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现实主义批判
2021-03-03吴锦阳
吴锦阳
2018年,迟子建发表了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与之前的小说相比有了很大突破。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现实主义更加带有了一些浪漫主义情怀,这让她的小说更加带有了一种灵性和温情。本文将从超验神性的自然情怀、人性的探寻与揭露、出走与回归三方面入手具体分析。
一、超验神性的自然情怀
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大都带有一种生态自然情怀,且这种情感是从她骨子里延伸、渗透出来的。迟子建曾在她的一篇文章《文学的“求经之路”》中谈到,她从小接触最多的就是自然环境与少数民族的宗教神话故事,是大自然的气候与万千生物滋养了她温润的心性,小时候从长辈那里听来的神话故事,也在她幼小的心灵种下了敬畏自然的种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迟子建从小有一种与大自然的亲密感,这种情感伴随她慢慢长大,最终融进她的生命,融入她的作品中。如果一个作家拥有了自然情怀,那么她就拥有了捕捉和鉴赏世间美好事物的能力,这能让一个人无论面对多么残酷的现实,都能找到一扇自我找寻、自我救赎的大门。在迟子建的作品中,读者总会看到一种充满诗意的神性色彩,这其中一部分来源于她笔下人类角色的脱俗化,另一部分则是来源于故事中各种动物的灵性化,这两者的结合就产生了一个隔离于世俗经验世界之外的超验的世界。自然斑斓的生命形态赋予了自然灵性,而灵性的生物带给人全新的生命感知与自我救赎。
小说中金翁河看护站的管理员张黑脸,在一次救火行动中被山上的猛虎惊吓过度,落下痴傻,成了众人眼中愚蠢、呆傻的“黑脸”,“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但失了智的张黑脸却拥有了感知自然的能力,“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开始喜欢带有翅膀的鸟儿。在金翁河的众多候鸟中,东方白鹤最为罕见,也是最美丽的,它们“白身黑翅,红腿纤细,姿态优雅”,是高贵、圣洁的象征。在这群东方白鹤中,有一对新来的白鹤夫妻,它们共同繁育幼鸟,在暴风雪中相守相依,构成了一幅情意绵绵、凄美动人的感人图景。迟子建有意塑造了有感知自然能力的张黑脸和东方白鹤这样一对具有灵性的动物,并将他们的命运在精神层面联系起来,其实就是对超验世界的描摹与建构。有人将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归于生态小说序列,在笔者看来,与纯粹的生态小说不同,迟子建在这部小说中着力探索与挖掘人的精神世界,其中包括了对现代文明的质疑,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及自然生态环境的危机意识等内容。与生态文学中的危机理念不同,迟子建更侧重于人类情感的重审与表达,只是借助于自然深含人性的异化与弯曲。
二、人性的探寻与揭露
在神化了的候鸟世界中,迟子建并不是单纯赞颂候鸟“勇敢”的行为,而是借“候鸟人”这个群体,逐步揭示瓦城社会中权利滥用、利益交织的凌乱生活状态,准确直击现实社会的痛点。“候鸟人”大多是瓦城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可以像候鸟一样,随着季节变换改变自己的居住地,在冬天离开瓦城去温暖的地方过冬,等到天气回暖再返回瓦城。而“留守人”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一直留在瓦城,忍受冬天的寒流与飞雪。“候鸟人”与“留守人”作为两个不同的社会阶级,其间存在的分化、间隙,使瓦城人内部势力盘根交错,暗流涌动。当现实利益将两者联系起来,看似平静的水面立即波涛汹涌,矛盾频发。
周铁牙作为典型的“留守人”,他知道自己身处社会底层,也清楚权势的威力,一心想摆脱自己卑微的身份,成为“候鸟人”,于是他利用自己自然管护站站长的身份,监守自盗。为了巴结讨好城里有权势的人,猎取野鸭给他们尝鲜;检查站的老葛,一邊包庇周铁牙偷运保护动物的行为,一边偷偷留下影像证据,想要借机敲诈周铁牙,让他动用自己的关系为女儿安排一个好工作。周铁牙与老葛都是“留守人”,但他们并没有作为同类人的相怜相惜。在利益面前,他们相互算计,反而将自己自私的本性暴露无遗。在“留守人”自相残杀的时候,瓦城的“禽流感”事件将故事中各个阶层的人物都调动起来,官场的人们,有连带关系的“候鸟人”与“留守人”,不知情的瓦城人,在这场“禽流感”中,各自流露出怨恨、苦闷、恐惧、忧虑等情绪,在这些情绪下隐藏着一件件肮脏的交易。更令人惊诧的是,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弥漫在瓦城上空的恐惧力量,人们最终将整个事件归咎于候鸟:他们认为候鸟是不祥之物,给瓦城带来了灾难,这样荒谬的结论背后,揭露的是人性中可怜、可恶的脆弱部分。
三、出走与回归
两个被剥离出现实环境的人物中,一个是看护站的张黑脸,另一个是娘娘庙里的德秀师父。张黑脸是失了智的呆傻之人,德秀师父是遁入空门的出家人,两者所处的精神境遇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特别是德秀师父,被人们认为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甚至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抛弃了她。出于无奈,德秀只能远离尘世,遁入空门,她一生都固执地认为“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德秀师父这个人物的设定,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颇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遭受世俗异样的眼光,精神上受到无情的打压与迫害。为了内心的自我救赎,一个选择“捐门槛”,一个选择出家,从封建社会到现代文明社会,人类历经多年的进化,思想观念由封闭到开放。按照人类文明程度来说,祥林嫂这样的人物不该再出现在现代高度文明社会,而文中对德秀师父遭遇的描述,让读者又惊讶地看到了祥林嫂的影子。
德秀逃避现实是迫不得已,尘世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现实逼得她只能在娘娘庙里寻求菩萨的庇护。但德秀的出走并没有换来内心真正的安宁,远离瓦城的娘娘庙,也不是纯粹的清静之地。管护站与娘娘庙,都是远离城市是非的净地,迟子建有意将两个主要人物安置在这样一个干净、空旷的环境中,远离城市的喧嚣,是想将两人与现实中的瓦城人区别开来。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个脱俗之人暗生情愫。两只早已失去呼吸的东方白鹳,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在偷尝禁果后,张黑脸与德秀内心进行了无比深刻的自我审判。伦理道德、宗教戒律就像一根根皮鞭,在不断抽打他们的内心,给他们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张黑脸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上天的惩罚,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夺去性命,每次喂食候鸟后所说的“雪就要来了,抓紧飞吧,你们能行的——”何尝不是对自己的鼓励。尽管他们都在自己的罪孽里挣扎,寻求解脱,但欲望的火苗早已点燃了他们孤寂、零落的心,将他们吞噬在这无尽的漩涡里。
正是对彼此萌生出深深的爱恋,张黑脸开始有了正常的意识,德秀开始迷恋尘世的欲望。两人似乎再次被命运捉弄,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们从脱世的镜像里拽入冰冷的现实中,重拾七情六欲的他们,只能手足无措地等待着世俗严酷的审判。当张黑脸的女儿张阔来到娘娘庙,见到德秀时,德秀羞愧难当,德秀的出走是身不由己,而身体的出走始终无法掩盖自己灵魂的渴求。和德秀一样,娘娘庙的云果师父在面对石秉德这个外地来的年轻人时,不免春心萌动。看来,清斋素衣的菩萨庙也只能给世人带来表面上的清静,真实的灵魂诉求始终无法找到慰藉。张黑脸与德秀的出走与回归,是迟子建在替世俗枷锁下苟且生活的人们向社会发问,充满了讽刺、辛辣的意味。
四、结语
迟子建的小说总是能将温润、美好的情感置于浮华社会的阴暗处,不管是描写人生的“逃离者”与“留守者”还是“出走者”与“回归者”,读者都能看到迟子建对人性美的追求和对世间万物的浪漫情怀。
(山西师范大学现代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