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域下伦敦青年群体亚文化研究
2021-03-03张心如
张心如
菲比·沃勒-布里奇是当代英国著名编剧、导演、演员,主要作品有《杀死伊芙》《伦敦生活》等,斩获了喜剧类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等多项大奖。虽然出生于上层家庭,但她的剧本揭示了女性生活沉重的黑暗面,以话剧、影视等形式表达女性的愤怒,以及对性的态度,为女性勇敢、坚韧的品质发声。
丧文化是当代青年亚文化的一种。亚文化被认为是通过风格化的和另类的符号对主流文化发起挑战从而建立认同的附属性文化,具有抵抗性、风格化、边缘性的特征。目前较为流行的定义为“丧文化是指目前流行于青年群体中带有颓废、绝望、悲观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表现为对生活态度悲观消极,长期受挫败情绪影响,带有通过颓废低迷的生活方式反抗现实的意味。
精神分析学最初由弗洛伊德提出,原本是一种治疗精神错乱的方法,即让患者自由谈论其梦境、童年等经历,由分析师深入挖掘,从而找到患者患病原因,这种分析方法后来应用到文学作品中,即精神分析批评。弗洛伊德创立了多种人格结构,其中最著名的为三重模型,也称结构模型,即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本我是人最深层的欲望,遵循快乐原则;超我代表了社会的道德限制,遵从道德原则,通常表现为心理上的惩罚;自我遵循现实原则,约束本我的欲望,使其以无害的方式宣泄,以适应现实生活,同时调和超我施加的道德压力,减少超我与本我欲望之间的冲突。弗洛伊德指出,人类进入成年之后,往往积压了很多创伤性记忆,这些创伤性记忆所带来的隐秘欲望则一同被压抑进了无意识,并对意识持续产生影响,当被压抑的记忆无法被充分释放时,本我、自我和超我就进入了不平衡的状态,人会表现出一些异常行为。本文将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分析《伦敦生活》中体现的伦敦青年群体亚文化。
一、从精神分析视角看《伦敦生活》
舞台剧《伦敦生活》于2013年在爱丁堡边缘艺术节首演,时隔6年又于2019年先后在百老汇、伦敦西区演出。菲比·沃勒-布里奇淋漓尽致展现了一位非典型伦敦女性的生活,即剧名Fleabag的含义:懒惰、邋遢、糟糕、平庸与厌弃。这种非典型生活并非大众主流模式,却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的青年生活态度。女主人公没有明确的姓名,生活一团糟,每一次挣扎都表现出她十分缺爱。绝大部分时间,她或者沉浸在错误方向的挣扎,或者经历着徒劳无获的改变。
(一)友情:恐惧和欲望交织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力比多的收容所,力比多是一种性力、性原欲,即性本能的一种内在的、原发的动能、力量。其遵循快乐原则,时刻追寻着欲望的满足、情绪的宣泄。除了力比多之外,毁灭欲也作为一种本能存在于无意识之中。女主人公与小波的男朋友发生关系,一部分出于冲动和欠缺考虑,另一部分则是抱着尝禁果和破坏朋友关系的冲动。小波发现男朋友出轨后,打算制造一场小车祸来威胁男朋友,搏取其关心和同情,却意外被速度过快的自行车撞倒在马路上,导致连环车祸,最终死亡。这样戏剧性的死亡方式成为被报纸大肆宣扬的意外自杀,也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
精神分析学认为,超我作为人格中的审查和惩戒机制,以道德制约本我,并且以罪恶感惩罚本我中黑暗的念头;自我则作为超我和本我的调和机制,寻求欲望和压制之间的平衡。女主人公间接造成小波死亡之后,超我施加了难以承受的罪恶感和恐惧感,自我在失衡状态下,被迫将有关小波的记忆压制在无意识之中,其深层的恐惧则一同进入本我层面。女主人公向客人解釋小波的死因时,坦然谈论其死亡原因为一场意外,小波的动机是自杀则被压制进了无意识层面,女主人公的意识已经不存在其真正的死亡原因,这是自我进行调节的表现之一。除此之外,女主人公常常回忆起小波在路口精神恍惚、被自行车撞飞的片段,但鲜有记起自己和小波男朋友偷情的画面,即小波死亡的真正原因。通过自我的调节,小波死亡的影响被局限在女主人公由于失去朋友而恍然和浑浑噩噩,压制了超我的道德约束和惩戒:女主人公造成朋友死亡而产生的内疚与恐惧。女主人公和豚鼠相处时,会幻想出小波的形象,在幻象或回忆中小波告诉她,人都会犯错误,这是人们会给铅笔装上橡皮头的原因。然而,小波的话更趋向于女主人公自我安慰的表现,通过小波的言语,她企图获得原谅与宽恕,但幻象终归是幻像,朋友已经离世,她终其一生都带着对小波的内疚和懊悔。
(二)亲情:疏离与空虚纠缠
女主人公的性生活十分混乱,但其放纵的性欲的背后是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女主人公的家庭关系奇怪而扭曲,家人之间处于疏离状态。母亲去世后,父亲和母亲的学生再婚,给女主人公的世界带来了很大冲击,她在随后的谈话中讥讽又无奈地描述了这一事实。面对强势虚伪的继母,软弱无能的父亲并没有保护女儿。除此之外,他表示关心的方式也十分古怪,如为她们购买女性主义讲座的门票、为女儿们付钱参加冥想课程、为其预约乳腺癌检查;已经在法国购买了庄园,但面对女儿的经济困境,改口说自己的生活很穷苦;明明深爱过克莱尔姐妹的母亲,却常常在言语中透露出对她的厌恶和嫌弃,把女儿们身上的缺点全部归结于母亲的遗传,并且毫不避讳地讲给所有人。姐姐克莱尔对女主人公的态度也是若即若离、漂浮不定的。克莱尔时而对女主人公袒露心绪,时而把女主人公描述成最大的麻烦。在她知道丈夫马丁亲吻妹妹之后,疏远了丈夫,与女主人公的联系变得紧密,然而突然毫无征兆地转向相信丈夫,尽管她知道妹妹说的是事实,依然为了捍卫婚姻和自己的完美形象选择离开这个“最大的麻烦”。生活中的细节也展现了姐妹的疏离之处:当女主人公和姐姐尝试拥抱时,姐姐像躲避瘟疫一样直接弹开,表情惊讶而嫌弃,她的不适应展现出姐妹之间关系并不亲密,连拥抱都需要后续克莱尔努力尝试才能成功。此外,姐夫马丁的形象猥琐而可怜。他在妻子的生日宴会上被怀疑性功能有障碍,强吻女主人公以示其男权地位,实际暴露了内心的自卑;当妻子提出离婚,马丁用暴力威胁女主人公和妻子,发现不见效之后软弱悲伤地离开,他依赖也深爱克莱尔,在感情中看似强势,实际处于没有安全感的地位。
本性善良的女主人公十分渴望爱、渴望被救赎,但在这样疏离冷漠的环境下,她努力在别人面前保持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模样,扮演着家人眼中“最大的麻烦”,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家人,但她自身被爱的渴望无法言说。在本我层面,这种被爱的欲望转化成性欲,她试图通过随便和哪个男人性交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被渴望的。自我用性行为,即性欲的释放来调节本我难以满足的欲望,却不能抵挡超我来施加社会压力,这种放纵的性行为过后,她体会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不安。在前男友彻底离开她之后,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转向落寞,由于其不安全和空虚,迅速开始下一段关系:在街上遇到的龅牙男迅速成了她的新男友。为了寻求帮助,任意和男人性交,她在街上刻意穿着性感,以期证明自己的魅力,但事与愿违,她被街上的男人辱骂成婊子。正是一次次对性的寻求,暴露了在疏离亲情之下伦敦青年内心的脆弱,看似有放荡不羁的生活,也有任人去留的洒脱,内心却是无比脆弱和缺乏安全感,渴望被爱,却又不知道如何处理长期稳定的关系,只能在短暂的相遇中畏缩不前。
(三)爱情:信仰和俗念模糊
神父是唯一能看到女主人公和观众对话的人,而女主人公也能看到那只不断追随神父的狐狸。在随后的采访中,菲比·沃勒-布里奇解释了狐狸作为“天堂的猎犬”的阐释:狐狸追逐那些在信仰与俗世欢愉之间动摇的人。这一形象来自弗朗西斯·汤普森的《天堂猎犬》。诗中的主人公“我夜以继日地逃避他的追逐,藏身在灵魂的迷宫之中,躲藏在持久的欢笑声中”,当狐狸追逐到他时说“你不接受我的爱,便拒绝了一切美好”。
作为神职人员,神父并非正经严肃的类型,相反,他偶尔也会说些脏话。他身材和长相都很性感,更贴近年轻人的文化,是一个非典型的神父。也正因为这份非典型,他的本我对女主人公有爱欲和渴望:忏悔室中,神父突然打开女主人公的门;后来,他按耐不住去女主人公家拜访她;在女主人公的父亲婚礼上背颂词之余,突然贴近女主人公的身体。而超我始终要求他信奉上帝,依靠理智生活。正如他在婚礼上致辞所言:“软弱的人,不配拥有爱情。”自我在欲望和信仰之间选择,也是一场爱与生活之间的抉择,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神父的出现让女主人公的自我、超我、本我找到了平衡。不同于女主人公其他的性伴侣,神父对她的爱既有欲望的一面,也有纯粹的一面,逾越了宗教的界限这一性质,也进一步满足了她内心深处对被爱的渴望,填补了她在朋友领域的空缺。在忏悔室中,女主人公对神父袒露心声,将无意识的深层情感调动出来,而神父代表上帝宽恕了女主人公的过错,某种程度上也抚慰了超我施加的内疚和恐惧。舞台剧末尾,神父选择了信仰,而非爱情,并且告诉女主人公都会过去的,此时女主人公相对平衡的人格中,本我已经得到了抚慰,自我遵循现实原则,明确了此时不能够继续深入神父的生活,作为成年人,她应当独立处理自己的情绪和感情,此时的女主人公已经做好了迎接未来的准备。
二、《伦敦生活》与背后的丧文化
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分为压抑、否认、投射、退行等多种形式,在《伦敦生活》中,心理防御机制的复杂影響是导致人物以一种颓废、低迷和放纵的方式生活的重要原因。人物的家庭生活都不幸福,其对爱的渴望不断被压抑,表达爱、渴望爱的欲望被投射到了性欲上,女主人公通过纵欲,而神父与姐姐克莱尔某种程度上表现出禁欲倾向。除此之外,女主人公的放纵正是退行的表现,她并不认真择偶,对待性生活随意任性,正是因为其无法承受巨大的空虚感和不安,退化回较为原始幼稚的状态,以期逃避成年人的难题。女主人公对于小波的死表现出强烈的否认反应,她常常和小波对话,也会与咖啡店客人谈起自己的朋友,死亡仿佛并没有真正发生,这样的否认机制让她始终无法走出内疚。
剧情中每一次情节转向温暖,之后一定有倒霉、挫败的承接,并不存在完美顺利的情节。以姐姐克莱尔和女主人公的故事为例,当女主人公讲出姐夫强吻她的事实,姐妹二人关系有所好转,姐姐信任并安慰着女主人公,然而看似美满的情节中突然插入了转折,姐姐转头“信任”自己的丈夫,随便编造出女主人公勾引自己丈夫的借口,与女主人公保持疏远长达一年。她的应激反应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庭,通过否认和隔离的心理防御机制,来维护堕落的家庭关系。
除心理防御机制之外,独角戏的形式也是体现丧文化的一大亮点。无数人在我们的生命里来来往往,但人生总归是自己的演出,度过悲喜交加,也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也是伦敦青年所企图抗争的现实。丧文化是一种对现实终究是一场独角戏的无可奈何,面对注定孤独的人生,伦敦青年只能用消极颓废的态度去抵抗。一切挣扎都在人生规律面前显得无力。菲比·沃勒-布里奇的独角戏布景昏暗,展现出一位浑身散发丧气息的伦敦女性的生活,偶尔穿插配音和特殊音效,而主要以独白形式,讲述着每个人的来去聚散,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菲比·沃勒-布里奇始终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兀自低迷或者欢喜。
三、结语
《伦敦生活》以女性独白的形式,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她和她周围伦敦青年的落魄与颓废、善良与挣扎、内疚和救赎。在这个过程中,伦敦青年生活的丧文化得到了彻底体现。每个人的人生路仿佛堆满了各种垃圾,虽然人们都在挣扎,却始终摆脱不了残酷的现实。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