenurteil)。 正因为关于舒适者的判断是直接的, 所以它才不可能具有适用于主体的普遍性和必然性[58]。
在论文《从康德Ästhetik的定位论 “ästhetisch” 的内涵与翻译》 中, 卢春红提出了对康德ästhetisch一词的第二个翻译 (“感悟的”)。 首先, 通过自创的概念 (“先验的过程”“判断过程” “处于判断过程中” “走出判断过程之外” “逻辑方式” 等等) 理解康德文本是不合适的, 因为这是在用对读者而言更模糊的词解释已经非常模糊的词, 而且这些自创的概念自身是否符合康德的文本是很值得商榷的 (有些甚至单从措辞看就已经不符合康德的文本了, 例如“先验的情感” “先天综合判断行综合时的方式”[59]。 对于前者, 康德明确说过, 即使在品味判断这一自先的、 基于综合的判断中, 作为谓语的快乐或不快的感受也是基于经验的[60]; 对于后者, 我们说 “先天综合判断” 不会进行综合, 进行综合的是判断者, 即我思, 判断是基于综合的), 作者也未给出详细的界定或解释。
其次, 这篇论文的立论基础, 即对 《纯粹理性批判》 的阐释, 也是错误的。 die transzendentale Ästhetik不是关于先天的感性能力如何可能的, 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也不是关于先天的理解力(知性) 能力如何可能的 (康德从来不用a priori限定感性和理解力, 而只限定直观的形式和纯粹的理解力概念等等, 所谓“先天的感性” 等等, 源于人们跟随早期的日语翻译错误地把a priori 翻译为 “先天的”, 即 “天生的”), 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更不涉及感性与理解力的逻辑方式的综合, 同样, 《判断力批判》的第一部分也不涉及感性与理解力的感悟方式的综合。 以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中的die transzendentale Analytik为例, 它的第一部分概念的分析学涉及: 第一, 完全地导出纯粹的理解力概念; 第二, 证明这些概念具有限定对象的适用力。 第二部分基础命题的分析学涉及: 第一, 图式, 在这些图式下纯粹的理解力概念被施加于显现; 第二, 在这些图式下从纯粹的理解力概念中自先流出的基于综合的判断(纯粹理解力的基础命题)。 但是,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展开这些阐释。
再次, 单看“感悟的” 这一翻译。 “感悟” 是通过亲身遭受或感觉(所见所闻) 而理解(比较“感叹”: 有所感而叹; “感慨”: 有所感而慨), 或者按照论文作者所说的 “由感而悟”[61], 那么, 康德的das ästhetische Urteil就应该被理解为有所感而被理解的判断。但按照本文前一部分的阐释, 人们现在应该已经理解das ästhetische Urteil是怎样的判断了。 更何况, 她在此仍然坚持das ästhetische Urteil和Geschmacksurteil是相同的判断,只不过这两个表达在强调的重点上不同[62]。
至此, 我们已经完整地考察了对于理解康德的三部批判、 尤其是《判断力批判》 十分重要的ästhetisch一词的意义、 指涉和翻译。 我们第一次提出并证明了ästhetisch一词在三部批判的整体中维持着同一个意义, 即提出一个彻底共名论的理解和翻译。 翻译自身就是一种有力的阐释, 而大多数读者是通过翻译阅读文本的, 甚至能阅读原文的少数读者也会潜移默化地在理解上受到已有翻译的影响, 所以翻译——尤其是和汉语的特征密切相关的意译——的问题不可不细察。 我们还需提醒读者, 在此的目的不是要以康德的用法反对当代人对ästhetisch一词的用法 (这一用法在当代的语境下是合法的, 既然当代的人们在该词上已经达成了约定), 我们也请读者不要认为在此对康德的阐释也适用于鲍姆加登的aesthetica一词(他们各自的使用是不同的), 而是在理解康德自身。
最后, 由于上文涉及康德对判断的各种划分, 我们想整理出一份判断种类的表格, 以使读者能清楚地把握各类判断在康德的整个判断系统中的位置, 也能更方便地理解上文的内容。 基于感性的判断, 作为种, 首先被分成处于它下面的两类: 一为基于感性的感觉力判断, 它是直接基于快乐和不快的感受的, 因此也是基于经验的判断; 二为基于感性的反思判断, 它是间接基于快乐的感受的, 因此是纯粹的。 而基于感性的反思判断又被分成两类, 一为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 二为关于崇高者的判断(康德未为它取一个专门的名字)。其中品味判断自身又可以再次按照它是否与基于经验的感觉力判断或与认识判断相混合,被看作纯粹的或混合的。 但一切基于感性的判断都与认识判断相对立, 后者是逻辑的, 即基于思维和概念的。 而认识判断又可以被划分为理论的和实践的, 它们各自又都可以进一步被划分为基于经验的和自先的。 认识判断又和基于感性的判断一起构成了整个基于综合的判断, 它与基于分析的判断相对。 后者也是逻辑的, 因为它需要一个被给予的概念作为主语。 康德对判断的整个分类可见下表:
基于分析的判断(das analytische Urteil)判断(Urteil)总表基于综合的判断(das synthetische Urteil)认识判断(Erkenntnisurteil)基于感性的判断(das ästhetische Urteil)
认识判断的类别表认识判断(Erkenntnisurteil)理论的认识判断(das theoretische Erkenntnisurteil)实践的认识判断(das praktische Erkenntnisurteil)基于经验的(das emprische)自先的(das a priori)基于经验的(das emprische)自先的(das a priori)基于感性的判断的类别表基于感性的判断(das ästhetische Urteil)基于经验的、 关于舒适者的感觉力判断(das empirische Sinnenurteil über das Angenehme)关于美者的品味判断(das Geschmacksurteil über das Schöne)纯粹的反思判断(das reine Reflexionsurteil)关于崇高者的反思判断(das Reflexionsurteil über das Erhabene)纯粹的品味判断(das reine Geschmachsurteil)混合的品味判断(das gemischte Geschmachsurteil)
① 在此我们忽略各个语言语法之间的差别。
② Aristoteles, “Liber de Interpretation”,Categoriae et Liber de Interpretatione,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9, p. 16a19.Cf. William of Sherwood,Introductiones in Logicam,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95, pp. 5-6.
③ 有时人们把我这里所说的 “意译” 称为 “直译”, 把我所说的 “似译” 称为 “意译”。 但是那样的称呼是不恰当的, 因为音译、 意译和对应都是直接的, 而似译也并未翻译原文的意义。 况且 “直译” 这个词更应该对立于 “转译”, 前者的意义是原文的翻译, 后者的意义是翻译的翻译。
④ 前两部批判未出现ästhetisch一词, 而只有Ästhetik, 但是按照传统的、 由古希腊人确立并被后人继承至今的对科学的命名方式, Ästhetik (α’ισθητικ áη, aesthetica) 是die ästhetische Wissenschaft (η’α’ισθητικ áη’επιστ áημη, scientia aesthetica) 的省略形式, 因此Ästhetik一词已经包含了ästhetisch。 在第一批判中, Die Transzendentale Ästhetik这一标题下的内容构成了 “先验要素论” 的两个部分的第一部分; 在第二批判中,第一部分第一书 “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分析学” 的第3卷“关于纯粹的、 实践的理性的驱动者” (Von den Triebfedern der reinen praktischen Vernunft) 又被康德本人称为 “Ästhetik der reinen praktischen Vernunft”(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3, p. 122/AA90); 而ästhetisch一词甚至贯穿了第三批判的整个第一部分 “Kritik der ästhetischen Urteilskraft”。
⑤ Aristoteles, “Categoriae”,Categoriae et Liber de Interpretatione,p. 1a1-12.
⑥ 我说 “通常”, 是因为这是最流行的翻译, 但也有其他译法。 牟宗三把它译为 “摄物学”, 这是一个似译,有其缺陷, 不如 “感性学” 这一意译。 王玖兴主译的 《纯粹理性批判》 则译为 “感知学”, 但是 “感知”是 “知觉” (perception, Wahrnehmung) 之外的另一个翻译, 它在汉语中的意义也与 “知觉” 相同, 但这一部分不是关于知觉的, 因此这一翻译也是不准确的。 此外, 还有少数对康德一窍不通却仍然冒险谈论康德的人偶尔提出在那里也应该把它译为 “美学”, 在此我们不加考虑。
⑦ 康德: 《判断力批判》, 邓晓芒译, 杨祖陶校, 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第24页。
⑧ 邓晓芒: 《康德哲学讲演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第105页。
⑨ 参见康德: 《判断力之批判》 上卷, 牟宗三译注, 《牟宗三先生全集》 第16卷, (台湾) 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
⑩ 参见康德: 《判断力批判》, 李秋零译, 《康德著作全集》 第5卷,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⑪㉘ 朱光潜: 《西方美学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第354页, 第345页。
⑫㉔ 李泽厚: 《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 第387页, 第387—388页。
⑬ Alexis Philonenko,Commentaireàla Critique de la facultéde juger,Paris: Vrin, 2013, pp. 43-44.
⑭ Christian Helmut Wenzel,An Introduction to Kant’s Aesthetics: Core Concepts and Problems,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p. 4-7.
⑮ Fiona Hughes,Kant’s 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ement,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 21.
⑯ Paul Guyer,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63-64.
⑰⑱⑳[56] 卢春红: 《情感与时间——康德共同感问题研究》, 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第1页, 第1页, 第2页, 第2页。
⑲ 我将一贯按照Geschmacksurteil这个复合词的各部分的原义译作 “品味判断”。
㉑㉒[59][61][62] 卢春红: 《从康德Ästhetik的定位论 “ästhetisch” 的内涵与翻译》, 《哲学动态》 2016年第7期。
㉓ 牟宗三译为 “快或不快之情”。 这是比较古典的措辞, 我认为它实际上同于现代汉语的 “快乐或不快的情感”。
㉕ 曹俊峰: 《康德美学引论》, 天津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第154页。
㉖ 参见卢春红: 《情感与时间——康德共同感问题研究》。
㉗ 此外, 蒋孔阳将Gefühl理解为 “感情” (参见蒋孔阳: 《德国古典美学》, 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第76页)。 我认为这并不造成什么差别。 因为汉语的 “感情” 有两个意义: 在普遍的意义上, 感情同于情感;在特别的意义上, 感情仅指爱这一情感。 这里显然用前一个意义。
㉙ 这里in的意义是 “由于”。
㉚㊶㊷㊸㊻[57]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9, S. 50-51/AA206, S. 48/AA204, S.75/AA223, S. 109/AA247, S. 31/AA188, S. 66ff/216ff.
㉛㉜[53]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79/AA58, S. 79/AA58, S. 122/AA90.
㉝ 但是人们必须注意, 美者上的快乐虽然自身不包含利益, 但在它上面获得利益却是可能的 (通过一个中介)。 这一点虽然与这里的讨论无关。 但对整个 《判断力批判》 是极为重要的。
㉞“被称呼为利益的是这样的愉悦, 我们把它联结于一个对象的存在的呈现”, 而感觉正是一个对象的存在的呈现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49/AA204)。
㉟ 虽然汉语不这样说, 而是说食物好吃或味道好, 但这里我们是在特意遵循康德在 《实践理性批判》 中所做的好 (das Gute) 与善 (das Wohl) 的区分, 后者即愉悦感觉力的舒适者, 而前者是基于概念的, 因此与理性相关。 这一区分也在 《判断力批判》 中被继承。 Cf.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79-85/AA58-62.
㊱ John Locke,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p. 216.
㊲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7, p. 181.
㊳㊴㊿ A. G. Baumgarten,Metaphysica/Metaphysik,hrsg. und übers. von Günter Gawlick und Lothar Kreimendahl,Stuttgart: fromann-holzboog Verlag, 2011, 655, 678,S. 44.
㊵ 实际上, 只有在die ästhetische Idee和das ästhetische Attribut (它是属于前者的一个类) 这两个词组中ästhetisch一词的指涉不是快乐与不快的感受。 我们将在下文解释在这些场合中它的指涉是什么, 并且说明为何它的意义在那里仍然与在其他场合中相同。
㊹ 甚至这一结合只可以这样被理解。 对此我们将在下文解释。
㊺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98, S. A16/B29.
㊼㊽ Kant, “Erste Einleitung in die Kritik der Urteilskraft”,in 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517/AA222, S. 517/AA222.
㊾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202/AA314. Cf.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205/AA316.
[51]“在认识能力中的感性 (在直观中的呈现的能力) 包含两个部分: 感觉力 (Sinn) 和想象力 (Einbildungskraft)。 前者是在对象在场时的直观的能力, 后者是在对象即使不在场时的直观的能力。” (Kant,Anthropologie in pragmatischer Hinsicht, in Werkausgabe,Band XII,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 2013, S. 445)
[52] 虽然扉页的信息表明第二批判是在1788年出版的, 但事实上它在1787年12月就已经问世了, 只不过12月被算在了下一个出版年中。 对此, 康德的书信可以作为见证 (1787年12月24日致Herz的信, 以及出版商Grunert同年12月的来信)。
[54] 例如: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151/AA112, S. 157/AA116。
[55]“盖时有古今, 地有南北, 字有更革, 音有转移, 亦势所必至。” (陈第: 《毛诗古音考》, 《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 中华书局2008年版, 第10页)
[58]“直感的” 这一翻译其实最早是 《判断力批判》 的第一个日译本译者大西克礼用来翻译ästhetisch的。 作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 它是一个日语词, 其意义是直觉的、 直观的, 相当于英语的intuitive。
[60]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167/AA288. 《纯粹理性批判》 也已经多次提及这一点, 例如A15/B29, A29, B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