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义理论视域下的克罗齐历史哲学
2021-03-07贺嘉年
贺嘉年
新历史主义哲学家海登·怀特对克罗齐的思想有一段复杂的接受史。20世纪60至70年代,怀特曾赴意大利留学,并经常拜访克罗齐的弟子卡罗尔·安东尼(Carlo Antoni),对克罗齐的哲学思想不乏赞美之词。1963年,怀特曾发表《克罗齐永恒联系的历史观念》,他强调克罗齐历史观的核心在于,人类历史活动的复杂性不能以任何一套意识形态模式去框定,也无法为未来创造一个乌托邦蓝图,人只能在自己的活动中创造历史本身[1]。不过此时,怀特对克罗齐思想的阐发仍集中于后期历史哲学著作,对其美学思想论及不多。直到1973年《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出版,怀特才正式将克罗齐的精神哲学体系纳入自己的转义理论之中,成为历史意识反讽模式的代表。作为转义理论的四种模式之一,反讽意味着陈述与它所再现的实在之间存在分歧,折射出作者对自己本身陈述事件的悬置态度[2]。克罗齐早年以一种隐喻模式将历史涵盖于艺术概念之下,在《美学原理》中将历史转喻性理解为一种语言学—美学模式,而在《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以提喻模式将历史视作精神的自我发展历程,从而完成“历史与哲学的同一”。如果说隐喻、转喻和提喻都是实在与语词之间对应关系的建构方式,那么反讽则致力于破坏这些对应关系。克罗齐的精神哲学体系拒绝任何超越性的观念,悬置了历史的教化与借鉴作用,最终转入一种对一切知识不可还原的相对主义式理解,对历史哲学与怀特的转义诗学都提出了新的挑战。
一、历史作为艺术的隐喻
1893年,克罗齐以一篇名为《涵盖在普遍艺术概念之下的历史》的论文正式介入史学领域,这篇论文始于对历史知识认识论地位之争的回应。他试图通过厘清艺术、历史、科学三者的概念来论证历史的艺术性本质。克罗齐首先区分出科学与艺术两种认知模式,前者通过概念来把握普遍真理,后者则通过非概念性的、直观的、个别的方式把握实在。这种划分方法默认了艺术与科学都是一种我们可以把握的知识形式,艺术不是生命主义者或机械论者所说的感觉的“振动”或者无意识的生命冲动。这种分类法既区别了艺术与科学的性质区别,从而避免科学实证主义对科学知识地位的夸大,又将艺术限定在认知形式之中,避免了非理性主义者对世界的混沌无意志情绪,这无疑是一种自我麻痹的生命态度。“人们要么从事科学,要么从事艺术。当特殊性被纳入普遍性之下时,其结果就是科学;当特殊性被如其所是地表现时,其结果就是艺术[3]。” 科学追求一种普遍性,艺术则在具体的生活世界中,根据它自身所处的各种环境来圈定(circumscribe)、限制(limit)其表现对象[3]。
在艺术与科学的二分法基础上,克罗齐将历史归入艺术的一种特殊形式中,即“普遍艺术”和“特殊的历史的艺术”,普遍的艺术是一种旨在表现可能性的活动,而历史是一种旨在表现真实发生事件的活动,它的任务是叙述(narrate)。艺术家可以通过想象来建构现实的诸多要素,而受限于史料,历史学家很难完成一部完美的叙事作品,并且受制于表现实际事物的目的,历史书写的大敌并不是篡改史实,而是毫无根据的想象、推论,这极有可能将历史导向一种超越事实性的抽象哲学,特别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观念论历史哲学:“新的历史哲学研究的是事实的进程,以此确定它们所依据的真正原则,以及那些作为产生历史认知行动的基础的系统。它还涉及与历史研究方法有关的一些特殊问题。这一系列问题产生于对历史的批判性思考,它们是一种坚实的东西,与黑格尔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提出的所谓‘理念的节律性变化’截然不同[3]。”
怀特指出,克罗齐将历史视作对实在的具体性、个体性的直观把握,从而构成了对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双重否定:一方面,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有可能导致庸俗的经济决定论,从而抹杀人类创造历史的自由;另一方面,历史也不是黑格尔所谓“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因为不存在超越个体实在的抽象历史规律。借助隐喻的方式,克罗齐强调历史与艺术的亲缘性,二者都旨在对实在进行具体地、个性化地把握。不过,克罗齐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历史的“叙述”本质,而语言是叙述的最主要方式,这蕴含一种从语言学视角解读历史的可能。
二、语言作为历史的转喻
克罗齐在区分科学与艺术知识后,试图将艺术确立为一切认知的基础,这一点贯穿于其精神哲学体系之中。在他最为著名的《美学原理》一书中,克罗齐提出“直觉即表现”的美学命题,这个命题的本质是“直觉”(intuition)处于人类认知活动的最初阶段,并构成逻辑活动、实践活动的前提,美与艺术就是直觉到的刹那构成的完满形象。在此之上,克罗齐将历史视作直觉的有序排列和层累式结构,直觉不会死亡,只会在时间中自我扬弃:“诸表现品或表象先后承续,后者起来,前者消逝,后者逐出前者。……连我们所忘记的表现品仍以某种方式留存于心灵中,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后天得来的习惯和才能[4]。”
在《美学原理》结尾处,克罗齐强调“美学与语言学的统一”,而历史又是美学的一种形式,因而语言学与历史具有同构性。克罗齐把语言视为一个有机体,表达是不可分的整体,任何所谓“动词”“名词”“语法”都是破坏语言整一性而产生的抽象物,在特定的人为了确定时期而实际写作或言说的命题及种种可能性之外,语言别无实在[4]。作为美学的语言学与历史的同构性就体现在:“语言系统的基本单位(词汇的和语法的)和历史系统的基本单位(个体及制度上的集团)都被理解成动态的过程”,语言单位的组合规则与历史中个人与集体的组合规则,均不存在一个抽象不变的形而上学存在,唯一的存在者就是被实际言说的那个。句法与历史都是一种层累结构,句子在最后一个符号出现时完成自身并构成一个封闭形式,艺术作品的意义是艺术家最终完成并呈现出来的形式,历史就是历史学家运用自己的句法所创建的关于事实的陈述。
从转义理论的角度看,语言学与历史之间是隐喻与转喻两种模式的复杂运作:一方面,克罗齐将语言视作前理性的审美创造,不存在抽象普遍的语法规则,这种语言观和历史之间是一种隐喻关系,二者都追求对实在的具体化、个体性呈现;另一方面,语言又是历史的转喻,因为克罗齐已经指出历史是由叙述构成,而语言是叙述的最重要形式,因此历史问题可以被还原为语言问题。不过细读文本我们发现,前后两种模式中,克罗齐对“历史”的定义明显不同:在隐喻模式中,历史被认为是广义的艺术模式,而既然“美学与语言学同一”,那么历史即便不是被包含与语言之中,起码也是与语言相区别的领域;而在转喻模式中,历史成为包含人类物质与精神文化的更广义存在,语言被视作历史的提喻,因为它构成历史的最重要属性。历史定义的矛盾龃龉必然导致转喻与隐喻模式的解体,这迫使克罗齐探索新的历史表征模式。
三、历史作为精神哲学的提喻
1915年发表的《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是克罗齐精神哲学的收尾与总结。克罗齐将美学理论、思辨哲学(逻辑学)、实践哲学(经济学、伦理学)共同归入历史批评中:“我对精神的方式、对这些方式的差别和统一、对他们的真正具体生活亦即发展的全部研究,都是指向历史理解问题的[5]。”人们正是他们自身的所思、所想、所为,这构成了他们的历史,这也是人具有的唯一本质。
在《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克罗齐提出了“历史与哲学同一”的命题,“同一”的推理过程建立在“精神是唯一实在”这个一元论基础上,哲学研究的是唯一实在的发展变化,因而哲学与历史是同一的。依据克罗齐的看法,“精神”具备物理性质和意识的一切属性:“精神本身就是历史,在它存在的每一瞬间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全部过去历史的结果”[5],这要求我们放弃“观念”与“事实”“理性的真理”与“事实的真理”的二元论以及一切超越论观念,精神既是单一,又是分歧,它不是高悬在世界之上的,也不是徘徊在世界之中的,而是和世界一体的,精神的自我意识就是哲学,哲学是它的历史,或者说历史就是它的精神[5]。
由此可见,如果将精神的各阶段创造视作一个全体,那么历史就是精神发展模式的提喻。所谓提喻,就是“用部分来象征假定内在于整体之中的某种性质”[2]。历史本身不能僭越为哲学反思,也不能完全下降为单纯的直觉,它永远是一个进行时态。既然历史发展还没有存在“已经完成”的行动,那么企图从历史中提取关于世界的整体性概念就不可能实现,遑论历史对于人生与世界的指导作用。克罗齐将人对自身自明性记忆之确信称为“常识”,常识相信显现于自身的现象就是实在,它只相信自己允许相信的东西,如果关于实体的言说超越了常识允许的范围,它就是“虚构的”,宗教、神话以及那些社会科学的“普遍化”规律都是一种构想物。克罗齐最终将历史视作精神哲学的提喻模式,但此时的“历史”概念已经完全颠覆了对历史学的传统认知,历史的功能与意义付诸阙如,由此将产生更为强烈的虚无感与反讽意识。
四、结语:复归历史意识的反讽
怀特认为,克罗齐的历史观念不可避免复归到反讽状态。这种反讽首先体现在历史的不定感与无用性之中,当历史的借鉴和指导性作用被悬置时,人类不可避免会对未来产生焦虑。历史不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那样作为当前文化秩序中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传统与现实之间、创新与保守之间调和的基础,不是一种如马克思所说洞察有关当下社会境遇的工具,它也不是尼采笔下那个以意志为基础的审美世界,历史能带给我们的唯一教导就是仅仅提供关于过去的真实的信息。其次,克罗齐的阐释策略迫使人们回归一种对历史的神秘性理解,甚至导致不可知论的危险,因为他将历史的客观性、真实性诉诸于“常识”,这是一种人类对自身记忆自明性的确信,这无疑带有独断论的色彩。如果历史是每一个主体自身的精神创造的总和,那么主体如何能认识他者?克罗齐的历史强调个体的精神创造,却忽略了主体间个性和认识普遍历史的可能性。海登·怀特将这种独特的历史观归结于20世纪初自由主义与人文主义的意识形态。这一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现出一种温和渐进的态度,他们不可能像马克思唯物史观那样赞成激进革命和共产主义,也不能像尼采等非理性主义者那样跨越善与恶的彼岸,将文化视为非理智的意志冲动,他们反对各种形式的历史激进主义论点,因而显得温情脉脉,甚至带有世纪末的忧郁气质。克罗齐将历史呈现为一种“永恒复归”,所有人都有机会创建一个展示自己个性的舞台,即参与历史的创造之中,这是属于人类的特权,也是产生痛苦的根源所在[2]。
到此为止,转义诗学模式完成了从隐喻、转喻、提喻到反讽的循环。克罗齐史学理论的反讽,不仅仅是对历史不可知论与相对主义的态度,也暗示着转义理论自身的限阈。纵观克罗齐的理论探索,任何转义模式都无法声称自己是对历史实体的最佳诠释,而为历史文本确立任何一套固定的“深层结构”,未尝不是对人类自由选择的侵损。转义诗学框架能否解释克罗齐之后的历史哲学,反讽是否会解构转义诗学理论体系,这些仍是新历史主义值得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