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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与古希腊劳动分工思想比较

2021-03-07

文化学刊 2021年12期
关键词:社会分工荀子管子

邴 柠

一、引言

古希腊学者色诺芬和柏拉图就已经意识到劳动分工的重要性,且柏拉图所在同时期,中国的哲学也历经了实质性的发展,出现了百家争鸣的景象。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动荡,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正义与秩序、市场交换体系等等都引发了社会思考,也培育了深刻的创造性思想。“上古时代哲学之发达,由于当时思想言论之自由;而其思想言论之所以能自由,则因当时为一大解放时代,一过渡时代也[1]。”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描述,这一时期是人类历史的轴心期,经过轴心期的洗礼,“产生了人类精神的全部历史从此所依赖的创造成果”[2]。

18至19世纪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指出了在社会生产中劳动分工和就业分工的必要性,而早在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就提出了不同行业的分工思想,指出市场对于个人追求私利的激励作用,追溯到子学时代,《管子》《孟子》和《荀子》均有论述提及劳动分工这一思想。

《管子》认为国家治理的理想境界是君臣一体,《管子·君臣上》有言:“上下之分不同任, 而复合为一体[3]。”但君臣有别,必须明晓各自的职业分工。对于民众的社会分工,《管子》中“士、农、工、商”四阶层论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管子·治国第四十八》云,“故先王使农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终岁之利,无道相过也[3]。”《管子》认为四个阶级的分工与民众间的交流,不仅使一个稳定富裕的国家成为可能,而且也带来了社会的公正。

孟子在驳斥儒生陈相“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的观点时,阐述了劳动分工的必要性,《孟子·滕文公上》有言:“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4]。”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社会分工模式处在一种生产力低下,物质匮乏的低欲望社会状态,如果每个人都自己生产自己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那么就会没有任何闲暇时间,甚至危害社会发展。

中国的荀子、孟子,古希腊的色诺芬和柏拉图以及18至19世纪的亚当·斯密都认为社会分工是人类文明的前提。《荀子·王制》云,“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5]。”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决定性区别在于他们天生的合作倾向和分工能力,可以通过阶层划分进行社会合作,这是先秦时期社会政治理论中对于分工合作系统而深刻的思考。

二、专业分工和市场交换:《管子》和司马迁的市场秩序思想

《管子》提出集聚经济的原则之一即同一行业集中定居所产生的知识溢出效应,是对劳动分工的进一步思考,具备重要的现代经济学理论意义。《管子·小匡第二十》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故圣王之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3]。”不同阶层居住或聚集在一起,可以为同一职业的人互相传播职业技术和专业精神提供便利,从而产生知识溢出,工匠间互相谈论生意与成就,互相尊重知识与技能,可以带动集体共同从事一项职业,促进技术的代际传递和人力资本的积累。《管子·乘马第五》亦云,“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3]。”他主张不同阶层的人民聚集在一起,应于集市中进行商品交换。商品交换不仅使交易双方受益,而且还能促进整个经济的总体发展。尽管《管子》没有进一步明确阐述交换如何促进社会生产每一个部门的劳动分工,但是他认为,当市场秩序良好运行时,会扩大各个部门产品需求,从而促进整个经济体系的良好运转。

司马迁对于劳动分工和市场价格体系中“看不见的手”这一思想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着重书写商人的作用,这在中国古代长期延续的重本抑末思想中独树一帜。他对市场机制和商业活动的探究始于承认追求自身福祉的“人的本性”,《史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言:“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6]。”商人的存在及其经营活动不妨碍国计民生,有益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追求财富也是人类的天性使然。《史记·货殖列传第六十九》有云:“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6]。”司马迁认为,在没有政府干预的情况下,通过劳动分工,市场可以有效地协调经济活动,使不同行业之间自发地进行市场交易,从而实现理想的商贸秩序。

当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进行分工合作,市场不再需要政治指令来计划和约束,司马迁主张顺应无为而治的市场秩序,《史记·货殖列传第六十九》亦云:“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6]”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司马迁认为的市场秩序与“道”的自然方式是一致的。“道”一直是东方古代哲学中对事物本源的思考,是以超验的思辨方式予以论证的形而上学。“道”作为市场秩序与原则,与亚当·斯密提出“看不见的手”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不见的手”在18至19世纪被大量的欧洲和英国作者使用,通常具有宗教里神学的内涵。所以,可以假设司马迁与亚当·斯密在涉及市场秩序此类比较复杂的自发秩序形式时,借助于某些宗教、神圣天意的观念,用以代表其自然形成的过程。

司马迁对市场交易的权力和公平方面的思考具有开创性,他对社会分工的起源和市场协调进行探索,这与《管子》所追求的并不相同。《管子》从治国理政方面得出将社会分工为四个阶层,不同阶层利用交换从阶层分工中获益,认为民众的自利本性、民众对财富的不断追求以及家庭财富状况的改善可以通过人与人之间分散的交换来实现,这也是维持社会分工的驱动力。而司马迁开创了自下而上的政治经济思想,通过社会分工来组织市场秩序,尽管道家的哲学思想在司马迁的自由市场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他也超越了道家自给自足、勤俭节约的思想,而且对商业活动的必要性和正当性有着更为透彻的理解,百姓的消费欲望和商人对私利的追求都有助于社会经济的繁荣和发展,这种思想也就驱使他采用更加自由的经济政策。

三、自然平等和社会阶级划分的起源:荀子思想的系统分析

《荀子》在个人层面分析了专门化学习对实践的积累,在社会层面上对阶级划分的起源和功能进行了阐述。他认为将劳动分工运用于实践当中,专注于某一具体目的或特定任务,通过实践积累使知识不断专业化,可以熟练地掌握其方法与要领。《荀子·解蔽》有云:“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5]。”历史上的杰出英才并非出生就与众不同,而是劳动分工出现在本质上相同的个体之间,个体后天沿着不同的路线,在不同的实践中因不断积累的努力或“打磨”而改变了其天生的本性。《荀子·儒效》亦云:“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斲削而为工匠,积反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5]。”当有目的性的努力和实践集中在单一目标上,个体间的差异就变得更加明显,圣人也是不断积累从而达到完善。

孟子认为人类天生的本性足以建立一个良好的秩序状态,这也是他在儒家思想中处于独特地位的原因。《荀子》的自然平等思想与亚当·斯密更为接近,斯密提出“个人之间天赋才能的差异,实际上远没有我们所设想的那么大,这些十分不同的、看来是从事各种职业的成年人彼此有区别的才赋,与其说是分工的原因,不如说是分工的结果[7]。”斯密用以物易物、物物交换来区分人与动物的习性,因此,职业的自由选择会引导“自由平等”的状态发生。在《荀子》的理论中,人类天生形成的本性和社会发展的差异自然导致社会分工,每个人所占据的位置不同,并不是由天赋或社会地位上产生的先天差异,而是一个人在积累与打磨中形成的结果。尽管荀子和亚当·斯密在人类社会分工的最初起源上有着差异,但是二者共同认为这种分工可以发生在自然相似或天性相同的人之间,而且不断累积的努力可以改变天命论的观点,意味着可以实现跨社会阶层的代际流动。

《荀子》提倡通过自身不断努力来改变天命,并且他对于人的力量和智慧的极限都有非凡的理解。《荀子·解蔽》有云:“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5]。”事物的自然秩序是可以被认识的,人有认识客观事物的能力,但天生受限于一生所能学习的东西,一个人最多只能掌握“客观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恰好是实现专业化分工的方式。在社会层面上,荀子对社会阶级划分制度起源的分析,则成为每个人在专业化分工中努力发挥作用的框架,这也与他人性论中性本恶观点有所联系,善是通过不断努力而获得的,分工合作是社会文明形成的基础。

《荀子·富国》有云:“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5]。”阶级划分、职业分工是社会稳定的基础,若民众离群索居、互不依靠将会面临内忧外患,在社会形成过程中,融合和分化都有其必要性。荀子进一步采用功利主义的方法来解释社会的起源和劳动分工,他认为民众拥有智慧及获取知识的能力,但社会阶级结构划分才是救患除惑的基础,而社会阶级的划分并不应自发发展,君王才是掌管等级划分的枢纽,“礼”是社会存在的制度保障,是国家统治的工具。《荀子·荣辱》云:“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5]。”在荀子的性恶论中,正义感和道德感并非民众与生俱来的本性,君王通过建立规章制度,确立仪式原则来统治国家,为社会文明奠定基础。因此,荀子认为社会阶级的划分来源,是由圣人(也就是君王)自上而下的设计,用以作为国家机器,而成为圣人的道路对每个人都是开放的,只要民众通过后天努力不断积累都可成为圣人,这一论断也缓和了阶层之间的社会矛盾。

四、古希腊思想家与荀子劳动分工思想对比

古希腊时期的哲学家色诺芬、柏拉图在劳动分工方面进行了广泛地讨论,这种社会分工思想在社会文明秩序建立时期有独特贡献;荀子关于社会分工和社会秩序的理论是先秦诸子中较为深刻和系统的论述,所以将轴心期中西方所产生的劳动分工思想加以比较十分有必要。对于分工专业化和市场经济来说,先秦诸子和古希腊哲学家最显著的差异在于他们对社会合作和劳动分工思想的起源和决定因素。

孟子、荀子都明确地把社会文明的形成建立在社会阶级划分的基础上,社会阶级的划分又是由“圣人”或君王自上而下的设计。荀子在社会分工问题上更具有独创性,不仅分析了君王划分社会阶级的原因,还详细表述各阶层间的礼仪制度和道德准则,引导各阶层民众的社会行为,而且打破了天命论对民众的思想桎梏,说明君王本不是天生的圣人,而是通过后天的礼仪教化,弃恶扬善,这也蕴含着人生而自然平等的概念。尽管荀子的思想中忽略了个人选择权利的自由和职业选择机会均等等现代经济学理念,但是他基于社会阶级、礼仪制度和道德准则,对社会文明制度的形成做了功利主义的解释,只有这样君王才能建立和维持一个和平、稳定、富裕的国家。

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与之理念大相径庭。他们认为社会分工是城邦社会政治经济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他们来说,不需要“圣人”来实现社会分工。古雅典是现代民主的原型,其特点是与其他城邦进行军事或商业的激烈竞争,所以需要从事不同生产活动的个人或家庭之间相互依存,从而实现专业化与社会合作,不同个体的分工才能促进城邦的交流与发展。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提出,城邦首先是因民众相互依存而形成,通过劳动分工相互提供商品和服务,节约交易成本而发展起来,“我们每个人为了各种需要,招来各种各样的人。由于需要许多东西,我们邀集许多人住在一起,作为伙伴和助手,这个公共住宅区,我们叫它作城邦[8]。”柏拉图生动地描述了城邦的最基本形式,即为了满足对粮食、住房和衣服的需要,“最小的城邦起码要有四到五个人……一个农夫、一个瓦匠、一个纺织工人……只要每个人在恰当的时候干适合他性格的工作,放弃其他的事情,专搞一行,这样就会每种东西都生产得又多又好[8]。”此外,他认为城市应建立在进口货物的贸易中心,要通过与其他城市的联系和贸易才得以生存,“交换产品正是我们合作建立城邦的本来目的[8]。”

从自上而下的角度来看,分工秩序的形成是为了社会稳定与商贸往来,而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则提出劳动分工与生产力发展是受到劳动力市场专业化程度的限制。尽管先秦诸子也曾把分工与交换联系在一起,但未涉及这一层面。相比之下,古希腊思想家色诺芬清楚地认识到了城市规模与劳动力分工之间的联系,他解释更大规模的城市才允许更多的职业分工,从而可以生产更高质量、更大数量的产品,“在小城镇里,一个人要制造床、门、犁和桌子;有时还要造房子,如果他能找到使他足以维持生活的主顾,他就很满意了。但在大城市,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许多买者,只从事一种手艺就足以维持生活。有时,一个人为男人做鞋,另一个人为女人做鞋;有时,有人只是把鞋缝好,有人把鞋皮剪断,有人只剪断鞋帮,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只是把鞋的碎片缝在一起。因此,一个人从事最小范围的工作,必然要把它做得最好[9]。”

但古希腊思想家忽视了先秦诸子学者的分工思想中自然平等的观念,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根植于儒家的基本原则,柏拉图则认为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天性的自然多样性导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专业化分工,“他们虽然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是老天铸造他们的时候,在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可宝贵的,是统治者。在辅助者(军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铁和铜[8]。”因为天生不同,各类人的特质也会代代继承,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自然差异也意味着不同职业之间流动性的巨大困难,因此,这与亚当·斯密提到的“自然自由体系”背道而驰。在这一点上,亚当·斯密与荀子的思想更为接近,个人在社会分工关系中的地位不是由于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能力的差异,而是不同职业选择的结果,不同的分工发生在本质相同的人之间。

作为轴心时代最杰出的社会秩序理论家,荀子的社会经济思想从根本上是由儒家的人性观所塑造的。他对劳动分工和社会秩序的分析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能够系统地阐述社会的形成是由君王自上而下的指导,另一方面以自然平等的思想为基础,旨在建立一种稳定、和谐的理想社会。

五、结语

《管子》明确论述了同行业人员聚集所造成的知识溢出以及市场交换对生产的深刻影响,司马迁所提出的市场机制能够有效协调社会分工的思考也独具开创性,荀子对劳动力专业化进行了系统地分析,并对社会阶级划分的起源提供了功利主义的解释。特别是,荀子提到通过后天的努力与积累可以改变天性,民众之间会出现不同的就业分工及专业化模式,提出不同以往“天命论”的开创性思想。《荀子》的分工思想也发展了儒家自上而下变革的理念,在政治哲学层面树立了劳动分工思想,就分工思想而言,荀子无疑能作为先秦儒家思想的代表。

先秦时期由于重本抑末的传统思想,对于社会分工的思想分析还不够全面,直到宋明理学家发展起来的新的社会分工理论,使商人和商业活动享有更重要的地位,同时对明、清市场经济的发展也起到了促进作用。对先秦儒家价值观体系变化的研究为现代经济分析劳动分工网络化、长途贸易的兴起以及信息时代下制造业的变革都可以提供一定的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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