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因素与人的选择

龚茂 李蕾

重庆当代女作家强雯从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早期主要是作为编辑的身份为报纸副刊撰写文章，正式开始写小说是在2003年。强雯刚开始从儿童文学入手，而后转向成人小说，其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她的作品大部分追求现实主义风格。强雯是重庆青年作家的重要成员，她的作品没有过多明显的区域限制，总是聚焦于当下中国的现实问题和人们的精神性格。

《岭上一号》的故事背景与2012年重庆印制二厂的搬迁和改造直接挂钩，小说中出现的重庆地名，如照母山等，也是真实存在的，主人公商梅红的身份是印制二厂一位丧偶的退休工人。可以说，这部中篇小说的故事是直接取材于现实世界中重庆的发展现况。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说中主要描述了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工人和转业干部，没有谈论农民和其他类型的干部，故在此特意指出，下文内容里凡是提及“20世纪50年代人”或“50年代人”这些词语时，实际上并不包括农民阶层。对于这一批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工人和转业干部来讲，时代的变迁、生活环境的巨变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还是更深层次的人生选择呢？笔者主要集中于现代性因素对他们生活造成的改变，展现出他们为难的抉择，显现出现代性背后人们如何存在的哲思。

一、对人的细节书写

小说采用全知视角的叙述方式，在讲述整个故事时，叙述眼光凝聚在主人公商梅红身上。作为20世纪一个普通的工厂工人，商红梅以这样的一段话来描述年轻时自己和同事的工作热情：“过去那会儿工作，人都是立起的，没消停。为了校正颜色，工人得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当睡个午觉。别小看那些火花彩画，平版的胶印比凸版的铅印更复杂，色彩的深浅靠纸面上的网点大小来体现。”叙述者在小说中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呈现上述文字，字里行间显现出说话者商梅红的自豪与骄傲。

印制二厂在20世纪中国印刷界的重要地位是通过商梅红之口传达给读者的：“岭上一号原来是国民党中央印钞厂，后来被新政府接管了，改名为印制二厂，现在才叫这名。”“烟盒啊、牛奶盒啊，吃的用的包装盒，带纸片的，都是二厂印的。哎，你们回忆回忆，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过去你们家里是不是有粮票？那可都是我們厂生产的。”通过商梅红对工作生涯的追忆和讲述，读者可以得知20世纪50年代印制二厂的工人对待工作十分认真、饱含热情;工作之余还有相应的娱乐活动（工厂有段时间播放了电影《滚滚红尘》）;同事之间的关系大体上也是相当友好和睦的。所有这些成为69岁的商梅红的珍贵记忆，即使她将其间那些不美好的经历选择性地过滤掉了，但从整体上来看，商梅红那一代工人的精神风貌和生活心态基本上都是昂扬向上的。

商梅红的相亲对象——卿大河，是部队出身的，即使已经73岁了，依然“面相乐观、身板笔挺，没有经年生活造成的衰败、颓废，满头银发只是更增加了一些风采”。硬朗的身体和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在两人正式见面前便博得了商梅红的好感。虽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走到一起，但通过主人公商梅红的叙述可以知晓，卿大河不仅身体素质符合读者对一个正规转业干部的想象，精神素养更是如此。部队出身的卿大河纪律性极强，没有听从商梅红的唆使私自互留两人的电话号码，而是选择服从婚介所的严格规定，绝不徇私枉法、暗度陈仓。从卿大河的身上，叙述者为读者展现了一个中国军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安大姐曾经是印制二厂的工会主席，属于车间工人口里“坐办公室的”的那类人。叙述者直接剖露商梅红的内心世界来反映她的真实想法：年轻时候的商梅红作为一名普通工人，在内心是很羡慕安大姐的工作性质，同时又对安大姐爱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性格很是不满，然而安大姐身上有一个最大的亮点——不说假话。安大姐打电话给商梅红，告知于周白突然去世的消息和原因，于周白的突然离世让商梅红难以置信，但叙述者立马抛出这样一句话：“商梅红也不信，可安大姐的话，不能是假的。”结合整部小说对安大姐的描述，可以明白安大姐身上有着每个人都难以避免的虚荣心和精神优越感，但她坚守事件的真实原则和说真话的品质却是难能可贵的。周围出现新事物时，不同于商梅红的抵触心态，安大姐采取的是欣然接受的态度。商梅红的老领导唐工是一个喜欢热闹、时常需要利用下属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人，然而妻子的死亡瞬间击垮了他。唐工在葬礼上表现出来的悲痛欲绝，让笔者感受到了他对妻子真挚的爱。

在小说里，作者主要选取了车间工人、工会主席、工厂领导、部队军人等四种身份的人物设定，没有过于累赘的文字描写，细腻地表现出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和缺陷。作者意在使他们成为那个时代一部分人的缩影，展现出那一代人的生活样式和精神性格。

二、现代性因素对人的冲击

小说的故事时间大约纵跨70年，重庆跟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脚步走到如今，整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商梅红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转变，精神性格也随之有了变化。笔者将引发这些变化的原因归结为以下三个现代性因素。

第一是印制二厂的搬迁与改造。小说中没有提及搬迁的具体年份，查阅相关新闻可得知，整体搬迁的工作是从2012年开始的。小说是从商梅红搬离工厂家属楼后的第三年开始讲述的，加之文中提及了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电影在大陆的上映时间是2016年9月29日，可以知晓作者将主要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了近两年。印制二厂不仅是商梅红等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更是生命荣耀和人生价值的承载物。工厂的制度和规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商梅红等人。“是啊，几十年的工厂工作经验，让她依赖跟人群相处，依赖集体化的消耗、疲劳、争吵，年轻时的那些会议、庆祝会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消磨他们的荷尔蒙、私人时间，渐渐地改变了他们的习惯，心反而定了。”“从工厂里成长出来的一代，只有在人群中才感到安稳。一个人待着她觉得恐慌，哪怕是在人群里，说着闲话，也是一种有家可归的稳妥。”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精神需求，即使明明知道享老会的各样手段和局限性，商梅红也一直坚持参加各样活动。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商梅红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自己年轻时候的工人生活工作画面，内心深处对工厂的新变化也总是难以接受。工厂的搬迁和改造的背后原因是包含各个方面的，经济发展的需要无疑是重要原因。结果却是使那些以商梅红为代表的广大工人及领导失去了彰显个人价值的舞台，他们要么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来度过现实的每一天（如主人公商梅红），要么转移目标投身当下各式各样的老年人活动（如安大姐）。随着搬迁和改造工作的进行，厂房被改造成为酒吧、酒店、餐厅等现代化设施，石印机、丝印机、圆盘机等机械设备荡然无存，墙壁上铺满了“张牙舞爪的涂鸦”，印制二厂俨然成为历史。

第二是以微信为代表的大众传播媒介。近年来，智能手机的使用在中国已经普遍化了，微信是人们联系沟通的重要工具。小说中多次出现微信这一社交媒体，商梅红以及小区里的老年人基本上都依靠微信来了解社会热点事件和相关新闻，朋友圈成为他们发表对社会和他人的看法以及分享自己人生感悟的平台，在微信上聊天互动是他们打发无聊时间的重要途径。商梅红看完电视上的相亲节目后，便开始在微信上浏览并转发各种链接，常常半夜两点才能入睡，白天总觉得困、精神状态不佳。年轻时候的她却是睡得很早的，白天的工作状态也很好。微信作为一种通信手段，却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包括商梅红在内的老年人的时间。微信为小宝提供了一面屏障，他利用微信试探和撩拨商梅红，一时可以全身而退，一时又可突然现身。微信上传播的许多新闻大多是经过处理加工的，其可信程度和事件真实的还原程度本就不确定，但却在人群里广泛传播，微信交友的虚拟性也纵容了一部分人的邪恶念头。电视上各个卫视的相亲节目在无形之中加深了商梅红的孤独感，也给她传输了当下社会女方征婚的各项标准。微信和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的出现无疑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但其负面影响也是显著的。

第三是利益至上的金钱观。“市场经济后，二厂生意惨淡，渐渐地空了，机器也生锈了。”二厂的衰败将工人抛入弱肉强食的市场竞争中，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实行市场经济体制前，许多生产和生活资料都是由国家统一分配，对于普通工人来说，既定的工作岗位已经为他们提供了生活保障，大多数工人是安于现状的，他们也愿意无偿地把部分剩余精力宣泄在一些精神性活动中去。当国家开始朝着市场经济发展后，人们的生活资料需要通过金钱交易来获得，金钱成为人们努力奋斗的基本人生目标。商梅红的生活理念是精打细算，即使在自己女儿面前也是斤斤计较的。老伴的离世让她倍感孤独，她瞒着自己的儿女在婚介所投钱找伴侣，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相亲者卿大河很符合商梅紅的择偶要求，但商梅红担心只投入无产出的结果再次出现，最终放弃了卿大河。在和周围人讨论新交规的颁布这一新闻事件时，商梅红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哪家孩子没个车，开车玩手机的要扣分要扣钱，这可是真金白银的。”说完便有几个赞同者点头回应。在这里，读者可以知晓商梅红忽略了生命的无价，而只看到有限的金钱。婚介所作为一个营业性质的机构，它的主要功能是给单身男女牵桥搭线，最终的目的则是赚取钱财。唐工退休后，依靠投资各种项目赚了不少钱，他时常通过在下属面前卖富这一行为来体现自己的价值。顾晓红把自己儿子被城里有钱女人看上视为炫耀资本。小说中的各色人物，他们的行为和选择背后或多或少暗藏着金钱利益。

20世纪50年代的工人经历了许多，当下社会，科技日新月异、物质文明发展迅速，商梅红他们这代人在文化变迁的潮流中做出了各自不同的选择。有的人顺应了时代潮流，有的被潮流所吞没，但也有许多像商梅红一样的人，夹杂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无法做出明确的选择。

三、结语

重庆印制二厂在20世纪50年代拥有的辉煌一去不返，工厂的员工也相继离世，“印制二厂”这个名称也逐渐被“岭上一号”四个字所替代。唐工失去妻子后，孙女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然而唐工自己便已预见，不久的将来，偌大的家业会在孙女手上败光。在于周白的葬礼上，商梅红开始担忧自己的后事也会如此寒碜。小说开头和结尾处都描述了葬礼，正如商梅红在葬礼上所听见的哀乐，《岭上一号》也是小说的作者强雯为20世纪50年代的人们具有的纯良品性在现代商品经济侵蚀下逐渐消退所唱的一首挽歌。

（重庆开放大学）

基金项目：2020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新时期以来的重庆主题小说与地域经验研究”（2020YBWX163）。

作者简介：龚茂（1993-），女，重庆江津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