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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若比邻:傅雷译《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三重奏”

2021-03-03关屹

牡丹 2021年24期
关键词:朵夫罗曼罗兰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1937年,傅雷译著《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出版卷首中,这句译者的献词赫然醒目。傅雷译本的卓绝超拔,使罗曼·罗兰的这部长河小说在中国拥有极高的知名度,鼓舞了无数身处在黑暗时代,追逐光明与真理的勇者不断抗争奋斗。“江声浩荡……”的经典四字开头,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这是一曲由文字铺就的交响乐。阅读傅雷译本,随着主人公的成长历程,读者不仅看到了一个“贝多芬”式的英雄人物在崛起,更听到了一曲曲荡人心神的动人乐曲:那是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交响、是动荡时代中的英雄史诗乐、是超越时代的悠远圣歌。《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傅雷的手中,俨然成了一首“三重奏”,為罗曼·罗兰助力,鼓舞了“各国受苦、奋斗,而必获胜的自由灵魂”。

一、笔尖奏响的中外文学交响曲

罗曼·罗兰在创作《约翰·克里斯朵夫》时,选择的是一种传记式的叙事方法。主人公是一个平民家庭出身的德国人,他拥有对于音乐的天资与贯彻生命始终的反抗精神,之后的生活不断地加给他磨难,情欲、贫穷、艺术、仕途、政治、死生……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其中不断挣扎,在矛盾冲突的社会中尽管会误入歧途,却从来没有停下过对于自由生命的向往与追求,这种浮士德式的精神使他不断突破自我,从个人过渡到整个社会。这部史诗性质的长篇著作,描绘歌咏的是人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以平凡人的内心矛盾、痛苦与软弱,来照见千万生灵所共有的品德——即使不是圣者,人类也应当拥有自己的追求、梦想、爱和为爱百折不挠的精神。

作者将传主的身份设定为音乐家,是广为称道的巧妙安排。这本书字里行间弥漫着音乐感。从出生到青春,从壮年到老迈,叙述结构恰如一部交响曲。交响曲的一些特点,如结构、节奏与力量,以及自由变换的意象,以文字的形式所展现出来,十分别出心裁。更令人称奇的是,傅雷先生将这种感觉原汁原味地翻译出来了。

首先在结构上,傅雷译本的结构完整而统一,十卷本的小说,卷下分为部,在每卷与每部之前有序曲与引言,恰如其分地将素材分为了多个乐章;其次在节奏与力量强弱上,时强时弱的奔突,节奏的和缓、凝滞、急促贯穿小说的每段每句。节奏与力量的转变紧抓读者的心跳,使读者成为交响乐中的音符随之跳动,在读后恍若度过了一世。原著是法文小说,若是翻译作品非用欧化的句子不可,而中文却适用短句以显脆亮。傅雷先生的翻译,大胆使用美丽炫目的长句,大段跌出令人拍案叫绝。这种长句的体量为意象的铺陈创造了条件,文中意象变幻如白云苍狗,是非逻辑性的、自由的、如同生命般的倒影,进一步构成了行文的流动感与音乐感。引用文中一段为例。

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

傅雷的译作,自始至终都保留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音乐化描写。这部描写音乐家的小说,讲述了克里斯朵夫一生经历的悲欢离合、是非曲直、奋斗反抗,配合交响曲中高低轻重的音调,错综复杂的旋律洪流——激起了无数人心中的勇气。傅雷用笔将这股力量与勇气拉进危难时期的中国,鼓舞了追求真理、心怀正义的中华民族,斗争法西斯与反抗一切压迫行为。傅雷将主人公的英雄人格完美展现出来。

并且即使初译本好评如潮,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50年代,傅雷觉得早年四卷译本是“污点”,决定重译。他给罗新璋的信中写道:“文字工作总难一劳永逸,完美无疵……翻译工作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正是抱着谦虚的态度,对待工作的严苛要求,现在读者看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才能如此流利畅达:既有罗曼·罗兰的原作之魂,又有傅雷“译应像写”的中文之美。

二、动荡时代中的英雄史诗乐

无论是在创作者罗曼·罗兰的时代,还是在译者傅雷的时代,约翰·克里斯朵夫拥有的坚强斗志、旺盛的生命力、自我的挑战与更新,以及永不停歇的前进脚步,对于两个时代而言都是迷惘中的一盏明灯,一团火焰,鼓舞着无数尚处孤寂与黑暗、追逐真理与理想的人,不放弃对于生命力的渴求。《约翰·克里斯朵夫》的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代表了欧洲各个民族最优秀的思想与精神——如同一条主旋律与无数和声相互对话,高唱于动荡的时代中,最终撞击融合,成为一曲宏大的英雄史诗乐。

随着小说中约翰·克里斯朵夫的脚步,读者看到了20世纪初激烈动荡的时代:思想混乱、人心浮动、个人主义与享乐主义盛行。德国虽然有厚重的历史但逐渐故步自封,意志坚定的幌子下是自私自利;法国虽然崇尚求新、充满活力,却常常流于浮华;意大利虽然直接继承了古希腊罗马的文化遗产,但是盲目的乐观主义使人在其中耽于安逸。小说是直接反映时代面貌的镜子,就像法国19世纪的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描绘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法国图景,罗曼·罗兰也是记录下了20世纪初的法国世相,记录下了封建残余势力的顽固、伴随享乐与纵欲而来的一代新人、战争前夕隐隐闪烁的骚动与不安。

于是,罗曼·罗兰在创作过程中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在《致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朋友们》中写道:“我像法国许许多多人一样,在与我的道德观对立的社会中备受压抑;我要自由呼吸,要对不健全的文明,以及被一些伪劣的精英分子所腐蚀的思想奋起抗争……为此,我需要一个心明眼亮的英雄。”《约翰·克里斯朵夫》是一个文明的西方即将逝去的精神遗嘱,三位主人公中约翰·克里斯朵夫代表的是狂放不羁、强悍有力具有创造力的德意志;奥里维代表的是自由清新、有先进思想的法兰西;葛拉齐亚代表的是现实生活的意大利的和谐柔美,这三者构成了三角形般稳定的欧洲精神,是作者反对当时时代军国主义和民族歧视、主张人类和谐一致的人道主义理想的象征性体现。正是如此,罗曼·罗兰被称作为“欧洲的良心”。

傅雷先生1937年始译《约翰·克里斯朵夫》,集中用四五年时间,专心致志地译出全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于1941年初版问世,10年里先后印行7版。傅雷先生身处于一个战火纷飞、人性沦丧、大国泱泱群众处于迷惘与黑暗的时代之中,感动于西方文化中可贵的异质:力的颂扬。他相信能够以伟力追求光明与自由的强大生命力,对于昏暗萎靡境地中的人而言是英勇的,这种力是耀眼夺目的。于是,傅雷译《约翰·克里斯朵夫》旨在提供一种理想的范本:贝多芬与命运搏斗的气概,克里斯朵夫追求光明和真理的热忱,在当年“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无疑是急需发扬蹈厉的。译者的爱国精神与民族气节凝聚在这两本书中,如同普罗米修斯把火种盗给了人类一样,给抗战中处境险恶的中国知识青年带来了光明,指引他们冲出黑暗的包围,开始勇敢地进发。

在傅雷的译著中,最后一卷La Nouvelle  journée若是直译,意为“新的黎明”,傅雷却采用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词语:复旦。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这个词语所包含的自强不息、振兴中华的含义,是多么深沉隽永!暗行夜路,天又黎明。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不管是西方文明的活力、热情、大无畏,还是东方文明的智慧、明哲、超脱,作为命运共同体的人类,中华儿女始终渴望的是一个兴盛的祖国,一个挺直脊梁的民族,一个和谐恬静的美丽世界。

为了拥有复旦,中国需要英雄主义的斗争力量。即使像在《燃燒的荆棘》中,约翰·克里斯朵夫为斗争而痛苦,但每份伟大的事业都是需要痛苦与汗水才能铸就!在斗争之后,人们才能看到个体的胜利、民族的繁荣、人类的生机。

三、永将流传的人间圣歌

《约翰·克里斯多夫》的核心人物精神是英雄主义。克里斯朵夫的身上拥有着西方文学中的“浮士德式”传统——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可以受到诱惑或者经历过失败,但是真正的强者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而是去不断地超越自我。约翰·克里斯朵夫诞生在平凡人家,在渐渐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的过程中,他经历了情欲的折磨,爱情的失败,朋友的死亡;遭受了音乐事业的打击,同僚的排挤,大众的嘲讽;目睹了政治的黑暗,革命的动荡,世界的阴暗。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而是对生活保持着坚定的希望与热情,不断地在时代的浪潮中逆流前行。约翰·克里斯朵夫不是个完美的人,但他像一颗明亮的星,照耀着每个怀着对生活的热爱不断前行的人,就像作者罗曼·罗兰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人们在理解克里斯朵夫时,不能狭隘地将他理解成个人主义英雄。克里斯多夫被赋予了罗曼·罗兰的人道主义理想,他的生命探索中体现出博爱的人生观、对正直与宽容社会的追求、对真诚友爱的呵护、对万千生灵的同情,他是为了将人类从苦难之中拯救而奋斗。即使书中的克里斯朵夫具有极强的个性,在艺术的探索中始终是独立的探索,但是他没有将探索而得到的艺术真理固为己有,而是将真理赐予了大众。克里斯朵夫在经历了数十年的艺术探索后,意识到德国音乐的严谨与意蕴深厚、意大利曲调的温和与厚重、法国节奏的精美与优雅,最终他将这些音乐品质相柔和,创作出他最伟大的作品。“一切伟大的交响乐,是各民族的声音处于和谐之中,用最动听的人类之音响彻云霄”。克里斯朵夫的音乐思想包含了人道主义的生命价值:对生命的歌颂、对所有生命的同等尊重、对生命之间能够惺惺相惜与共同合作的憧憬和期望。认识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人们就认识了人道主义的真正追求,也就理解了罗曼·罗兰对于人类未来的憧憬。

人道主义从西方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就一直贯穿于西方的历史进程中。它首先肯定了人本身的价值,就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种对于人本身的肯定,推翻了西方封建的教会专制,促进了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并且最终唱响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号角。而我国自“五四”运动以来,同样重视人的价值。只有每个人拥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个人所存在的集体与社会才能拥有更多的活力与希望。中国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人道主义所拥有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中国人民赢得了民族的解放,并在当下引领中国走向复兴的光明未来。《约翰·克里斯朵夫》不只属于罗曼·罗兰和傅雷、不只属于西方、也不只属于东方,它是属于全人类的宝贵精神财富。

真正好的作品,能够不断地开拓读者对于世界的认知。《约翰·克里斯朵夫》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赋予读者的是更为广阔的看待世界的视野,使读者能够从个人的历程窥见时代的变迁;从异国的视角窥见人类所共有的一部分天性;从文明的差异明白自我民族的品质;从艺术的熏陶懂得人的创造历程将永无止境。《约翰·克里斯朵夫》仿佛是一首圣歌,在读者的耳边不断地回荡,它告诉你:无论是困难还是后退,无论是欲望还是罪恶曾经迷蒙你的双眼,人都可以永远不停地前进,趋向真善美的理想人格。

(河北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关屹(1999-),男,安徽合肥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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