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成人教育对雷蒙·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的影响
2021-03-07杜亚鑫
杜亚鑫
雷蒙德·威廉斯(1921-1988)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文化研究专家、世界范围内文化主义的灵魂人物。威廉斯对文化的重新定义促进了新左派运动的兴起,形塑了当时的学术版图。学界对威廉斯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情感结构”“三分的文化定义”的探讨,而对其共同文化思想缺乏应有的关照。本文拟从共同文化产生的时代背景分析其产生的原因和作用,特别聚焦于威廉斯曾经的成人教育体验对其共同文化思想形成的作用。
一、威廉斯与成人教育的缘起
英国最初的成人教育主要是作为教化手段,其服务的对象是下层民众,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早期的“天主教知识促进会”;到了18世纪60年代,工业革命的发展成为成人教育的助推剂,产业工人由于有限的知识和微薄的薪水,他们自身以及子女的教育成为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约翰·卫斯理本着帮助工业阶级的初衷,提倡成人教育。与此同时主日学校运动,为经济窘迫的普通工人阶级子女提供了接受知识和教化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也扩大了对工人教育的影响[1]。19世纪“大学扩建运动”进一步拓宽了工人阶级接受教育的路径,提供了普通民众接受高等教育的机制保障。1903年创立的英国“工人教育协会”,该组织为那些失去教育机会的成人提供学习机会。1924年,英国颁布了《成人教育规程》,成人教育班大量涌现。
威廉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走上了成人教育的讲台。20世纪40年代威廉斯就开始着手负责成人教育的教学工作,1946年他接受邀请成为“牛津大学辅导班委员会”的辅导教员,讲授国际关系课程、文学课程和文化理论课程[2],从此开启了与成人教育长达十五年的漫长历程。威廉斯摒弃学院派的授课方式,悉心观察这些中下层阶层的兴趣点,将他们纳入讲授的课程之中,在威廉斯等人的努力之下,集文化政治、人文教育、民主意识和社会权力的成人教育成为英国新左派文化政治的主战场。英国的成人教育为新左派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理论灵感与实践范本,同时也实现对工人阶级的教化和素养的提高。
二、威廉斯的共同文化思想
威廉斯长达十多年的成人教育生涯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研究文本,并带来了丰厚的学术回报,从某种程度而言,威廉斯的学术理论和成人教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其中就包含共同文化思想的提出。
如果要追根溯源,威廉斯的“共同文化”深受英国社会批评家理查德·亨利·托尼“文化平等观”的影响。托尼先生在《平等》一书中提出建立“共同文化”的思路。这一想法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威廉斯。1952年,威廉斯在《从易卜生到艾略特的戏剧》一书中提出“共同文化”概念[3]。在另一巨著《文化与社会》的最后一部分,威廉斯以“共同体观念”和“一种共同文化的发展”两个小节重新阐释“共同文化”,并犀利地指出:要想社会长久发展应该有一种具有真正共同经验的“共同文化”,平等的生存权为共同文化的基石。而对共同文化的定义,威廉斯做出了如下的解释:“我们……旨在创造这样一种社会,其价值观是共同创造的,在此对阶级的讨论和否决要由普通的、平等的全体成员来决定。这就是共同文化的理念[4]。”
威廉斯提出共同文化理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源于当时精英主义思想的盛行。英国一直以来就有精英主义文化的传统,从19世纪马修·阿诺德到20世纪的F.R.利维斯,精英主义的传统一直延续着。而艾略特和利维斯观点相近,虽然艾略特也曾经提出过“共同文化”的概念,但多是从宗教的视角,大众文化就是导致共同文化崩溃的罪魁祸首,因此急需向优秀的古典文化资源中寻找支柱重建人文精神大厦。他在《文化定义札记》(1948)中阐释道:最有才能的艺术家和建筑家必须居于社会上层,这样可以影响趣味,实施重要的公共任务……这种方法不是特殊形势的偶尔为之,而应该代代相传一直延续[5]。与此同时利维斯深刻感受到大众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全面侵蚀,他不禁扼腕叹息,“文化的前景极其暗淡”[6]。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文化精英主义者们过分倚重文学作品对社会的影响以及对社会道德的反拨作用,从而忽视文学应该有的批判功能,这使得民主文化的实现成为泡影。
在此情形之下,威廉斯共同文化的提出带有明显的批判意识,威廉斯在回忆当时提倡文化研究的政治背景时说:“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论战的对手是艾略特、利维斯以及在他们周围形成的全部文化保守主义[7]。”这也是他在意识形态领域为成人教育所发出的有力的呐喊。
三、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和成人教育的关系
(一)成人教育和共同文化思想的民众基础:
1 .成人教育:参与式民主。威廉斯一直身体力行从事成人教育,在这十五年的成教生涯中,他一直为成教学生撰写教材,授课,讨论,成人教育不论出身,知识水平多寡,只要有通过学习提高和改变自身的意愿都可以参加,这样的举措使得被精英阶层认定的群氓大众有了接触高等教育的可能。威廉斯的学生大多数是工厂、矿山的工人阶级,除此之外还有来自社区的家庭主妇。
学生自身的具体情况也促使授课的老师们合理布局教学设计和教学大纲,以期用学生能理解的方式参加讨论和练习,这样也实现了教学相长的理想教学方式。同时与体制内的大学相比,校园之外的成人教育享有更加宽松的文化氛围,这使得它也成为各种力量交锋的场域:比如在关于成人教育本质和目的争论从20世纪20年代蔓延到了30年代。争论的一派是工党左派,另外一派是成人教育中的利维斯主义者。左派成员对“工人教育协会”与大学的附属关系进行反思,他们认为工人教育协会已经远离工人的日常生活,其本质就是中产阶级传播意识形态的工具,而利维斯主义者作为精英文化的守卫和践行勇士,倡导维护文化经典,抵制大众文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成人教育的目的、本质和教学方式再次成为讨论的焦点,工人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霍加特、威廉斯、汤普森逐渐成为新兴的学术力量,为后来文化研究的学科建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成人教育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是威廉斯笔下的“平民教育”[8]。他力图通过大众教育,或者平常意义上的通俗教育让普通大众和平民们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化。在20世纪60年代的“开放大学”的成立,威廉斯曾说,“……这是一种非凡的努力,教育上全面开放的平民文化的努力……启蒙大众,但却是一种真正开放的教育。”
在与各家观点论战阐释和成人教育的教学实践中,威廉斯逐渐形成了关于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认知概念,“文化是日常的”弥合了文化和日常生活的界限,让千万大众有了创造自己文化的契机,这种文化不是精英阶层所鄙视的“暴民文化”“低级趣味文化”以及“群体偏见文化”,相反它们理应受到尊重,它们是“共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2 .共同文化:成人教育(平民教育)在意识形态的表征。在威廉斯关于共同文化的定义中不难抽取其关键点:首先它是一种共同创造的文化,它的民众基础是普通、平等的全体成员。这和成人教育的教育对象为全体大众有异曲同工之处。其次共同文化不等于毫无差别、一成不变的文化,它的核心是团结感,前提是生命平等,同时它承认个体性和多样性,并努力克服因为多样性而导致的疏离感。有别于简单的“大一统式社会,它是一种复杂的组织形态”[9]。共同文化从某种程度重申文化是日常的,对意义和价值的创造不能只局限于少数的特定阶级。正如他所说,“成教的全部精神在于不断地迈向真正的共同文化和教育与参与式民主”[10]。更确切的说,威廉斯试图定义共同文化为:在创造价值和意义过程中,自由,贡献和大众共同参与过程[11]。
共同文化虽然由大众参与创造,但却不是人们常说的“平常文化”。两者虽然关系密切,但是侧重点各有不同。平常文化是对“文化是普通的”这一句话的浓缩和总结,它具有鲜活的社会生活基础:看电影,听音乐,服装,发式,咖啡馆,茶馆……它是“普通男男女女的意义和实践所构成”[12],是由鲜活的实践所构成的共建,是一个共享的意义和价值交流系统,在此之中,人人都有平等的权力创造自己阶层的文化,而共同文化是一种更加宏大的概念,“生命存在的平等”[9]是其根本原则,它不排斥差异,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更加强调整体,是对“能共享的具体的个体生活体验的统称”[13]。
(二)成人教育和共同文化思想的政治诉求:政治情怀的文化策略
成人教育从某种程度而言来自英国现代化的需求,其核心是教育的民主化。在成人教育的课堂上,从经典但是相对封闭的文学文本,扩大到普通但开放的这一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服务于成人教育的新左派意识到:这样的阅读和分析同样是构建社会意义的物质性要素,这些表意实践的文化技术同样具有重塑社会的力量,意义的生产体现了文化和权力的关系,工人大众通过学习而获得政治能量,从某种程度上表征了大众文化的主动性和革命性。
从以上分析可知成人教育和共同文化具有相同的政治诉求:那就是让广大普罗大众通过识字能力的提升成为具有人文知识、社会知识和批判力,培育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和批评素养意识,通过文化革命夺取权力,从而挑战文化霸权。因此从这个意义而言,成人教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残酷的意识形态论争的场域”[14]。大众阅读是可以实现激进政治的一种文化策略。
成人教育通过大众阅读让失去话语权的一方有了表达的可能,这种可能性也进一步带来了共同文化的可能,共同文化不同于统一文化,也不同于文化共同体。统一文化包含有主流意识形态的侵蚀,已经失去了民主的可能性。文化共同体的关键在于它的区域性和团体性,文化的专制性阻碍了民主的选择,它是一个“封闭的城堡[15]”。
大卫·莫利指出阅读的问题,“具体的阅读是由社会身份和话语立场建构的,换言之,社会身份决定了阅读抵达不同的话语立场[16]”。身份问题在话语立场中至关重要,读者身份的重新发掘使得被普遍接受并流传的“永恒真理”“伟大传统”的“文学经典”暴露了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桎梏,同时也折射出在身份、阶级、种族等方面的偏见。成人教育通过阅读让广大社会底层民众特别是工人阶级更加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使得这一被主流意识遮蔽的一角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塑造自己的文化,这不但有利于共同文化的形成,同时更不可忽略的是文化本身已然成为形构社会的物质力量。
四、结语
成人教育和共同文化作为新左派实现文化政治抱负的新场域具有历史进步意义:首先,它实现了教育的民主,提升了社会底层阶级的知识素养;其次,它使得全民共同参与,共同创造,共同享有的文化成为可能,为社会底层阶级赢得了机会和权力的平等,文化成为了批判社会的武器;再次,共同文化出现使得迈向民主、工业和文化漫长革命的脚步更加接近成功,同时共同文化的提出也传递了威廉斯在面对现代社会的分割和异化时试图消解少数人文化与多数人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对立的朴素愿景。但是不可否认,威廉斯的共同文化带有典型的文化乌托邦色彩,对文化、民主的强调使其走上了文化改良的道路,他的学生伊格尔顿曾批评其理论主张为充满梦幻的学院派研究,并不无讽刺地指出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社会主义也不过是“资产阶级民主的自然延伸”[17];尽管如此,威廉斯以成人教育为斗争场域,长期的成教生涯让他意识到文化和日常的不可分割,文化的社会定义最终带来了共同文化思想的提出,它赋予每个阶层,每一个人平等地建构、享用自己文化的权力,实现了官方、精英和大众三者的调和,为文化唯物主义思想的提出奠定了基础,将成人教育的“文化政治教化功能”[18]变为现实,同时也迎来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这为二战后世界学术版图的改变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