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弱德之美”再阐释
2021-02-27庞惊涛
庞惊涛
叶嘉莹先生《掬水月在手》同名纪录片和图书里,她自己对“弱德之美”的感发以及含义有如下阐释:
我有一个自创的概念,叫“弱德之美”。我创造这个名词,是在我写朱彝尊的爱情词的时候。朱彝尊有一卷词叫作《静志居琴趣》,整卷都是爱情词。当然,爱情本来是中国的词里边一个寻常的内容,但是朱彝尊的这一卷爱情词,是非常不一样的,因为他所写的是一个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不合乎世人的伦理道德的爱情……朱彝尊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让他招赘(应为入赘)到冯家做倒插门女婿。朱彝尊所娶的是冯家的大姐,家里最小的妹妹大概十岁左右。朱彝尊从小看着小女孩长大,而且小女孩一直跟着他读书,学诗学词。慢慢地随着小女孩长大,两人彼此有了情意,可碍于当时社会的礼法,这种感情是不被谅解、不被承认的。所以,他要在一种很压抑的、很不得已的心情之下,写自己非常真诚的、非常感人的一种感情,但是他写得非常美。
他这个美属于什么美呢?当然不是伦理道德的美,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这是我假想的一个名词。它有一种持守,有一种道德,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我说这种美是一种“弱德之美”。我把它翻译成英文——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这是我的新名词。
按照她的阐释,“弱德之美”的感发来源于朱彝尊的词。这首词就是朱彝尊的代表作《桂殿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此词短制,五句,二韵,二十七字,却深情细腻,令人感动。清代词人谭献推此词“复振五代,北宋之续”,评价极高。此词收入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词集。为什么叫静志居呢?叶嘉莹先生进一步阐释说,曹植的名篇《洛神赋》里,有一句“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是说我们要把内心的情感收起来,要自己有所持守。在接受腾讯“儒学”的采访时,她又补充: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朱彝尊风怀诗案本事
朱彝尊的“静志”与曹植赋中的“静志”,异代同情,都指向一段不被世俗谅解与承认的感情。
按,江弱水《十三行小字中央》对这两段本事作了勾连:对于朱彝尊来说,曹植《洛神赋》小字十三行具有极为特殊的情感价值,其中分明有他最深沉的一段恋情的密码,可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子建此赋写于黄初三年(222),他朝罢京师洛阳回封地鄄城,途中渡洛水,见洛水之神宓妃,于是两情相悦,却终因人神道殊而永绝。作者虚构了一场人神之恋,所恋的对象托为洛神,但自从初唐李善注《文选》以后,大家都认为其实是写甄氏,即曹丕的妃子,也就是曹植的嫂子,故《洛神赋》又名《感甄赋》。无论后世有多少学者为这场不伦之恋辩诬,说曹植如何不可能爱上自己的嫂子,诗人们却都当了真,宁愿相信这个凄美的传说。
曹植對洛神是不需要“申礼教大防”的,因此,揣“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一句的深意,确乎更像是对甄氏的情感表露。曹植的“静志”和“自持”,或许正是叶先生“弱德之美”的文学起源。
而朱彝尊的恋情密码,叶先生虽有阐释,但似乎有间未达。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九十四则:
卷六《题曝书亭集风怀二百韵后用东坡芙蓉城韵》自序略云:“先生此诗乃长律中杰作,与《静志居琴趣》语皆印合,相传晚年编集,不肯删此诗,有‘宁不食两庑特豚语。杨氏谦注《曝书亭集》,因有妻妹之疑……后有作《风怀镜》者(《风怀镜》为山阴俞国琛杏林作),力为辩诬,其意良善,乃必实指为冀女王三姑,无征不信,此又痴人说梦矣。考先生自题《词集》‘一半空中传恨之语,则固已自解之矣”云云。按谢城如此为竹垞开脱,亦不足服人。冯登府《石经阁诗略》卷二《仲夏辑曝书亭集外诗五卷成赋此志喜》第二首“楮叶闲情恨本空”,自注:“闲情诗本无所指”,已早言之。“宁不食两庑特豚”语见《随园诗话》。丁杏舲《听秋声馆词话》卷二谓:“翁覃溪言:竹垞欲删《风怀》,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昧”云云,又一说也。《风怀镜》一书,余未之见。忆《东方杂志》载姚大荣一文,则亦考订竹垞此诗为妻妹冯寿嫦作,言之凿凿,他日当检阅之。
按,钱锺书先生所引汪日桢《题曝书亭集风怀二百韵后用东坡芙蓉城韵》自序中所及“风怀二百韵”,即朱彝尊收入《曝书亭集》中的爱情诗,题为《风怀诗二百韵》,备细自陈与妻妹凄美的爱情经历。我们不妨再用江弱水先生的文字加以移注:
竹垞(朱彝尊号竹垞)自幼被过继给伯父,十七岁时入赘归安(今属湖州)教谕冯镇鼎家,妻为冯家长女,名福贞,字海媛,小竹垞两岁;三妹冯寿贞,字山嫦,小竹垞六岁。此时正值乙酉之变(1645),南明倾覆,江南兵连祸结,竹垞经常与妻族合家四处避难,所以与姨妹迹密情亲。寿贞渐长,慧而有色,安居时常得竹垞教习诗书,两人于是暗生情愫。寿贞十九岁时,嫁与吴中一土豪人家,夫婿伧俗,不免抑郁。竹垞与她互通款曲,至成幽媾,应在顺治十五年(1658)竹垞家居而寿贞归宁时。但竹垞贫窭如旧,生计无非坐馆入幕,所以近客山阴、永嘉,远游岭南、山西,两人离多而会少。康熙六年(1667),三十三岁的冯寿贞病逝,待竹垞自北地归来,见到的只是坟头的宿草。
这有悖于礼教伦常的爱情,本不可告人,但朱彝尊不仅在冯寿贞去世当年就情不可遏地写成一卷《静志居琴趣》,以一连八十三首词细叙两人情史之始末与曲折,两年后又惨淡经营了《风怀二百韵》这一史上最长的五言排律。这不免让卫道之士戟指,冬烘先生痛心。故竹垞晚年手订《曝书亭集》时,就有人劝其将《风怀》诗删去,如此才可望以三百卷《经义考》配享文庙。竹垞“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最后决然说:宁可不食孔庙两庑冷猪肉,也不删此诗。好一个不管不顾,敢作敢当!
末代情绪与“清空词风”
跳出这种浅薄的“男女情感”,朱词中还有一种风调,可指向“弱德之美”的某种幽微的内涵。
除了在曹植“静志”、“自持”中找到风怀精神的依靠,朱彝尊的其他词作,则与他所宗法的南宋词人张炎一样,都充满了浓厚的末代情绪。
文廷式论清词诸句中,有一句颇值得注意:自朱竹垞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意旨枯寂,后人继之,尤为冗漫。它指明了两点,一是朱彝尊在词风上宗法张炎,二是朱彝尊的词风意旨枯寂。“枯寂”即张炎极力标举的“清空”词风,窃以为,“清空”正是“弱德”的一部分。
考张炎生平,其生于南宋末世,虽贵为张俊六世孙,前半生富贵无忧,后半生则经历了家国衰亡的飘零落魄,晚年在杭州依靠卖卜维持生计,后落拓而终。他的词作代表了大多数南宋遗民的悲凉情绪,是宋词最后的吟唱。衰亡之叹,苍凉之调,每每流露其间。清空之笔,沦落之悲,构成了他晚期词作的主要情绪。在他的代表作《解连环·孤雁》里,这种末代情绪表现得异常明显,世人因以“张孤雁”称之: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叹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晚年,张炎在他的词学论著《词综》,开宗明义提出了“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的主张,“清空”遂从抒情模式上确立了他遗民词的特点。只可惜他生于末代,继之而后的元朝,词被曲取代,因此,这样的“清空”之论,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
张炎当然不会知道,在他死后百余年间,一个新的遗民词人会再次擎起他“清空”词风的大旗,他就是朱彝尊。
两个人的命运何其相似。
朱彝尊生于明朝末年,曾祖是大学士朱国祚,当然的高官显贵。可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家道已然中落了。大约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明朝覆亡,家国衰亡的沦落之悲就成了他的创作主调。他选择词而非诗作为他写心宣意的载体,或许就寄托了这样一种深重的末代情绪。他标举张炎的“清空”词风,认为它可以矫正明词的浮薄之风。他坦率承认自己的词作“倚新声玉田(张炎)差近”。即便张炎没有“风怀”的经历,但这并不妨碍朱彝尊在怀古、咏史等词作上,极力模仿他的“清空”词风。如《金明池·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中末数句:“数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园陵,颓垣断碣。正石马嘶残,金仙泪尽,古水荒沟寒月。”正是虔心模仿张炎的清空词风,力求用精雅的语言形式构造清空缥缈的意境,以此逃脱现实。异代知音,“清空”是他们共同的精神纽带和心灵寄托。
时代、处境和心理的相似,让两个人的末代情绪有了文学牵连的基础。从《桂殿秋》之外的其他词作考及朱彝尊的心源,张炎的“清空”词风,当也是“弱德”的又一个有效组成部分吧。
意暖神寒:天性与命运
现在,让我们回到“弱德之美”的创造者葉嘉莹先生。
台湾地区诗人痖弦说:叶先生是“意暖神寒”,因为她讲的课深受学生欢迎,可她又与学生保持着距离,年轻时甚至羞涩得不敢直视学生。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将结束时,友人说叶先生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她对于人生苦难不是不敏感,只是把它们都淡化了,用同一种态度去面对生命中的种种遭际,她像一位真正的古代君子,有她生命的重量与精彩,只是不说出来。叶先生对于千古人类共有的感情基本类型是有着高度感知的,尤其是对孤独、悲愁、哀伤、忧苦等隐忍于心灵深处的幽微之情。
这些幽微之情,恰是宋词基本的情感取向。千载而下,感触遥深。
从人的天性上来分析,“意暖神寒”之评,恰可与钱锺书先生论其岳丈杨荫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互文。此论虽然不是钱先生创造,但用来评价杨荫杭,可谓若合符契。“意暖神寒”与“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都是表面上看起来不可接近,实际上很温和宽厚的天性,这是才人的性格之美,于学问修养大相关也。
这样的好天性有相当一部分是天赐,一部分是后天养成。著名作家洁尘说:“有的人是被上苍眷顾的,他(她)很早就拥有了稳定的不易动摇的价值观,然后人生的各个阶段各种事件,都会被这种稳定的价值观加持,需要做的只是顺势调整。这样的人,哪怕一生坎坷,但因为核心稳定,也是一个幸福的人。”这种稳定的价值观,就是她好天性的一部分,这当然是天赐的,“大多数的人没有这样的好运,不断地攀行苦修但又不停地坍塌重建,内心的艰辛劳作持续终生”。
从师承关系来看,顾随对叶嘉莹的后天影响其实也是很明显的。再举江弱水《十三行小字中央》,他说顾随“有禅师智慧”、“菩萨心肠”,“人生在乱世,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呢?——一是消灭,二是脱离,三是忘记,四是担荷”。顾随“讲做诗歌,也讲做人”,最“服膺的是诗中杜甫、文中鲁迅,都是特别能吃重的人物”。他认为顾随是“授业的经师,更是传道的人师”。所谓经师易遇,人师难逢,天赐机缘,叶先生偏就作了顾先生的得意门生,偏又继承了他的“禅师智慧”和“菩萨心肠”——前者有天赐的部分,叶先生早岁即写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样的诗句可以证明,后者多因经历涵养——她对乱世所遇的困苦艰难和烦恼悲哀,慢慢有了消灭、脱离以及忘记的能力。
顾先生讲“担荷”,叶先生讲“持守”,字异心同,都是在讲人生要有一种“吃重”的能力。但窃以为,叶先生的“持守”比其师的“担荷”更进一层,只因前者比后者更见出女性超越男人的忍耐力和抗压能力,叶先生用“持守”这个词,标举“弱德之美”需要个体生命去努力协调人生频繁不断的诸多心理和生理问题。
从她自己的经验来考察,她创造“弱德之美”,当然融合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对宋词的审美。在一个女人的个人历史里,她将自己的心理和生理调适到了最健康而且最平稳的状态,她超越了生命遭遇的种种苦难。她看重一个人“持守”的能力,这是“弱德之美”之所以能对抗现实俗务的根本所在。四个字,装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装进了她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