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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共识、知识生产与道德重塑
——以“戒色吧”为青年亚文化研究案例

2021-04-03何竞祺

当代青年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社群经验身体

何竞祺

(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随着信息技术发展,借助互联网,离散的人群能够以低成本完成集聚,凝聚为网络社群。这类社群通常具有四个构成要素:“群体、相互交流、网络空间、共同目标”[1]。在戒色社群中,戒友们相互交流、分享经验,只为走向共同的终极目标:不做屌丝做男神,获得强健的身体、俊朗的外表和积极阳光的个人气质。本研究采用了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在收集资料和观察的过程中,并不局限于百度戒色吧这一平台,而是将活跃着同样一群戒色者的QQ群、微信群等网络空间包含其中。活跃的戒色者主要有两处归属——百度戒色吧、戒色论坛,这两个群体因对百度戒色吧前任吧主“飞翔”的截然不同的看法而分为两个社群,本研究中并未考察戒色论坛和由戒色论坛活跃者组成的即时通讯群组。参与式观察发生于2020年4—6月。在深度访谈阶段,研究者接洽了QQ群的几位管理员,以“滚雪球”的方式寻找到另外4名访谈对象,在5名访谈对象中有3名QQ群管理员,2名深度参与者。此次半结构式访谈发生于2020年6月中旬。

一、互联网与戒色社群的诞生

(一)网络技术型塑耻感的开放性结果

耻感是随宏观历史进程发展嬗变又影响着微观社会互动的情感。在众多关注耻感的学者中,尼尔·波兹曼是一位代表人物,他将耻感与媒介技术建立起联系,在著作《童年的消逝》中,通过分析媒介技术对童年观念的影响,引出了技术对耻感的形塑力量,认为没有高度发展的羞耻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2]当我们聚焦于戒色社群这一微观案例,我们却可以发现网络技术与耻感发展的复杂张力。戒色社群的形成首先受益于消灭耻感的网络技术,在现实中难以启齿的私人体验得以流通。然而网络空间也在事实上培植出了比大多数人更具“道德意识”和“羞恶之心”的戒色社群。所有接受访谈的戒友都认为,在现实生活中谈论性是羞耻的。“你说我问人家你今天戒色吗?这怎么说?这太尴尬了!”(三号);“本身就觉得这件事情不是特别的光彩,不想和别人在一起讨论这个事情”(一号);“我觉得这种事属于私事,不想跟他们说,有点不好意思”(二号)。一方面是现实交流的羞耻,另一方面是始终存在的困扰,怀揣羞涩与恐惧的戒色者自然地选择在线上交流。“一个线上一个线下的,又没见过面,不认识我,也没见过我,你也不知道他干什么的,有点像匿名的形式”(三号);“对方跟我们是一样的,就不会感觉到尴尬,而且还不是面对面的交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就发个信息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五号)。

戒友们感知到媒介技术对性观念的影响,“以前那个年代要看黄还蛮难的,还要买碟片,现在只要你想随时随地都能看到黄……21世纪是色情泛滥的时代”(二号)。在这样一个不再谈性色变的时代,为性感到羞耻似乎是不合时宜的,面对讲黄色笑话的朋友与同学,“你去阻止的话,别人会觉得你这个人没有幽默感,非常的古板,非常的传统”(一号)。因此,羞耻的不仅是“色”,戒色也是羞耻而不能宣扬的秘密。四号访谈对象曾经试图和身边的朋友说起自己正在戒色,然而朋友的反应让他“想起来还是很害羞的”:“吃饭时我说我在戒色,旁边的人都在笑我,我当时感觉到很尴尬……他们就是觉得很滑稽”(四号)。在芝加哥学派看来,羞耻感经常是互动不利或失败时的心理结果,因而人们会在自我呈现中通过各种策略避免或减少羞耻。[3]于是,四号访谈对象再没对别人提起自己正在戒色,“我想着还是尽量不要告诉身边的人,但是我们会努力改变做得更好”(四号)。现实中无处吐露的心声,让戒友们只能在戒色社群中寻找情感支持。

(二)“看他们就会想起以前的我”——超链接的共鸣

与现实中交流的无奈相反,戒友们在虚拟世界中获得了宝贵的共鸣与情感支持,完成了“身份的认同和共同体的重建”,凭借共同的价值取向,他们缔结了“一种以身份认同为基础的亚文化体系”。[4]互联网便捷的搜索功能,让几乎任何一种主观感受都能得到确认。一号访谈对象原本只是怀疑自慰将对身体产生伤害,当他在网络上搜索戒色并第一次进入戒色吧之后,“有一种心里的疑惑——石头都落地了,确定了这种行为是非常损害身体、损害心灵的”(一号)。经由搜索,一号访谈对象对色欲之害的模糊想象得到确证。“遇到这个(戒色)以后,接触了几篇文章,跟我(感受)相似,太真实了。当时特别害怕,下定决心努力戒。”(五号)感受的契合进一步加深了恐惧——“我们”的感受如此相似,那么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前辈”已经尝到的恶果。“我真的疯了一样,里面的遭遇跟我真的是一模一样,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这个问题,然后我就有种突然醒悟的感觉,我就开始疯狂地阅读这些戒色文章,越看越着迷,然后找方法怎么解决……现在还特别后怕”(四号)。

互联网人尽可写、人尽可读的特点让主观感受得以具象、定格、存档、重温,情绪随之不断强化。戒友们将来源于论坛、贴吧、公众号以及私人分享的内容收藏起来,“在其他戒友问的时候再发过去,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了——自己再读一遍也是挺好的”(三号)。这种反复的书写与重读,让戒友们的表达趋于一致。与此相对,不学习戒色文章,不和戒友分享心得也不会每日打卡,这种孤军奋战式的戒色被称为“强戒”,常以失败告终。“接触到戒色吧之前就在强戒。以为自己不去想就能戒掉……我强戒之后发现根本戒不掉,后来还是学习戒色文章,然后断念口诀(来戒色)。”(二号)参与到社群之中,使用“系统戒色”的方法,是大多数戒友的归宿。强戒不仅无效,还会造成频繁的破戒,恶性循环下去。加入戒色社群,可以让戒友们避免孤独和重复的自我怀疑,“一个人戒这些东西很孤独,有跟你相似经历的人,你感觉还好点,跟你在一块交流什么的,还有氛围”(二号)。戒色社群里,戒色前辈会在后来者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我之前比较迷茫,没有找到方法,现在看他们就会想起以前的我,就想帮助他们……有种必须要帮助曾经的自己的那种感觉”(二号)。这种前辈对后来者的普遍共情,让戒色社群的气氛相当友好,也增进了这种由网络技术链接的个体间的亲近感与凝聚力。

经过现实交流的无奈、独自强戒的徒劳之后,戒友们格外珍重宝贵的情感支持,戒色社群进而成为实在的共同体。而戒色社群行动力与创造力的具体展现,则是他们建构的那一套系统的戒色知识。

二、盗猎与拼贴:戒色知识的生产

戒色知识大量谈及身体、健康、疾病及其应对的话题,并呈现出系统化、体系化的特征。这种知识难免有其粗糙断裂之处,却也事实性地建构了戒友的行动指南甚至生活现实。如果将知识二分为“专业知识”与“常人知识”,它应属于“通过知识精英或专业群体的实践来实现”[5]的专业知识之列,然而生产戒色知识的主力军却是非专业的草根戒友群体。这种知识生产主体的颠覆性改变尤为值得关注。

(一)知识原料:隐私书写作为公共经验

网络技术改组了过往的传播权力结构,为作为普通人的戒友提供了书写自身经验的平台,那些普通人书写的经验文本,是戒色知识生产中的重要素材。“人们先跟自己对话,有了想法、主意之后,然后才跟外界的人进行对话”[6],自我传播是一切交往的前提。人类首先感觉,而后知觉,身体的经验需要经由大脑的处理、释义与加工,在之后的交往中与书写中,大脑还需要进一步对其加工的知觉加以符号化,以便被他人理解。这个符号化的过程中,个体重新确认着身体的知觉。互联网让普通人拥有了就自身经验展开书写与交流的权力,也就意味着有更多个体得以进行将身体经验符号化的实践,不断唤醒着自己的感觉与知觉,并将其铭写在互联网架起的赛博世界。戒色吧这一平台就记录着戒友们不断发掘的身体经验——这些经验大多是戒友所认为的由自慰造成的消极、负面的感受,在不断书写身体经验的过程中,戒友们不断重访自己的身体,不断审视打量着身体可能发生的异常,这些新的发现又拓展着戒友对自慰危害的认识。在常见的感到乏力、腰酸背痛、精神萎靡之外,戒友们察觉出了众多私人的、微妙的身体感受。戒友“pppoyear”察觉到“感觉身体上湿湿的”;戒友“贴吧用户_5XX8DSM”发现,“为什么感觉身体不顺畅好像堵住一样?应该怎么办?”;戒友“一起回家”则感觉“一到阴天下雨天,症状加重,身体感觉就不好,气色更差”。这些含混、抽象的个体经验在戒色吧中俯拾皆是,交往也由此展开,戒友们开始基于自身理解对种种身体感受进行解释。比如,身体潮湿的感受可能是“湿毒太重”的缘故;之所以身体有被堵住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经络不畅”;阴雨天气色不好的问题,被归因为“肾虚畏冷”。

媒介是人体和人脑的延伸[7],网络媒介不但间接地强化了人内传播,又是一个比人脑更为强大的能够容纳海量信息的储存介质。这意味着戒色吧中那些以往稍纵即逝,甚至未曾被察觉的个体经验将被纳入庞大的公共经验库。这些经验将被长久保存、广泛复制、自由流动并在搜索中被再次唤醒。这些经验及其解释正是戒色知识的原料和基底。值得注意的是,对经验的整理以及解释并非是单向的线性过程。戒色文本的不断涌现,推动着戒色知识生产者不断寻觅可供选用的具有解释力的理论资源,而整理经验的过程,就已经为解释经验做好了准备——那些难以解释的个体经验将会受到拒斥——经验的表达本身就是协商的结果。

(二)六经注我:对身体经验的解释

仅仅将经验加以组织,还远不能成为知识,知识需要对经验事实作出合理自洽的解释。在为戒色知识谋求解释力的过程中,戒友们呈现出盗猎的姿态。德赛都将积极的阅读行为称作“盗猎”,这种盗猎是对他人的文学领地的袭击,是对那些对读者有用或带来愉悦之物的劫掠。基于网络中的身体经验文本,戒友们不断寻觅能够对此作出解释的“有用的”理论片段,最终通过拼贴将作为“常人知识”的戒色知识武装成有众多理论源流的“专业知识”。

首先被戒友们“盗猎”的,是中医理论资源。中医戒色知识理论又被戒友看作为“科学戒色”,是指借助中医理解身体的框架来解释自慰的危害,并进一步指导身体的修养与恢复实践。中国传统医学中“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为戒友所用,这种借用某事物性质以比喻的方式来说明另一事物性质的手段,“主要功能在于交流人们对事物抽象本质的体验”。[8]借助这种集直觉感受与抽象思维于一体的手段,戒友们逐渐拓展了自慰之害并作出相应解释。“肾”是支撑整套中医戒色知识理论的主干,戒友认为自慰将造成肾精亏损,而肾精亏损将直接伤害到泌尿系统及性能力。肾精的亏损将进一步带来气血亏损,“发为肾之华,又为血之余”(三号),这解释了普遍困扰戒友的脱发问题。此外,“肾主骨,腰为肾之府,膝为肾之路”,因此肾虚会导致腰膝酸软。而肾精不足的整体后果,还将间接地影响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造成鼻炎、气喘、腹泻等问题。中医理论或者西医概念被糅杂一团,共同阐释着自慰的可怕后果。

戒友们还继续发掘出了佛法、传统文化等理论资源,搭建了与中医戒色理论并行的另一大戒色理论分支与流派。如果说中医戒色是基础理论,那么佛法戒色就是进阶教材。选用佛法戒色知识的戒友,往往已经是戒色老手,他们戒色的目的,已经从戒除自慰行为,发展到戒除有关性的邪念,并为之前自慰行为带来的邪淫罪业积累福报。这套理论中最重要的是因果论、命运论,简单地说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四号)。坚信因果论是信仰戒色生效的前提,而后再借用“佛教的五条根本戒律中就有一条说不可邪淫”(一号)的说法,邪淫将使诸事不顺,甚至带来一切不可预料的悲剧性后果。一号访谈对象正在修读临床医学专业,医疗知识储备多于常人的他却选择了佛法戒色的道路。在多次破戒之后,“在其他戒友的推荐之下,我也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力量加上佛力——就是菩萨的加持力量戒色,有很多戒友就是用这种方法戒掉的”(一号)。在戒友们信仰的发生中,信仰与戒律之间的关系发生反转——并非是因为皈依信仰而遵从某种戒律,相反是出于敦促自己坚守戒律的需要,后发地寻找宗教信仰。这种塑造信仰的方式带有对宗教的工具性使用色彩,戒条成为核心,而其背靠的整套宗教不过是刻意引入的一种外源压力。

除去主要的中医(科学)戒色、佛法(信仰)戒色两大体系,还有成功学戒色、国学戒色等理论拱卫周边。这些从各处借用的理论资源一起构成了庞大的戒色知识体系,戒友们无意对这些知识系统再做区分,因为“它们都是引导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引导心理变得阳光,变得开朗,变得学会帮助他人,为他人奉献”(一号)。

(三)再议科学:戒色知识的合法化

任何知识或理论的成功说服与生效,都经受着合法性的诘问。戒色知识不仅缺乏专业人士的支持,还要求戒友持续地与人性本能斗争,这让戒色知识更容易遭遇合法性危机。于是,戒友们通过对科学的驳斥与对适度无害论动机的揣摩,重塑了戒色知识的合法性。

为了对抗以当代医学为代表的对戒色知识的质疑声,戒友直指科学的局限。“以自己认为的科学为科学,天天科学科学的,说戒色吧修玄学创邪说,你知道什么科学吗?……科学不是真理,只是人类至今所掌握的系统的有方法而行的一种最接近真理的手段。科学不是真理,就有错的地方。玄学和科学都是来自实践,玄学只是没有一种具体的方法来证得真理,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既然科学不是真理,科学对戒色知识的指责就有待商榷。“一个课题的研究经过对几千上万实验对象的研究就能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而我戒色吧重色致自身有害者几百万,这些实验对方共同得出重色者有害!!我问这不是科学什么是科学???可笑!!可叹!!!”(淡墨似痕)通过考察科学知识的来源,戒友发现,既然科学同样源于经验,那些所谓的科学研究的有限研究对象相较于几百万之众的戒友犹如九牛之一毛,因此戒色知识远比科学更科学。

另一种对抗合法性挑战的手段,是给否定性观点安插一个阴谋论动机。“如今的社会各种各样的垃圾假知识、伪科学理论太多太多,不负责任居心险恶的,为医院和特权统治阶级服务的砖家叫兽也是遍地都是!”(清新人生)既然专家是居心不良的,他们的说法自然不值一驳。“无害论”是非常可疑的,在现代与科学的包裹之下是阴谋的动机。而关于这究竟是谁的阴谋,有不同的回答。一种回答认为,这是男科医院的伎俩,“那些所谓的专家好多都是私立医院的,为了赚钱,他们是为了利益相关(才宣扬自慰无害)”(四号);“戒色吧为什么在网络上疯狂被打压……因为它动了一些性用品厂家和男科医院的利益”(一号)。另一种回答则上升到了国族层面,认为这是西方敌对势力消磨中华男儿志气的手段,“小日本当初给我们鸦片,现在给我们岛国片,就是想残害我们……他们是狼子野心,从来没有放弃残害我们,H(黄)片比鸦片更恐怖而且不用经费”(zsg)。经此处理,当我问起一位15岁戒友,“如果有医学专家告诉你自慰并没有那么多危害,你会相信他吗?”他回答我说,“那他这个专家是砖块的‘砖’。而不是专家。”那真正的专家应该如何?他告诉我,“那他就应该提倡戒色”。

既然已有的知识并不可靠甚至危险,就需要一套知识替代它。面对以科学和现代自辨的主流性学体系,戒友们在古典与本土中找到了答案。于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想被树立:“无害论”是舶来的、现代的、带有殖民气息的,戒色知识是根植本土的、经典的,是先祖历久弥新的教诲。当戒色知识接合到民族与传统,它由此获得的天然正当性让它得以与发源于现代医学的性知识分庭抗礼。而当下,“中国的急速变迁当中包含着观念意识更新的滞后,‘健康’‘养生’之类的观念被重视并付诸实践无非是近几年的事情”[9],现代性学与戒色知识究竟谁是主流,谁更被信任,已然难以分清。

三、戒色作为青年亚文化的思考

如果不能深入戒友们的内心,那么关于戒色社群的研究也将流于庸常,成为对任意一个网络社群研究的临摹和复写。我们更需要对戒友们的戒色知识和戒色实践进行理解——对色欲之害的恐惧背后更根本的动因是什么;在倡导个性与解放的今天,为什么数以百万的年轻人自觉地克制自己的欲望,追求一种清心寡欲的生存状态。为种种反常找到解释,不仅能帮助我们理解戒色社群,也为我们提供了当下生活多样性的切片。

(一)青少年焦虑及其在戒色理论中的想象性解决

在访谈中,不难发现戒友面临的困扰颇为相似。三号访谈对象第一次尝试戒色,是因为他在14岁那年感觉到“胳膊比别人要细小,身高没有以前增长那么快了”;五号访谈对象在他的整个青春期阶段“疯狂”起青春痘,在他看来“除了年轻的原因,也和色情有关”;此外,戒色新人向资深戒友的咨询中,大多数是关于身体发育的问题:“戒色了还可不可以长高?智力怎样恢复?关于遗精、关于肾虚等等”(三号)。被奉为圭臬的《戒为良药》,则更清晰地呈现了戒友们对尚处发育期的身体的诸多困惑和忧虑。仅就其目录部分,以“问题”为核心的关键词有23个之多,这些问题包括“身高”“瘦弱”“视力”“(阴茎)长度”“(阴茎)偏向”“晨勃”“遗精”等。青春期是性器官发育成熟、出现第二性征的年龄段,身体,尤其是性器官的发育变化以强迫性的方式介入青少年的生活世界,心理与生理的发展很可能产生相对错位,加之以相关知识和教育的缺位,在青少年群体内部产生以性和发育为核心的身体焦虑也就不难理解。而戒色知识正是为解决这种焦虑而存在,戒色知识认为戒友们所遭遇的大多数消极身体经验都是由“色”引起的,而戒色就可以解决这些繁杂的问题。于是,陌生而失控的、难以把握的、充满落差的身体又重新回归了自己的掌握。

另一部分懊恼指向学业与未来,“以前我视力是很好的,现在已经400多度了,已经基本上废了……我本来可以当个飞行员”(三号);“就是因为色情影响了我的考运,沦落到不好的学校……当时要复读的话,还是一个样,还是没有从心底里改变这件事(手淫的恶习)”(四号)。访谈中频现的“高考失利”记忆,不断申明学业成绩,尤其是高考成绩对身处当下教育结构中的青少年有怎样重要的意义。访谈中的戒友绝非日常话语体系中不好好学习、无视学校乃至社会评价标准、采取越轨行为做出反叛姿态的“坏学生”,相反戒友们自述“之前学习还行,老师也挺喜欢,上高中就落下了,脑子跟不上,(手淫把)脑子伤了,总溜号”(五号)。换言之,戒友们并未抛弃社会为青少年所赋予的“正统目标”——好好学习、做一个好学生,他们放弃了以传统亚文化式的逆反、越轨的强硬态度来处理自己面对学业及社会期待时的无力感,而是以一种内向而具有想象力的方式来消化所欲和所得间的落差。为了解释学习成绩欠奉的原因,戒友们由戒色的两种理论,生发出两条解释路径。在科学戒色的理论体系下,脑浆和精液被视为可相互转化的液体,自慰的恶习无异于榨取脑浆——这或许是智力的物质基础,因此自慰伤害着人的“脑力”,自然让成绩每况愈下。而在信仰戒色的理论体系里,对成绩不佳的解释更为直接——这都是因果循环的报应,是因为“业障”深重而影响了自慰者的考运。经由这两条路径,个人行动中面对的诸多限制因素被简单化处理,戒友们只需要对自己的身体或某种超然的存在负责。

基于这种认识,如何解决戒友们的焦虑也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戒色。当然,戒色并不能确保万事大吉,但是不戒色的话事态一定会糟糕下去。这种观点的狡黠之处在于,戒色并不为成功担保,戒色的回报是隐性的、长期的,同时也是不可证伪。虽然这套逻辑的论证稍显粗糙,却切实地让戒友获得了积极的心境,“现在做什么事非常的自信,不像之前害怕做不好。虽然有时候也感觉自己可能会做不好,但是我有信心尝试”(四号)。经过一整套归因与暗示的心理机制,戒友们在现实中面临的困境终于在戒色的理论中得到想象性解决。

(二)戒色的内核——重建主体性

青年亚文化“反映的是成人世界与青春世界……那种永恒的矛盾和张力关系……它所呈现的那种青春的迷惘、矛盾、寻觅、冲动以及身份认同的困扰始终是青年亚文化的历史宿命”。[10]无论是青春期生理发育造成的困惑,还是社会期待与要求带来的失落,通通被戒友们归因于“色”的后果,而这种归因方式的真正价值在于,让众多的不可控变为可控——通过戒色,这一切将会得到改善——以自己的力量改变自身的处境才是戒色知识深层的承诺。

福柯提出“自我技术”概念,意指“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11]随着戒友们戒色的深入,戒色逐渐表现出“自我技术”的特征,从戒“撸”开始,逐步发展为对“邪念和内心欲望”的控制——“戒掉一种欲望,不能被这种欲望束缚,也就是心魔,要掌握自己的心,不要做心魔的傀儡”(四号)。个体居于结构中的被动,让戒友们退回到身体维度,修炼打磨着自己的身体,只有面对身体,戒友们才能展现出全然的能动性,身体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也是他们所掌握的权力所能灌注的对象。终于,经由大半年的戒色,四号戒友认为自己达成了某种“幸福、纯洁、智慧”的状态,“去年(2019年)10月1日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也(戒色)有250天了,这250天对我的改变真的非常的大,感觉状态还非常良好、舒服。之前非常地猥琐,现在几乎就没有了。之前不喜欢照镜子,感觉自己非常的丑陋,自己都能感觉到(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好猥琐。现在特别喜欢照镜子,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有从内而外的改变,整个人心里也干净了,感觉到镜子里面那个人确实非常的帅,很纯洁”(四号)。

“你的戒色水平不够的话,看到了听到了不太好的诱因,你可能很容易就会破戒。”(五号)戒友将戒色与水平连缀使用,隐含了这样一种认识——戒色是一种技术,而且这种技术有高下之分。提高戒色技术水平需要不断地“修心学习”,“脑袋里产生一种自我本能的反应”(四号),这样才能“判断大脑中产生的这种欲望是对的还是错的”(四号)。戒友们承认出于生理本能的“色心”是戒不掉的,“淫欲的种子一直在心田里,邪念会冒出来”(二号),而戒友们期待的是“能控制住这种邪念,不让它放纵下去”(二号)。“(戒色)不仅仅是在自己的身体(层面)上,也要在为自己的心灵、在自己的方方面面做努力。”(一号)通过对自己行为的修炼、意识的把控,戒友们感受到“对自己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在这种自我控制中……获得了自由”[12],戒友们“在学会修行之后”就能够“化解欲望”,感觉到“越戒越快乐”(二号)。这种快乐来自这样一种感知:“对欲望和快感的自由,自我没有成为欲望和快感的奴隶,相反成为了它们的主人。”[13]用戒友的话说,成功的戒色就是“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欲望,降服自己的心魔,就是(获得)主宰权”(二号)。在这个层面上,戒色不过是一种表象,其内核指向的是青年重建主体性的尝试,是掌控欲望、掌控身体、掌控自身命运的诉求。

在鼓吹解放与自由的今天,戒色社群无疑是一个异类。当我们武断地认为新型媒介技术冲击着传统道德观念时,戒色社群提醒我们技术是中性的,它也可以创造一个道德感与羞耻心更为鲜明的社群。当我们认为网络有助于健康知识的普及与推广的时候,戒色社群却建构出一套和主流性学分庭抗礼又针锋相对的戒色知识。当我们对青年亚文化持有一种刻板印象,认为它们是张扬的、颠覆的、极具破坏力的时候,戒色社群告诉我们,青年亚文化也可能是内向的、克制的、谨慎的乃至羞涩的。当我们以为商业逻辑以席卷之势绑架整个社会的时候,戒色社群以一种自发性的接济完成了各色社会活动,以无偿的付出留下了让众多物业公司头痛的宣传胶贴。太多曾经的不言自明在戒色社群这一微观案例中扭转甚至倾覆,而这也是本研究的意义所在。围绕着戒色社群的,或许有太多彼此间的不可理喻——在21世纪竟然有人在戒色以及竟然有人对“色”如此不以为意;我们看到太多的讥嘲与同样多的笃定。超越相互的偏见的方式是尝试理解——尽可能不对戒色施以价值判断,并努力挖掘探寻戒色表象背后的心理与结构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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