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布鞋的母亲
2021-03-24徐成文
徐成文
带着年迈的母亲走进一家“北京布鞋”专卖店,想给母亲买一双布鞋。东一双西一双,试了很多次,终于选定一双与母亲的小脚相匹配的布鞋。母亲唠叨:“这哪是什么布鞋?你看这底子好薄,穿不了几天就磨破的。”
我知道,母亲心中的布鞋与市面上出售的“北京布鞋”大不一样。
遥远的儿童时代,在贫瘠的乡村度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脚下穿什么,可以从侧面窥探出家境的贫富。家境优越的人家,赶集走亲戚会穿上锃亮的皮鞋;家境一般的人家,则会穿着自制的布鞋;个别贫寒的人家,哪怕是呵气成霜的天气,也仅靠一双破旧的草鞋艰难地走完冬天。
我家家境一般,一家六口的“足下”就交给了母亲。母亲是十里八村做布鞋的高手。深夜待家人熟睡后,抑或走亲戚,抑或下雨天,都是母亲做布鞋的“最美时光”。做好一双布鞋,前前后后要花费不少时间。
干活、赶集、走亲戚,母亲的目光总在慈竹地面探看,找寻那些大而平整的笋壳。这种天然的原料,是母亲做布鞋的必备材料。捡回笋壳,母亲用稻草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笋毛擦拭干净,平平整整地放置在屋子一角。等待空闲日子,母亲便提着麻篮篓,拿出鞋样,坐在地坝院落。剪刀在笋壳上飞舞,依鞋样画“瓢”,去掉多余的笋壳,一双笋壳为原材料的鞋底就宣告制成。再用汤圆或面条调制而成的浆糊,将破烂的衣裤粘在一起,形成布壳。布壳在毒辣的阳光下,极速干燥。布壳将笋壳剪成的鞋样上下包裹十多层,再添以新布料,布鞋的鞋底就有了雏形。
制作好布鞋底子,才完成第一道工序。纳鞋底很是花费功夫和力气。结实的鞋底,足有一公分的厚度,拇指、食指、中指齐心协力,才能将带着麻绳的大针穿过鞋底。做一双布鞋,其间所付出的心血,唯有母亲知道。
鞋底纳好后,就得给布鞋上帮子。自古男女有别,布鞋亦然。男人的布鞋,讲究实用,鞋口处配上松紧布,便于穿脱;女人爱美,往往配以“小辫子”的鞋襻儿,既美观又实用。
农民是最忙碌的群体之一。在农村家庭,妇女又是家中最忙碌的人。记忆中,母亲只要有空闲,便手握布鞋底,为一家人赶制布鞋。那是个腊月的午夜,父亲到区里开会不在家,母亲给我们几个孩子洗漱,送上床睡觉后,她从麻篮篓里掏出布鞋底子,一针一针纳起来。寒冷,让母亲紧紧挨着火儿坑里那点即将熄灭的火星。为了提起精神,母亲哼唱着她自己才听得懂的乐曲,雖曲不成调,但母亲的岁月却因它而熠熠生辉。日子在腊月里飞跑,母亲要在过年前为一家人做好过年的新鞋,所以,她得抓紧每分每秒,唯恐耽误时间。或许母亲白天实在辛苦,时间一久,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大针偶尔在空中穿过并没有穿越鞋底。她强打精神,继续纳鞋。忽然传来“扑通”一声,惊醒了我们几个孩子。大哥年纪最大,他以最快的速度奔赴灶房——原来母亲打瞌睡栽倒在火儿坑里。火儿坑里虽火星暗淡,但威力不减,母亲的眉毛头发烧焦,衣服也被烧穿了几个小孔。但那双布鞋帮子,一直没有离开她的手,自然,她的手受伤严重。闻讯而起的我们,立马从酸水坛子边沿舀来凉水,敷在母亲通红的手上。由于当时医疗条件落后,母亲的手落下了后遗症,她的手上伤疤仍在。
从小,我就是那个“自己家的孩子”,读书不行,干活不行,唯有干坏事出名。别人的一双布鞋,要穿几个年头;而我,一双崭新的布鞋,一个冬春都穿不过来。我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喜欢把有后跟的布鞋当成拖鞋来穿。久而久之,布鞋的后跟就裂开口子。母亲免不了一顿臭骂,但她依然寻东家、找西家,找来与我的布鞋同色的布块,缝补布鞋后跟。我愧对母亲,表示不再乱穿布鞋,但野性使然,不几天自己的保证又被顽皮取代。日子一久,母亲也对症下药,她从补鞋匠那里要来废弃的软皮,缝补在布鞋的后跟处,纵使我的野性十足,也难以将皮质的后跟撑破。如此包装,我的布鞋寿命延长了许多,母亲也轻松了许多。
母亲是做布鞋的好手。那些新来的媳妇或者手艺粗糙的妇女,总是时不时来我家,向母亲请教做布鞋的技巧。一到下雨天,我家不大的灶屋火儿坑边,总会聚集一群叽叽喳喳的妇女,她们应该都是母亲的徒弟。这时候的母亲,俨然一副教师的模样,讲起课来眉飞色舞。时间靠近饭点,母亲会发出号令——你们安心纳鞋,我去煮饭,一个也不能离开。饭桌上,虽没有佳肴,但必有美味……
那是个星期六,日子有些炎热。大哥从中学读书归来,得知父母在自家的包产地收割小麦。一向孝敬父母的大哥,扔下书本,背着背篓,赶到小麦地里,背小麦回家。他刚到地里,眼尖的母亲突然叫住他:“澄泉,你的布鞋呢?”母亲的目光像刀子,直插大哥的心脏,因为她看见大哥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大哥支支吾吾,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母亲一再逼问,大哥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原来,大哥的同学小刘,在学校不小心被墙角石头划破了脚背。小刘大意,没有及时去医院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发炎,脚背红肿。小刘父亲早逝,靠母亲一手拉扯养活。不论春夏,还是秋冬,他总是一双草鞋穿出一年四季。大哥怕小刘穿草鞋将伤口裸露在外发炎感染,与小刘换鞋——大哥就穿回了小刘汗迹斑斑的草鞋。得知情况后,母亲不但没有责怪大哥,反而夸赞大哥的助人为乐。星期天下午大哥返校,母亲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要求大哥一定交给小刘,并叫大哥适时邀请小刘来家,再比比他的脚板,为小刘私人订制一双布鞋。多年后,小刘也与大哥一样,考上大学,有了出息。现在,小刘还时时打来电话,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
母亲的身躯渐次下沉,她的视线在岁月里日渐模糊。但每当我一提及布鞋,她的目光与记忆就又鲜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