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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者何处

2021-02-27徐佳

书屋 2021年2期
关键词:长啸西王母

徐佳

少年读词,不喜婉约,唯好豪放,尤爱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八字。

那时不知何谓“壮怀”,只是想象一个模糊场景:将军独立于高楼之上,北望中原,栏杆拍遍,看漫天狂风吹乱雨,忆平生大小百余战,不禁仰天叹息,继而驭气长啸,惊起万千飞鸟。

当时虽不知“啸”究竟是何种声音,只是心向往之。后来,读金庸《天龙八部》,看到萧峰被三大顶级高手围困于少林,“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之后,昂然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其实三人之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足以与其匹敌,萧峰却仍然选择长啸一声、酣战一场。这种啸声,激发了多少英雄气!

让我们回到远古。

《山海经》号称“古今语怪之祖”,为我们保留了一点远古先民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其中《西山经》记载了一位“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上,“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王母的样子猛一看跟人类差不多,身后却长着豹子的尾巴,嘴角露出老虎的牙齿,头发蓬乱,戴着帽子,手下掌管着厉神、五残神等几个邪神,还擅长发出啸声。

而根据《淮南子》等古籍的描述,西王母还掌握着不死之药,还曾接待不远万里而来的周穆王。可谓是远古神话里面争议最大的一位,连究竟是“它”、“他”还是“她”,都是至今未有定论。

闻一多先生甚至曾经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我仍然相信她们(即高唐神女、涂山氏、女娲、简狄、姜嫄)以及旁的中国古代民族的先妣,都是从某一位总先妣分化出来,这位总先妣,我从前想许就是西王母。”如果闻一多先生的推测成立,西王母就是中华民族的“老祖母”,即使“她”的原始形象如此怖人,那响彻昆仑神山的啸声更是令人胆战心惊。

对于西王母的啸声,有的学者认为西王母正是用啸声来指挥厉神和五残神。也正由于西王母的“善啸”,“啸”从远古走来的时候,便裹挟着浓郁的神秘原始气息。

关于远古的啸声,除了西王母这个来源之外,還有一个重要“创始人”——大禹。汉赵晔《吴越春秋》记载了一个神奇的场景:“禹乃东巡,登衡岳,血白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啸,因梦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玄夷苍水使者,闻帝使文命于斯,故来候之。”

后来,随着道教的影响,啸的起源和传承也有了具体的谱系。唐人孙广《啸旨》记载:“太上老君授(啸)南极真人,南极真人授广成子,广成子授风后,风后授务光,务光授舜。”

这些文字虽然荒诞不经,却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古人对啸的历史来源的认识。在古人的观念里,啸具有一种原始的远古神性,是由神创造或掌握的技能,是人与鬼神之间沟通的工具。

这个观念,在楚人的文化世界里彰显得更为强烈。大禹东巡的衡岳恰恰是楚国先民的世居之地。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写道:“(楚国)依旧强有力地保持和发展着绚烂鲜丽的远古传统……仍然弥漫在一片奇异想象和炽烈情感的图腾——神话世界之中,表现在文艺审美领域,这就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

读《楚辞》的确也会有这种感受,楚人似乎游离于现实世界与神话世界之间,比如身披薜荔、腰束女罗的山鬼,乘坐赤豹拉的辛夷车,呼啸而来、一笑而过,与《山海经》瑰丽奇幻的风格颇有几分相似。而《楚辞》最神秘甚至恐怖的就是《招魂》了,巫师先对亡魂进行全方位的恐吓,千万别乱跑,四面八方都是猛兽和妖怪,继而用美食美女进行引诱,叮嘱亡魂早点回到自己的安乐窝。这种观念与后世“天堂”的观念截然不同,楚人关注的是现世的享乐、自由。而《招魂》里的巫师,与亡魂沟通的工具竟然也是通过啸声。

从古籍记载的一些痕迹来看,长啸招魂的仪式或许是南方楚人独有。《礼记》等书记载的中原地区的招魂仪式都是通过“登屋而号”,登上屋子哭喊,似乎主要是表达悲痛。随着楚人刘邦建立汉朝,长啸招魂的习俗逐渐传播到全国。直到东晋初年,这种招魂仪式才被官方明令禁止。《晋书》记载,元帝建武二年,东海王司马越由于尸骨在战乱中荡然无存,东海王妃裴氏要求招魂,引发朝廷争议,连写《搜神记》的干宝都牵扯其中,最后还是儒家正统礼仪占了上风,朝廷明令禁止再举行招魂仪式。

但是,关于啸声可以“招鬼”的观念却依旧保留了下来。至今,很多地方都有晚上不能吹口哨的民间禁忌——虽然吹口哨不等于啸,但这种原始恐惧似乎已经深入民族的基因。

在汉人的观念里,啸不仅能够招鬼,还可驭鬼,这种传闻甚至被记载进入正史。《后汉书·刘根传》记载了方士刘根的事迹,他因为“妖妄之罪”被太守史祈抓捕,“于是左顾而啸,有顷,(史)祈之亡父祖近亲数十人皆反缚在前,向根叩头,曰:‘小儿无状,分当万坐。顾而叱祈曰:‘汝为子孙,不能有益于先人,而反累辱亡灵,可叩头为吾陈谢。祈惊惧悲哀,顿首流血,请自甘罪坐。根嘿而不应,忽然俱去,不知所在”。

这个东汉方士刘根,隐居于嵩山,聚众修道,最擅长的一门法术是招鬼,因此吸引四方之徒来拜师学艺,引起了官府的警觉,被颍川太守史祈下令抓捕。刘根在被抓捕的时候,搞了一个恶作剧,把史太守的几十个祖先亡灵召唤过来,还让这些亡灵逼着太守向自己磕头求饶,而他召唤亡灵的方式就是通过啸声。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先秦时代通过啸声与鬼神简单沟通,啸声在东汉已经进化到可以驾驭鬼神的地步,这显示出东汉人对于啸的观念已经越来越接近巫术。

万幸的是,也正是在东汉,还有这样一群长啸的人存在。

第一个进入我视野的东汉啸者,是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乡村老汉。《汉晋春秋》记载:“(汉)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观,有一老父独耕不辍。议郎张温使问焉,父啸而不答。”堂堂的大汉皇帝御驾亲临小小的樊城,全城百姓莫不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一睹天子威仪,而一个老大爷竟然还独自在田野里耕地,没有过来参与山呼万岁,显得分外扎眼。于是,大臣张温便派人去询问原因,而老头竟然只是长啸了一声,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这位老人家应该不是方士——方士不会种地。长啸一声也不是为了招鬼,否则早就被拿下砍头了。他只是通过这一声啸,吐一口长长的气。还好他遇到的皇帝不是朱元璋,没有人指责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给皇上磕头,便不许种地。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老大爷,在史书上留下了一声响亮的长啸!

比如向栩,《后汉书》专门给他开了一篇传记,开头描绘了他的居家生涯:“恒读《老子》,状如学道,又似狂生,好被发,著绛绡头,常于灶北坐板床上,如是积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处,不好语言而喜长啸,宾客从就,辄伏而不视。”这个书生披散着头发,没事就坐在木板床上看书,把木头都压出印儿了,家里来客人,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说话,而是长啸一声,继续看书。他是傻子么?当然不是。后来,向栩“征拜侍中,每朝廷大事,侃然正色,百官惮之”。真正到了朝堂之上,议论国家大事,都是侃侃而谈,正气凛然,文武百官都怕他。不知道他散朝归家的清夜,是否还会仰天长啸?最后,向栩由于过于刚正,被中常侍张让谗杀。

东汉建安之际,天下分崩,大厦将倾,有良知的士大夫胸怀儒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他们的啸声更为激越,比如诸葛亮,《魏略》记载:“(诸葛)亮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

魏晋是一个杀戮时代。无论是衮衮诸公,还是走夫贩卒,甚至高高在上的皇帝,都在告别八百年强汉的路上奔跑,头顶上始终屠刀高悬。刀柄,握在帝王、将军、酋长、盗贼甚至家奴等等诸色人群之手。血色是魏晋的底色,我们在谈论所谓魏晋风度之前,最好能够放在这层底色之上来看,才能对那些举止奇怪的人们多一层理解与同情。

《世说新语》里也有不少啸声。比如谢鲲,“邻家有女,尝往挑之。女方织,以梭投折,其两齿。既归,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其不事形骸如此”。被人打落两枚牙齿,不以为意,只是别影响自己长啸的功能就行了。那一个“傲然长啸”的神情,或许就是魏晋士大夫最传神的形象了。

他们在聚会时长啸,晋张协《洛禊赋》:“故新服之既成,将禊除于水滨。于是缙绅先生,啸俦命友,携朋接党,冠童八九,主希孔墨,宾慕颜柳,临涯咏吟,濯足挥手。”他们赶路时长啸,晋人殷仲堪《将离咏》:“尔乃理辔杖策,或乘或步,行悲歌以谐欢,朗长啸以启路。”

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啸,当时考量一个人的气度雅量的标准之一,便是看他在危急时刻是否还能镇定自若地长啸。《世说新语》记载:“谢太傅(谢安)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正,吟嘯不言。”

魏晋固然有很多只会清谈的所谓“名士”,在他们那里,即使有啸,也只是表演而已。婉约词人李清照写过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其中一句是“北来消息欠刘琨”。这位刘琨是“闻鸡起舞”里的舞者,也是整个魏晋时代甚至整个古代中国最擅长长啸的人。《晋书》载,刘琨在晋阳孤城的时候,远离晋朝控制的区域,“尝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歉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在刘琨这里,一声长啸,却让万千敌人感叹流泪,他们听不懂晋人的语言,却能听懂刘琨的啸声。

纵观整个魏晋时代,能与刘琨媲美的啸者,也就是阮籍了。是的,就是那个整天喝酒,喝醉了乘车乱跑,前面没路了就抱头痛哭,像个疯子一样的阮籍。《世说新语》:“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晋文王举行宴会,大家都不敢乱说乱动,只有阮籍坐在小板凳上长啸。晋文王是谁呢?就是连皇帝都敢杀的司马昭,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好友嵇康就是被他杀害了。而阮籍并非司马家的宠臣,却敢在这样的场合“箕踞啸歌”。

或许这声长啸太过深刻,南朝人还专门在墓室壁画《竹林七贤》里,把阮籍形象画成一个啸者,歪着身子在树下喝酒,神情潇洒地仰天长啸。

随着隋、唐大一统盛世的到来,啸的悲凉色彩似乎也渐渐淡去,自信与从容成为啸声的主基调。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少年豪杰,雄姿英发,自称“下官人间独傲,海内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绝于尘俗,孤吟五岳,长啸三山”。(《绵州北亭群公宴序》)这是何等自信!盛唐“诗佛”王维,中年之后,隐逸江湖,写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旧唐书》则记录下王维把啸融入生活的场景,他卜居于蓝田的山间别墅,终日与朋友泛舟山水之间,“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这是何等从容!

这则史料里提到的裴迪,被称为“道友”,却不是道士,而是官员,做过蜀州刺史,擅长写诗,与杜甫也是好朋友。杜甫写给他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足见二人之交好。

裴迪本身也喜欢长啸,在他与王维同居辋川的日子里,他还写过一首诗,描绘了二人长啸于舟中的生活,“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辋川集二十首·欹湖》)。这首诗读起来很耳熟,忽然想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游泰山六首》)原来是李太白!王维、裴迪在辋川一啸,只引来了“四面清风”,李白登泰山一啸,则是振衣而起“万里清风”!

也正是李白,把长啸的诗意发挥到了极致:他踏着夜色散步,啸声惊动鱼龙,“白笴夜长啸,爽然溪谷寒。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游秋浦白笴陂》)。他在海边看落日,也要拔剑长啸,“日从海旁没,水向天边流。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赠崔郎中宗之》)。他登高送别兄弟,竟然要倚着天梯长啸,“送君登黄山,长啸倚天梯。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登黄山凌歊台送族弟溧阳尉济充泛舟赴华阴》)。他随便看一幅画,还会把自己的神思闯入画中,发出老虎一般的啸声,“登舟既虎啸,激水方龙战。惊波动连山,拔剑曳雷电”(《观佽飞斩蛟龙图赞》)。他在王侯面前也神色不改,坐啸如常,“坐啸庐江静,闲闻进玉觞。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寄上吴王三首》)。

他常常在啸声中与古代英雄的灵魂取得共鸣,那些灵魂里面有汉朝的张良,“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有西晋的刘琨,“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谁念刘越石,化为绕指柔”(《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其一)。有东晋的谢安,“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甚至,当他在深夜读书、追念历史,也会忍不住长啸,“石勒窥神州,刘聪劫天子。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赠张相镐其二》)。

在安史之乱中,李白送一位李将军从金陵移军广陵,期盼着他能够“横倚天之剑,挥驻日之戈。吟啸四顾,熊罴雨集。蒙轮扛鼎之士,杖干将而星罗。上可以决天云,下可以绝地维”(《饯李副使藏用移军广陵序》)。而李白在自己心中,“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这不是李将军么?

李白之啸,或光怪陆离,或雄壮威武,或高深莫测,或情真动人,或慷慨悲壮,或孤独叹惋,可谓是中国古代啸文化的集大成者。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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