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的矛盾
——再读叔本华
2021-03-07王亚洲
王 慰 王亚洲
叔本华哲学出现在西方近现代哲学的交替时期。一方面,他否定了西方传统哲学从理性出发去理解人的存在的思维定式,第一个公然将非理性的意志视为世间万物运行的根据和动力。他敏锐地意识到,尽管在近代自然科学飞速发展的进程中,理性功不可没,大幅提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但理性却始终无法深入人们的心灵:表面上看来,人们的每一个行为都处在理性的掌控之中,实际上人们行为的背后都是由人的本性意志在发号施令。另一方面,叔本华的哲学还揭示出了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无限的永恒冲动之间的矛盾。个体生命在理性的指导下朝着普遍的生命目的迈进,但其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个人对于此时的自己有着怎样的追求非常清楚,但无法从生命整体性的角度阐明:我们为什么追求?
一、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生命本身是痛苦,否定意志才能获得幸福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痛苦”是叔本华提出悲观主义人生观的思想动机,对于世间痛苦(和死亡)、人性欲望不可遏制的强烈感悟,是叔本华建立自己哲学体系的真正出发点,这两方面有机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的理论基础,成为其哲学的一大特色。
(一)人生充斥着痛苦,痛苦的根源是欲望
叔本华认为,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的,“人从来就是痛苦的”[1]425唯有禁欲才是解脱之道。只有否定欲望,才能获得“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和平……不可动摇的自得和怡悦[1]560。”
痛苦始于欲望,人的欲望永不停歇。一般而言,人们有两种生活状态:一是欲望未被满足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人会因目标未实现、欲望未得到满足而痛苦挣扎;二是欲望得到满足的状态,欲望的满足会导向痛苦、让人煎熬的无聊,尽管在欲望得到满足的状态之下,人们会获得一定的幸福感,但由此获得的幸福并不是永恒的,而是转瞬即逝的。“在欲求已经获得的对象中,没有一个能够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满足……[1]272”欲望会源源不断地溢出,旧的欲望得到满足后还会滋生新的欲望和追求,从而迫使人们树立新一轮的目标和追求,开始新一轮的痛苦,以至无穷。
此外,相较于幸福而言,人们在生活中对于痛苦更为敏感,这仿佛是人类本性使然。从生活经验的角度出发我们也能够发现这样的事实:我们总是对那些符合自己意愿的事情熟视无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而对那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却耿耿于怀、感到痛苦。我们只会注意到某些尚未实现的目标,却经常忽视那些已经达成的愿望。
(二)“饥饿意志”导向利己主义,使得生命充斥着邪恶
叔本华将柏拉图的理念论贯彻于自己的学说之中,认为意志是世界万物的本质和根据,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意志的外化和表象。他说“……每一普遍的、原始的自然力,在其内在本质……是意志在[最]低级别上的客体化。每一个这样的级别,我们按柏拉图的意思称之为一个永恒的理念[1]195。”“意志乃是一切事物自在的本身,它的逐级客体化就是这整个可见的世界[1]199。”呈现在意志面前的世界,是一副出乎意料的凄惨景象。
在此基础上,叔本华认为“而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是人”[1]456,人作为意志的现象存在于世,意志求生存的本质造成了现实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意志把自己客体化于现象中……我们也看到了这些现象相互之间无穷尽的和不妥协的斗争……一大群的个体,每一理念都把自己表出于这些个体中;形式与形式之间为占有物质而进行的斗争[1]219。”每一个体只关心自己的意志,而否定和排斥其他意志。而意志总是在不断地、盲目地寻求满足,单独的个体总是想方设法地满足自己的欲求、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凡是抗拒他的,他就想加以毁灭[1]452。”甚至将其他个人的意志看作是实现自己意志的手段,对其他个体的意志进行否定和伤害。“……这种心理就是利己主义,而这是自然界中每一事物本质上的东西[1]453。”
故而叔本华得出结论:人作为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现象存在于世,人的生存活动受意志驱动,意志饥饿的本性诱发人人自危的利己主义,使得生命充斥着邪恶。处于社会中的个体,视他人为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人与人之间缺乏温情和爱。这一结论加重了叔本华的悲观倾向。
(三)人类抗拒欲求的努力是徒劳无获的,这凸显出人类生存的荒诞与虚无
叔本华认为,人生不值得我们努力,我们作为有限的存在,对于无限的欲望的抵抗是徒劳的,他对生活中的追求与忙碌嗤之以鼻,他说“……为了抗拒那些邪恶嗜欲的力量而努力,就都是徒劳的了……”[1]411。人生充满了荒诞和虚无。
1.人生目标总是虚无缥缈,具有不确定性。人生受欲望支配,尽管欲望始终都有相应的欲求对象,但对象总是因环境的变化而变,我们无法得知那个最根本的欲求到底是什么。“意志在有认识把它照亮的时候,总能知道它现在欲求什么,在这儿欲求什么;但绝不知道它根本欲求什么。每一个个别活动都有一个目的,而整个的总欲求却没有目的[1]234。”
2.作为人本性的欲望无法改变,这注定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悲剧。生活是苦是甜,主要由我们的本性决定,但人的本性即欲望,这是无法改变的,它无时无刻不在,每个人都是受欲望的驱动生活于世间的。叔本华对此有详细的阐述“承受痛苦的那一个就会体会到世界上现在或过去造成的一切恶都是从那同时也是构成他的本质,在他身上显现的意志中流出来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就会体会到他,由于这显出的现象和这现象的肯定,就已承担了从这意志中产生的一切痛苦;他一天是这意志,就理应忍受这些痛苦[1]483-484。”
以上便是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的主要观点,我们不难发现,其悲观主义人生观的核心观点:生命充满邪恶与痛苦——建立在他对于生命的痛苦以及对于无法停滞欲望的感受之上。
二、对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的矛盾分析
如上所述,叔本华认为,人受意志支配,而意志作为盲目冲动之力永不停息,故而注定无法从外在层面达到永恒满足,由此便会引发个体意志内在的痛苦与无聊,这便是由个体意志引发的内在与外在的矛盾冲突。面对这种矛盾,叔本华没有选择回归生命本身,而是试图以否定意志的方式寻求幸福,主张禁绝一切欲望,甚至主张人应当为了获得幸福绝食而死,这一极端的观点使得生命由此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死亡,生存悲苦的观点在叔本华的哲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叔本华认为,痛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是个体有限生命无法化解的东西,是人本身固有的规定性,它先验地扎根于人类本性之中无法撼动,唯有通过对于意欲的否定和弱化才能彻底解脱。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如果我们从叔本华形而上的论证回归现实生活,结合自身经验加以审视,便会发现其观点的矛盾之处:
(一)叔本华忽略了生命中经验事实:欲望并不一定意味着缺乏,幸福也并非仅限存在于目标的实现
叔本华认为,意欲某物意味着缺乏,“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痛苦[1]272。”个体生命的每一个欲望都是痛苦的,并且每一个欲望都意味着缺乏,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感受到的都是求而不得的遗憾和痛苦,欲求得以满足时个体会获得短暂的幸福,但幸福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则是空虚和无聊。
一方面,笔者认为,意欲某物并不一定意味着缺乏某物,也并不一定表示我们对于当前处境的不满。对此,戴维德E.卡特莱特认为,“他所提供的接受去欲求就是去受苦的断言的理由也是不恰当的。叔本华的观点似乎是去追求或欲求某种东西就是需要我们所欲求的东西和缺乏那些东西。但那如何是痛苦的呢?处在某种情况下会明显是痛苦的:当我正在饥饿时,我欲求一餐饭,而我恰好得不到。然而,在这个例子中,痛苦的是我正在挨饿,而不是我欲求我缺乏的某种东西……我是悲惨的,是因为我处在饥饿中而不是因为我欲求食物[2]。”再比如,人们散步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健康,按照叔本华所言,想要获得健康的人是因为缺乏健康,但正在散步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身体不健康的人,他们有可能怀揣着继续保持健康这个美好的期许在散步。
另一方面,当个体生命滋生新的欲求之时,个体也随即被抛入幸福的征途之中,在个体向着欲求目标迈进的过程中,幸福感远远大于痛苦感。正如西美尔所言:“迈向目标的过程却是快乐多于痛苦的,只有在受到阻碍……时刻,才会变成痛苦多于快乐。”[3]70“我们并不是在实现目标的那一刻方才且唯一地感觉到快乐,而是,我们在迈向成功的过程中预先感觉到了快乐……”[3]70-71“真正的幸福恰好会伴随追求、奋斗和寻觅[3]74。”
生活中,当我们为自己设立一个目标时,并不必然伴随着压倒性的痛苦。例如,我为自己设立一个写论文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我需要阅读各类文献,我把写论文的大目标划分为若干个阶段性小目标,计划定期完成若干原著和期刊的阅读,当我顺利完成这些既定的阶段性目标时,会有一定的充实感,而且阅读自己喜欢的文献,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尽管在整个写论文的过程中会遇到些许挫折,但不能断定我一定处于痛苦和无聊之间。
因此,幸福并非一个凝固化的概念,而是一个发展中的概念,不能将幸福等同于对于目的的占有,幸福并非仅存在于目标实现的那一刻,还存在于个体对于幸福的期盼与渴望之中,个体在奋力实现欲望预设目标的过程中也会与幸福照面。
(二)叔本华忽略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特殊感觉:现实中的个体究竟处于悲观状态还是乐观状态,主要取决于个体感觉的特殊性
叔本华声称“世界是我的表象”,他将康德的自在之物视为意志,并认为意志是表象世界运动的总根源,由此创立了他别具一格的意志主义本体论,他以形而上的方式,从意志主义本体论出发,推演出人的生存是痛苦的结论,其论证过程看似合乎逻辑,实则取消了个体感觉的特殊性。
在叔本华看来,痛苦和快乐只有质的差别,而无量的区分,两者不能相互抵消。然而,我们从“二者无量上的比较”这一观点出发,也同样可以由此推演出与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观完全相反的立场—乐观主义。因为痛苦与快乐无法通过数量做比较,这意味着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并不需要让快乐充满生命的每一处缝隙,生活中,幸福的点点微光便足以照亮整个生命,使我们获得与痛苦相抗衡的力量和勇气,进而使得人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生活中,既有人能用微小的幸福成功抗击痛苦,也有人因轻微的痛苦而陷入绝望。因此,个体悲观与否,主要取决于个体自身感觉的特殊性,“人生的苦乐和值不值得过主要取决于个人态度”[4],这是因人而异的,不具有普遍性。
(三)叔本华放大了欲望未被满足时的痛苦,而忽略了克制欲望的痛苦
本篇第一部分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进行了介绍,叔本华的核心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幸福是欲望的暂时停止”,也可以说,幸福的程度与欲望成反比。叔本华晚年也曾提到“避免很不幸福的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要要求很幸福……”[5]叔本华认为,否定欲望是获得幸福的重要途径之一,为了达到恒久的幸福,我们要敢于拿欲望开刀。
在所有的禁欲手段中,叔本华最为推崇的是极端的“禁绝食欲——绝食而死”这一方式,他甚至认为绝食而死是最值得称道的禁欲方式,因为这种方式连个体生命最后一个欲望—食欲也彻底断绝了,至此个体彻底摆脱了欲望的桎梏,连生存意志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复存在。这一论述看似有理有据,实则脱离了现实生活,经不起生活经验的推敲,由于篇幅所限,笔者仅从生活经验的角度出发,就叔本华所主张的“绝食而死”这一方式进行举例分析。
上文提到,叔本华认为,痛苦和快乐只有质的差别,而无量的区分,两者不能相互抵消。同样,痛苦与痛苦之间也不存在量上的区分,两种不同的痛苦哪一种更强烈?这是悬而未决的。叔本华一意孤行,将欲望钉在了罪恶的十字架上,认为痛苦源于欲望,唯有否定欲望才是彻底解脱之道。但并未对否定(克制)欲望的痛苦、欲望无法满足时的痛苦、欲望满足以后空虚无聊的痛苦这三者的强烈程度进行分析比较。
我们从生活经验出发,也能发现克制欲望是痛苦的,甚至是极端的痛苦。例如,当食欲来临,我们此刻处于饥饿状态,便会想法设法地寻找食物,不进食就必然会痛苦。也许有人会反驳,有毅力想要减肥的人是不想吃饭的,事实上“减肥的人不想吃饭”只是暂时性地受到理性的暗示,而不是真的不想吃饭。在非理性的欲望与理性的交锋中,理性也许会暂时处于上峰,但这种优势难以持续下去。身体在不进食的初期,血糖会开始降低,进而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这种痛苦起初并不强烈,但长期不进食以后,身体免疫力随之下降,病毒容易侵入人体,各种由病毒引起的症状逐步显露出来,使得身体愈发痛苦。这种痛苦和其他两种痛苦(即欲望未被满足的痛苦、欲望满足了以后的空虚之苦)相比,究竟哪一种更为强烈,我们很难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