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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的国际版图

2021-02-27战玉冰

书屋 2021年2期
关键词:王德威语系现代文学

战玉冰

最早听说王德威教授关于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后文简称“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构想是在2011年底,当时王德威教授来复旦大学做了一连四场的系列讲座,其中第一讲题为《“重写”重写文学史》。讲座中王德威教授选取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十个富有象征意味的具体时刻作为他文学史阐发的立足点,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来展开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理解和论述。当时只觉得王德威教授气质儒雅、舌灿莲花、角度新颖,整个讲座既内容丰富又妙趣横生。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场讲座应该正是如今这本“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萌芽和“雏形”。

纵观整本“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它将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认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内涵和外延从时间、空间和“文”的概念等方面都进行了大幅度的扩展,比如其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上溯到1635年传教士来华,又如书中将“文学”的定义泛化,与中国传统“文”的概念中所包含的“文章、文化、文明”等含义相勾连,将文学的范畴远远突破到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四门之外等。而在我看来,全书最富启发性的一点在于它对传统文学史写作中的“中国”概念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拓宽和延伸。

在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中国”概念的讨论上,王德威教授提出了“华语语系文学”的说法,其中既包含了中国大陆以及台湾地区的文学书写,也涵盖了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的华人社群,以及旅美、旅欧、旅日等华人写作者及其作品。在王德威教授的“华语语系文学”中,一方面“汉语”被作为划定作家作品范畴的最大公分母,另一方面整个概念本身又是开放性的,即它同时也以补充说明的形式包含了中国文学中的非汉语写作和汉语书写中的方言口语等现象。

关于“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最早由史书美提出,但王德威教授在借用了这一名词后已经反复强调自己的“华语语系文学”与史书美的理论并非同一件事。的确,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颇有一种重点围绕港、澳、台来谈中国文学的倾向;相比而言,王德威教授的“华语语系文学”概念则更有包容性,并且似乎暗含着某种对文化意义上的“大中华”(greater China)的向往和追求。

在中国,虽然现如今将香港地区、台湾地区以及新、马等海外的华人作家作品纳入中国现代文学考察的范畴之中这一做法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反对(中国主要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期刊上都曾发表过关于这些地区和国家的作家作品、文学事件、流派、思潮、甚至文学史的论文便是明证),但在具体的文学史写作与实操层面上,我们可以说,现存绝大多数中国学者所书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还都不能很好地统合不同政治、地理与语言背景下的中国现代文学。

应该没有人会否认白先勇、朱天文、张大春、刘以鬯、也斯、西西、金庸等港、台地区作家是中国作家,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艺术成就颇高或文学影响颇大的重要作家。但另一方面,在中国一般的文学史著作中,港、台地区文学依旧处于一种普遍缺位的状态,即使出现,也只是在讲完中国的“主流”文学后再附上一两个章节,形成“聊胜于无”的存在。一直困扰这些文学史著作的地方在于它们似乎很难对港、台地区文学做出合理定位。至于黄锦树、黎紫书、潘雨桐、李永平、商晚筠、张贵兴、黄孟文等作家如何被给予充分的研究和肯定并以合理的方式进入主流文学史叙述过程,更是每一位文学史写作者所必须认真面对和思考的重要问题。

王德威教授提出以语言来约定文学的方法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切入和统摄角度,毕竟文学直接是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的。“华语语系文学”的“华”不仅仅是指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而是文化与文明意义层面的“中华”。这样一来,马来西亚华人作者、新加坡华人作者,旅日、旅美、旅欧的华语写作者皆可被纳入这一理论范畴之内,王德威教授在全书序言中称其为“世界中的中国文学”(Worlding Literary China)。

将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华语文学创作一并作为“华语语系文学”的考察范围不仅仅是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化版图和研究疆域,更为我们观察和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和生命力提供了多种可能。有着不同在地经验、行旅经历和思想经传的华语写作者,将他们各自的生活和思考通过文学书写汇聚到“华语语系文学”这个大的精神母体之中,从而极大程度地丰富了华语文学书写的多样性。这里不仅有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张爱玲的上海、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与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有西西的肥土镇、简媜的胭脂盆地、黄锦树的季风雨和水獭、木心笔下来自林肯中心的鼓声,甚至于金庸的桃花岛与绝情谷,张系国的呼回世界与索伦城……当华语成为这些不同经验与思考的书写载体之后,华语书写本身的面向与宽度也得到极大的拓展和延伸。

与此同时,王德威教授的“华语语系文学”又并非一个封闭性的概念,而是一种维特根斯坦式的开放型的定义,它在肯定了以汉语为书写语言的大多数中国文学作品的同时,也容纳了“非汉语的表述”和用方言口语写作的作品。这样,1949年以前一批以日文写作的台湾作者——吴浊流、龙瑛宗、吕赫若等,还有从林语堂到汤婷婷、谭恩美、任璧莲,再到哈金、裘小龙等一批生活在美国、以英语作为其文学创作语言的华人作家及其作品等皆可被纳入我们的考察视阈之中。而如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金宇澄的《繁花》、黄碧云的《烈佬传》等作品,它们对于非方言区的读者虽然有一定的阅读难度,但毫无疑问,它们也应当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所必须关注和研究的范畴并闪烁出其无可取代的独特光芒。

此外,王德威教授“华语语系文学”定义有助于打开的“非汉语的表述”的窗口。在现存大多数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如果细数以汉语为主要书写语言的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老舍(满族)、端木蕻良(满族)、沙叶新(回族)、张承志(回族)、陈村(回族)、霍达(回族)、阿来(藏族)、白先勇(回族)、席慕蓉(蒙古族)……但以少数民族语言作为主要创作语言的作家作品却成为一个文学史叙述中普遍存在的“盲区”。一般文学史著作中一提到少数民族文学,基本上是围绕汉译的藏族《格萨尔王传》、蒙古族《江格尔》、彝族《阿诗玛》等一类史诗性质的作品,而对于当代的少数民族作家作品却谈得少之又少,甚至只字不提。端智嘉、平措扎西、买买提明·吾守尔、阿不都热依木·吾提库尔、孟和等作家是否要进入以及他们应该如何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绝不仅仅是一个裨补缺漏的问题,而是涉及研究者更深层次的文學史观的大问题。再以我所在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专业建制为例,“中国语言文学系”下辖“汉语言文学专业”和“汉语言专业”。单独来说文学部分,“中国语言文学”与“汉语言文学”两个概念之间显然不能划等号,二者的差别很大程度上在于以少数民族语言为创作语言的作家作品是否应该被“看见”,及其最终将何去何从,而这种差别在实际研究与教学过程中却经常被忽视。 “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也涉及了这一方面的内容,比如当代汉、藏双语诗创作等。当然,“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其如何深切地探讨了这一问题,而在于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发现了以往文学史书写中所存在的漏洞,以及由此带来的新的关注与延伸性思考。

戴燕教授在《文学史的权力》一书中认为:“作为近代文学、科学和思想的产物,‘文学史的重要基础,是十九世纪以来的民族-国家观念,如果按照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说法,民族国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那么,文学史便为这种想象提供了丰富的证据和精彩的内容……文学史是借着科学的手段,以回溯的方式对民族精神的一种塑造,目的在于启发爱国情感和民族主义。”文学史写作在戴燕教授这里被认为是构建民族文化自我的一种努力,与民族主义的思想动力密切相关,而这也是传统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内在驱动力之一。如果说,戴燕教授所认为的文学史是构成民族国家“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王德威教授的这本“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则是他海内外“大中华”,甚至“中华大同”理念的文化依托。在王德威教授的理论体系里,不同政治、不同地理、不同民族身份、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创作语言的作家作品都可以被安置于“华语语系文学”之中来被讨论,他借此构造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国际性版图,或者回到王德威教授自己所发明的概念中,这便是他所说的“世界中的中国文学”。

在关于“华语语系文学”的具体讨论中,王德威教授又格外注重其间的“行旅”与“跨地”经历或经验。从明代西方传教士来华,到乾隆时期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从晚清“福尔摩斯来中国”,到秋瑾东渡日本接受民主政治思潮的熏陶;从一批先后在哈佛大学接受过教育的中国作家或学者(如陈寅恪、林语堂、吴宓、汤用彤、俞大维、洪深等),到京剧大师梅兰芳赴苏联演出;从“上山下乡”运动,到日本漫画《黑塔利亚》借助互联网传到中国并被中国漫迷戏拟创作出其同人漫画《为龙》……“行旅”带来的是文化的交汇和互动,进而带来文学自身的发展和转型。而正是这种以各种形式不断出现的作家与作品的“行旅”,才使得“华语语系文学”内部始终处于一种相互交错影响的状态与生机勃勃的生长态势。

至此,我们可以大致描绘出王德威教授“华语语系文学”的基本面貌:以汉语为最大公约基础,同时补充进中国作家的非汉语写作(包括外语写作和少数民族语言写作)与方言口语等现象,进而将不同地区、民族、国籍、甚至语言的文学统合在同一视阈之下。而在这一宏大的文学版图之中,又重点考察其间作家作品在不同时空中的穿梭流动和“行旅”变化,最终呈现出一个内在复杂交汇且极具生命力的“大中华”文学世界。而这个“大中华”文学世界与王德威教授对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溯源、对“文”的概念的延展、在“史”的写法与编排上借鉴钱锺书《管锥编》一书,再进一步将其上溯至中国历史上“三言两语”的诗评、文话、书信、序跋的传统一起构成了他这部“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最终宏大的构想和蓝图。

“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书写与编排手法上所积极践行的“华语语系文学”理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具开创性意义的新的观察视野,但真正的文學史著作又不能仅仅满足于将所有作家作品都以等量齐观的章节形式按照编年顺序进行简单并置,这绝对不是最终的处理方案。我们的进一步问题在于,当我们已经有了能够容纳这些来自四面八方、世界各地的“华语语系文学”视角之后,我们应该如何统筹和处理这些作家和作品,重估、比较其文学价值,并对其展开一种有效的历史化叙述。

总而言之,王德威教授的这本“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一部非常具有启发性意义的著作,它必定给后来的文学史写作者们打开更多的讨论空间和研究视角。中国现代文学还在不断地变化发展过程之中,那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也必将不断继续发展下去。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思和、王晓明教授主持的“重写文学史”运动被写入了这部“哈佛版中国现代文学史”之中,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部“‘重写重写中国文学史”的著作也一定是后继者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所不能绕过的重要文本和事件,而其“中译本”的即将出版问世,也是一件颇值得学界和读者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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