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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特林克《闯入者》:来自未知世界的脚步声

2021-03-30叶书林

大众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象征主义死神戏剧

叶书林

(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市静安区 200040)

语言,在象征主义文学作品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可以说,对于现代主义的探索,首先做出的便是对语言的尝试。在象征主义诗歌中,诗人们通过文字的象征、暗示、隐喻,使得诗意飘忽,而这些模糊与精确相连的表达,给予读者更多想象品味的余地。“直陈其事,这就等于取消了诗歌四分之三的趣味,这种趣味原是要一点一点儿去领会它的。暗示,才是我们的理想。”象征主义竭力把诗歌推向音乐的境界,要求诗歌有着和音乐一样的节奏、音阶和美的旋律,从而把语言看成音符做出排列组合,最终使它们能够像音乐一样对理念世界作出暗示。

这种对于象征主义诗歌及散文语言的主张,到了梅特林克时期产生了一些变化。这一时期,诗人们依旧延续“通感”的重要地位,在追求语言音乐性的同时,加入了更多哲理的思考。戏剧在这方面体现得更为明显,在易卜生象征主义的转向中,他的戏剧就已经变成了“延伸的隐喻”。可以说,这一时期的象征主义,更加关注的是“私人象征”而非“传统象征”,是现实世界与原始意念之间神秘的相似性。象征主义戏剧试图传达非理性的内容,戏剧中的情感交流不是一个定义问题,而是怎样通过暗示、启发和猜测去揭示和表露的问题。这一点同样也需要通过语言来达成。

梅特林克戏剧的出现,标志着戏剧象征主义流派进入了成熟阶段。相较之《青鸟》,梅特林克前期创作的剧本《闯入者》在象征手法的使用上并非如此“直白”,但从象征主义的内涵来看,它更趋近于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象征主义艺术哲学与创作美学。

《闯入者》所写的是一个家庭,三个女孩和她们的父亲、叔父以及眼盲的外公在旧别墅中的一间黑暗房子里一夜的等待。房间内外都如同夜一样黑暗、寂静,房间似乎是封闭的,左右有两扇没有打开的房门,一扇门通向院子,另一扇门后的房间内,女孩的母亲病重卧床,生死未卜。它没有原来意义上的情节,只是描绘这一家人在房间里坐着等待,等待父亲的姐姐——一个修女的到来。等待的过程伴随着对死亡的焦虑不安,这种焦虑和周围环境静谧、诡异以及各种声音构成了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对病妇的病情抱有希望,唯有盲眼的外祖父有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他静坐在桌旁,惶恐不安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他没有听到脚步声,可是花园里的夜莺忽然不再歌唱,池塘里的天鹅被惊吓,鱼都统统跳了起来,像是有人走到园子里,惊扰了它们——然而谁都没有来。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传来磨刀之声,似乎是园丁在屋外割草。盲眼的老人万分不安:“我觉得他的镰刀喧扰的像是——我听见他像是在屋中割草一样。”这一系列的声音仿佛暗示着,手握镰刀的死神正在黑暗中慢慢靠近这间屋子。紧接着,死神已经进入了房间,叔父、父亲、外祖父都惊慌地感知到死亡的气息。然而女仆否认有客人走近这幢别墅,老人突然觉得一切都暗了下来,他感到极度惶恐,哀求子女们告诉他这个盲人“实情”(truth,含“真理”之义),五个明眼人什么都没有看见,老人却坚持有第七个人——“死神”已经进入了房间:“那里,那里——在我们中间!你们都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都看不见!”灯油燃尽了,人们在黑暗中统统静了下来,他们围绕着桌子静坐不动。最后一声午夜钟声敲响时,他们突然听到有人在桌边站起来的声音,婴儿房里从未哭过的婴儿发出惊恐的哭声,病房里的护士突然开门而出——在一种死的寂静中,护士用手势宣布了病妇的死亡,所有人走进了内房,盲人被独自留在了黑暗之中摸索着,激动地发出恐慌的声音:“你们到哪里去?——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孩子!——他们留下我单独一个人呵!”

有人将这个剧本比作一首交响乐:“第一乐章是等待,第二乐章是死神从等待的人们中间穿行,第三乐章,也即乐曲的高潮时死神进入病房,夺走病人的生命”。剧中人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没有戏剧行动,也没有构成一般意义上的情节的台词,他们的对话像是无实义的交谈,而更多的则是沉默。但是在他们的语言和沉默背后,无不透露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构成强烈悲剧感的力量。他们只能够坐着等待,听凭死亡降临,却什么都无法看见,甚至比盲人能够看到的更少。他们惶恐不安却无力对抗与改变现状,以至于连等待也是无意义的。在他们的谈话中,流露着对“不可知”的恐惧,道出了令人绝望的人类的生存处境。他们就像盲人一样,无法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事情,也无法感知、认清所处的世界,然而他们虽不能改变这种境况,却悲剧性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悲惨处境。尤其是当“命运”对他们发起强烈的冲击时,这种可感知的悲哀更是强烈。他们永远不知道“实情(truth)”——真理是如此的残酷,你知道它就在你身边存在着,却永远无法感知它、认识它、拥有它。

对于梅特林克来说,死亡时人生无法逾越的最大障碍。他认为:“戏剧最根本的主题是人和宇宙对抗,而这种关系的结果,是人的不可避免的悲剧。既然每个人都难免一死,那么,人一生下来就面临这个无可逃遁的严峻事实。”在他看来,真正的悲剧通常是内在的,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远远超出了人与人之间欲望的永恒性冲突。与那种充满流血、叫喊和刀光剑影的激烈性事件相比较,戏剧更应该重视那些“默默无声的、看不见的、几乎在灵魂深处的眼泪”,“在永远活跃的广袤领域中心灵的内部生活”,“人类接近或远离真理、美和上帝时迟疑而痛苦地迈出的步伐”,揭示出“生活中神秘而又看不见的因素,揭示出它的伟大之处,它的痛苦”。他在《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一文中提出了“静剧”的戏剧观念:

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因素,……不仅仅局限于物质,也不仅仅局限于心理。……它的本分是揭示生活本身有多么美妙,帮助我们看清在永无休止的无限空间中灵魂的独立存在,并使理性和感情的对话沉默下来,方能在骚乱之中听到人和他的命运之间严肃的悄声对谈——不停的对谈。

真正美而伟大的悲剧所含的美而伟大,并不在动作中,而是在言辞中被发现;并且,也并不仅仅在于那些伴随和解释动作的言辞,因为除了表面必需的对话外,还一定要有另一种对话。人们甚至可以肯定,诗或悲剧所以能够更加接近美和较高的真理,正是由于它抛弃了那些仅仅解释动作的字眼,而代之以其他一些有启示性的字眼。

由此可以看出,梅特林克试图用“心理动作”取代“外部动作”,在舍弃了动作行为之后,语言成为梅特林克静剧的重要手段。除了对动作的舍弃,梅特林克进一步要求台词让位于“沉默”。他认为,人和人交流,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沉默,因为在沉默的时候,人最容易暴露自己的内心。这些“静剧”的戏剧主张在《闯入者》中有着充分地体现。

《闯入者》中的人物,由于无法对现状做出任何认知及改观,只能原地坐等。其中的盲人无法有效感知他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的环境,却能够敏感地倾听到来自外部世界的种种迹象。“死神”的脚步声逐渐临近,最终迈入人群,站在人群之中,而人只能在极度恐惧的哀号中,乞求“命运”的怜悯,无力做出任何反应——连反抗都谈不上。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进行交谈,但这种交谈显然是庸常而无意义的,并且在对话中透露出无限悲观、绝望的情绪。一种神秘主义的世界观笼罩着他们谈话的气氛。平凡的事物,如花园里的磨镰刀声、停摆的钟、熄灭的灯、孩子的哭声这类事物在象征主义戏剧中营造了深刻的。令人紧张的气氛。梅特林克创作美学观的艺术哲学观是与时代精神紧密相合的,就像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所写的那样:幻灭的人类所生存的世界不过是一片荒原,而现代主义戏剧探索的出发点正是对于人类精神与信仰荒原的恐慌。

梅特林克戏剧的语言并非解释情节、行动的语言,代之以一些俗常的日常对话。舞台上的动作、情节都处于停滞状态,人物在几乎静止的状态中进行着对话,而更多的则是沉默。日常生活、无言的对白等,以象征的方式,指向了真正的真实、永恒的世界,生存和命运以及生与死的真谛。这些仿佛被定格在画框中的日常生活的场面,被梅特林克赋予了更深邃的思想内容,提高到了一个哲理的高度。

梅特林克对戏剧象征表现手法的探索,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对人类内心世界的挖掘,都扩展了象征主义的深度与内涵。他的创作美学与艺术哲学观都反映出现代社会人类普遍的生存状况与精神状态——对生存环境的不可知感以及由此造成的危机感。梅特林克倾听着来自不可知世界的脚步声,并以此作为自己的戏剧观念和灵感源泉,对欧洲现代戏剧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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