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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巨变时代缩影的肖像:关于朱岩的《798》摄影项目(上)

2021-02-16张小涛

画刊 2021年12期
关键词:当代艺术艺术家摄影

今天的798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区,我们如何来讨论2002—2006年期间的798,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艺术家与策展人、艺术机构聚集在一起,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2002年的往事对于亲历者来说如在昨日,但对于旁观者就会觉得很遥远了。谈论彼时的798对2000年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现场有“考古”的意义,这是值得重新思考和讨论的节点,钩沉往事是为了探索未来。摄影家朱岩在2003—2004年期间完成的《798》摄影项目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展开的,我们可以来讨论他的工作与时代是如何发生交集的?摄影是当代艺术中最为普遍的媒介之一,媒介背后,他为今天留下了什么样的启示?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他们当年的实践,我们如何来冷静、客观地分析这些作为巨变时代缩影的肖像?

在全球化的時代,当代艺术实践同时体现出审美与政治的双重力量……[1]

“798艺术区”的成长得益于2001年中国加入WTO,随后中国成为世界加工厂,由于经济的腾飞带来了GDP高速增长,国际资本开始关注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中国的艺术空间与艺术市场也开始剧烈变化,“798艺术区”就此应运而生了。2002年春,艺术家黄锐带领“日本东京画廊”老板田畑幸人来到了798(原为20世纪50年代由苏联、东德援建的国营798、751厂等电子工业的老厂区所在地),打开废弃的空车间时,尘埃飞舞、满地狼藉,犹如一个工业的考古现场、工业恐龙的“龙骨”,一个轰然倒下的巨人、混乱的现场,更像是一个沉睡的“原始丛林”。2002年10月,独立策展人冯博一策划的“北京浮世绘”展览在“北京东京艺术工程”开展,该展是798历史上第一个当代艺术展览,打响了798成为一个国际艺术区的“第一枪”。最早进入798的艺术机构所承担的房租是0.65元/天/平方米。陆陆续续,北京东京画廊、长征空间、TIMEZONE 8书店、at Cafe、料阁子艺术家工作室、时态空间、百年印象、仁CLUB、微波释、三版工坊、闹俱乐部、思想手、空白空间、北京季节、川菜6号等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北京798最初的规划是电子元件城,后来由人大代表清华美术学院教授李象群代表艺术区艺术群体向北京市人大递交了《关于798地区联合厂地区保护与开发的提议》,艺术家们号召“保护一个老工业的建筑遗址,保护一个正在发展中的新文化产业区”。2003年,多家国际重要媒体对798的热点进行了关注与持续报道。因为798,2004年,美国《新闻周刊》将北京评为世界12个先锋城市;2004年5月,《人民日报》在第九版发表《北京市政府高度重视——798文化园区有望保留》的报道;2005年,北京市旅游局发布的《798艺术区调研报告》开始透露出政府意图利用艺术家的资源建设文化旅游消费区的信息;2005年以后,798艺术区才得以保留下来。

798是中国卷入全球化进程的市场经济迅猛发展的结果,对于798艺术区,无论官方有什么辉煌的说辞,那也是当初一些游荡于体制之外的艺术家“冒险”、努力,甚至抗争的结果。他们一开始没有任何机构与“政策”的支持,他们仅仅是发现这里的租金非常便宜,甚至环境非常隐蔽,有利于他们的艺术工作。之后,由他们的努力导致的社会与市场影响力逼迫官方改变了对这个“问题区域”的看法,艺术家们的成果开始受到关注,政府机构以及国有企业开始利用“文化产业”“创意”这样的口号。这样的现象构成了中国艺术环境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所以,从社会学和政治学上考察,798象征着涉及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意识形态多重性的现实问题。[2]

2003年3月,由798“时态空间”主办,徐勇、黄锐作为发起人,策划了“再造798”当代艺术活动; 2003年5月,SARS期间,由“时态空间”主办,徐勇、黄锐作为发起人,冯博一与舒阳共同策划了“蓝天不设防”观念艺术活动。这两个活动标志着“798艺术区”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转换和升华——798艺术区第一次开始了大规模的公共性的艺术事件,“时态空间”作为798艺术区的临时替代空间,与社会公众之间有了互动关系,当代艺术已经进入公众视野,并且,艺术家也通过艺术活动积极地回应了SARS公共卫生事件。可以看到,早期798的节点性展览和徐勇主持的“时态空间”有很大的关系,他作为主办方和承办方举办了这几次重要的展览与活动,同时还有黄锐主持的“思想手工作室”,这也是798初创期重要项目的策源地。早期进驻798的艺术家有:白宜洛、蔡志松、苍鑫、陈羚羊、陈庆庆、陈文波、邓箭今、枫翎、付磊、高氏兄弟、郝光、黑月、黄锐、黄岩、贾涤非、李莫唯、李松松、李天元、李象群、刘立国、刘索拉、刘小东、刘野、卢杰、马晗、马树青、满开慧、毛栗子、摩根、彭禹、邵帆、盛奇、师建民、石心宁、史国瑞、史金淞、史钧、隋建国、孙原、铁鹰、王朝、王迈、王轶琼、吴小军、项云、肖鲁、邢俊勤、熊文韵、徐勇、颜皎、于凡、喻高、喻红、张离、张玮、张小涛、赵半狄、朱岩等。早期798的艺术家们过着“波希米亚式”的集体生活,大家在一起AA制轮流聚会,讲黄段子,从日常聚会再到日常生活都很有一种“乌托邦”的感觉,这是一帮逃脱体制来寻找理想的人。艺术家群体生活在“江湖”中,“江湖”就是无组织有纪律的生活。尤其在非典期间,艺术家之间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的联系都更为紧密,可以看作是艺术家对这个时代的回应。非典期间的“蓝天不设防”活动,2003年春“时态空间”举办的“再造798”,以及2003年北京双年展期间,“时态空间”举办的“左手右手——中德当代艺术交流展”“水刀切割”、798料阁子艺术家的“摸也摸得摸也摸不得”工作室开放展、2004年春由黄锐、徐勇、舒阳、黎静等人共同策划的“首届大山子国际艺术节”等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发现,这与20世纪90年代早期圆明园、东村艺术家的“地下”艺术活动已经有了本质性的变化,当代艺术和社会之间的互动变得更加频繁,并且,社会和公众也对当代艺术持不是那么反对的态度,整个社会的氛围也变得开放起来,宽容了许多,这可能真的得益于资本的改变。此时,资本与市场成了一种解放的力量。

2004年5月,798艺术区举办了首届“DIAF大山子国际艺术节”活动。因为这里的艺术活动影响越来越大,“七星集团”在艺术节期间通过禁止出租车驶入厂区等规定,试图进一步限制这里的艺术活动。并且据称,这里的空间租赁也不再向文化单位开放。艺术节由于没有合法手续,在活动举办时不得不更名为“艺术月”。[3]

以上文字是独立策展人舒阳在《艺术评论》上写到的2004年798艺术区的状况,可见当时的处境艰难。2006年纽约苏富比春拍推出“亚洲当代艺术专场”是中国艺术市场升温的巨大信号,张晓刚作品拍卖了97万美金,为中国艺术市场吹响了号角,那是一个急剧变革的全球化时代,空气中到处充满了铜臭味,用“狼烟四起”来形容此时798的艺术空间也不过分。尤伦斯艺术中心、常青画廊、北京公社、佩斯北京、林冠艺术中心、唐人艺术中心、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意大利马蕊娜画廊、德国空白空间等大型机构蜂拥而至,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蛋糕——全球化背景下中国艺术市场的未来。这是一场盛宴,如果我们把2005—2008年这几年疯狂的中国艺术市场比作一个原始丛林,上演的全是大自然物竞天择的故事。798作为社会主义工业遗产与全球化资本市场、当代艺术浪潮的相遇,成了2000年以来中国艺术空间迁徙的新范式,也是中国当代艺术21世纪以来“从地下转入地上”的标志性事件。尽管2006年以后的798商业化很严重,但并不影响早期798对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贡献。尤其是早期798的重要展览,至今仍被学术界所忽视,关于798,大多是新闻媒体的泛泛报道,缺乏深度的研究和学术梳理。在新旧交替的世纪之初,798是中国当代艺术重要的空间生产场域,值得后来的人去反思和总结,尤其是2002年与2003年策展人冯博一策划的“北京浮世绘”与“左手右手——中德当代艺术交流展”展览;2003年冯博一、舒阳策划的“蓝天不设防”活动;2003年舒阳作为发起人,黄锐为艺术总监,陈式森、乔枫、王楚禹、相西石策划的“大道现场艺术节”;2003年栗宪庭策划的“念珠与笔触”;2004年黄锐、徐勇、舒阳、黎静等人共同策划的“首届大山子国际艺术节”;2004年舒阳作为总协调人策划的“798双年展”;2004年舒阳策划的“中国影像绘画”等展览,它们是798在2002—2005年期间比较重要的学术展览。可以说,此时的798是见证中国当代艺术转型期的重要现场,是与“八五”时期的一些艺术运动、“后八九”中国社会沉寂之后的圆明园、东村的案例类似。现在从展览史的角度来考察,798早期的当代艺术展览的学术价值是被忽视和低估的,甚至是被遮蔽的,它们是一个变动时代的序幕,是可以进入中国当代艺术史序列中的艺术与社会实践。

798文化区不会是一个永远的文化存在。798经过媒体欢欣鼓舞的叙述之后,它的现实命运并不乐观。它面临即将全部被拆除的命运。从这一点来看,上海的新天地是上海人的新天地,北京的798也只能是北京人的798。上海的新天地会万寿无疆,北京的798只好“永垂不朽”了。无疑,摄影家朱岩是798文化变迁的记录者。他的本意或许是对798特殊文化现实的真诚纪念,不过这纪念本身仿佛就是提前的悼念。最后,我不由地想起毛泽东的一段话——“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来看待历史的,叫作历史的唯物主义。”[4]

以上文字是2004年尹吉男先生为朱岩《798》画册写的批评文章,本以为这些摄影是关于798的“悼念”,但是后来的结局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2003年,朱岩在798租用了一间厂房,建立了兼具黑白暗房和作品展示功能的个人工作室“图策工作室”。因为租房合同都是短期的,当时798的艺术家都知道整个厂区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拆迁,兴建“电子城”。朱岩回忆说“工作室在798是朝不保夕,当时搞活动经常聚会讨论,能感觉到人人自危”,正因为对798的未来的不确定,他预感这里将是一个时代特有的记忆,他有了做798摄影项目的想法。从逐个拟定人物与物品及空间关系的拍摄方案到实施拍摄,用时一年,完成了73位藝术家和机构负责人及大量厂区影像的拍摄。摄影作品完成后参加了“首届大山子艺术节”,朱岩把《798》的摄影作品分别放在了每一个艺术家工作室和艺术机构里展出,这有一种作品与空间对话的意义。同时,《798》同名画册由“TIMEZONE8出版社”出版并在全球发行,它是“798艺术区”历来文献中最具有标志性的图书。朱岩还陪同“CCTV见证栏目组”走进798,拍摄了五集纪录片《追溯798艺术工厂的历史》。除《人民日报》《南方周末》、CCTV之外,还有日本的NHK电视台、美国的《时代》周刊、美国《纽约时报》、美国《财富》杂志等众多国际媒体前来798采访和报道,可以说,798是当时中国文化和艺术开放的窗口与象征。798之所以被国内国际的重要媒体关注,因为这是中国当代艺术走向全球的“国际机场”,现在来看早期的798,它承载了重大的使命和责任,这也是时隔20年文献梳理之后的结论。

朱岩在拍摄798时,某种意义上摆脱了傳统摄影的抓拍与合影的叙事方法,而是按一个项目的方法来设计和制作,把每一个艺术家和机构作为一个拍摄的对象单独做方案,这也是一种观念摄影的方法。他和德国杜塞尔多夫贝歇夫妇(Bernd &Hilla Becher)的档案学的拍摄方法不尽相同,贝歇夫妇是极具影响力的概念摄影艺术先锋与教师,其实践的“类型学”摄影,延续了自20世纪20年代由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1976-1964)兴起的“新客观主义”,以无表情拍摄(Deadpan)为技术特征,强调一种“旁观者”的角度,以及冷静而理性的纪实态度。他们是理性冷峻的,而在朱岩这里,摄影成了一种对话,摄影师成了艺术家和空间的协商者,他们都是这个舞台中的演员和导演。此刻,摄影师不是一个闯入艺术家生活的偷窥者,而是一个积极的干预者。

“798艺术区”位于北京大山子地区,是原国营798厂等电子工业的老厂区所在地。从2002年开始,一批艺术家和文化机构开始进驻这里,成规模地租用和改造空置厂房,逐渐发展成为艺术家工作室、画廊、餐饮酒吧等各种空间的聚合,形成了具有国际化色彩的“Soho式艺术聚落”和“Loft生活方式”,经由当代艺术、建筑空间、文化产业与历史文脉及城市生活环境的有机结合,“798”已经演化为一个文化概念,成为新的文化焦点。

我以“798艺术区”内的画廊、设计、出版、演出、时装、酒吧、餐饮、艺术家工作室等空间为主体,以其中各色人物为线索,用8×10机背取景相机全面系统地拍摄了“798艺术区”。试图通过作品展现艺术家对建筑及环境的创造性的理解,在对原有的历史文化遗留进行保护的前提下,将工业厂房进行了重新定义、设计和改造,从而揭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家园。[5]

朱岩拍摄的《798》系列与徐志伟、荣荣、邢丹文等20世纪90年代拍摄的东村、圆明园艺术家的摄影有着很大的区别,而朱岩的798系列更多具有档案学的意义,使用了类似于人类学的方法,可以说更理性、更冷峻。时代在更替,摄影的工作方法也发生了变化,各个时期影像艺术家以自身不同的角度和方式为中国当代艺术留下了自己独特的视点和立场。朱岩在大学的专业是理工科,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上海渔轮厂”工程部,负责工程监造,他在那里工作了5年。我想当他面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工业厂区,会有一种独特而复杂的感受和经验。其摄影较少表现人情冷暖,更多的是客观冷静的观察和记录,时代的不一样也使作品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些空无一人的厂区,空寂又苍凉,图像是一种无言的表达,它们是静穆的时代剧场。可以说,此时的798是一个“原始的丛林”,所有参与这个“丛林”的人都是文化动物园里的“猛兽与珍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他们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征兆,策展人、艺术家和机构运营者都是这个时代的共谋者,他们不期而遇,在这里展开了自己的故事。798就是“一台戏剧”,所有人在这里登台,演出开始了。

数字摄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必然结果,这种生活方式越来越多地摆脱了否定性。它是透明的摄影:没有生与死,没有命运与事件。命运不是透明的。透明摄影缺乏语义和时间密度。这就是为什么它一言未发。[6]

摄影代表了时代内涵的本质,这些照片证明了这一切。今天我们该如何来看待朱岩的《798》系列摄影?首先这不是一种文化猎奇,他是798早期项目的参与者和见证者,798是中国当代艺术史的节点,我们都是“时代剧场”中的演员;工业遗产在全球化的时代如何转型成为文化艺术产业;全球化资本的力量如何干预中国当代艺术空间的进程,作为个人在一个变动的时代该如何选择呢;中国作为全球化世界的重要一极,在剧烈变动的现代性转型中,798个案对世界的意义在哪里;作为时代缩影的798艺术家们与变动时代的关系是什么?是谁,是什么,撬动了历史的巨轮?(未完待续)

注释:

[1][法国]卡特琳娜·达维特《第十届文献展历史概述》,《卡塞尔文献展50年——移动的档案馆》,2005年英、德语版,第344页。

[2]吕澎《艺术空间的兴起》,《中国当代艺术史2000-2010》,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8页。

[3]舒阳《北京大山子艺术区:下一个苏荷?》,《艺术评论》杂志2005年第005期,第42-44页。

[4]尹吉男《798是文化历史动物园吗?》,《798—A Photographic Journal By ZhuYan 》. TIMEZONE 8出版社,第10页。

[5]朱岩《艺术家自述》,2021年。

[6][德国]韩炳哲《展示社会》,吴琼译,《透明社会》,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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