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途:贝纳·维内的“单义游戏”
2021-02-16张雨卓
张雨卓
“单义游戏”是法国当代艺术家贝纳·维内(Bernar Venet)在中国的首次个展,呈现了维内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创作的艺术作品——包括其以数学图表及公式为直接描画对象的架上作品、公共艺术装置《不确定的线》系列等,展览现场还展出了艺术家的部分手稿、诗文关键词的摘录以及与维内相关的影像资料等,试图多维度展现其创作历程和艺术思想。简而言之,维内的艺术创作从未偏离一条围绕着数学式“单一解释”展开的理性之途。
在作品的分布及安排上,展览以一组艺术家于1966年所作带有物理或数学笔记的草图开始,代表了他将数理应用于创作的初期,后非线性地经过其余不同时期各个作品系列的交替呈现——《不确定的线》系列装置以及《主要方程式》与《饱和》两个架上作品系列于各分展厅的同台展示——最后在临近展览结束时又“回到”艺术家所作《不同作者的Cj,k和Sj,k数值》(1967)、《原子物理图表》(1967)、《函数y=2x^2+3x-2的抛物线》(1966)等几幅“数理”面貌的早期架上画作,这样的安排暗合了艺术家在创作历程上即使适度“游离”,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探索“单义”的途径。
维内选择了更为“纯粹”和“单义”的表达方式,独创将“数学”元素直接融入艺术创作。他的不少作品热衷于不带修饰地描绘数学公式,这些分布在画布上的图表、函数曲线,几乎不给观者留下任何“阐释”空间。与“极简主义艺术”异曲同工的是——所见即所得——维内的艺术更多专注于单纯的“形式”及“物性”本身,拒绝了语境式或延展性的释读。
维内曾聊及艺术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如“宗教”与早期经典绘画作品的关联,如艺术家塞尚对于植物的描繪,再如马列维奇将几何融入艺术创作等,这种种非直接与艺术相关的领域成为众多艺术作品的常见取材和表现对象,所以他认为“艺术是这样一门学科,其可以通过利用其他学科来滋养和发展自身”。事实上对于艺术与数学的结合,在极简主义艺术家的创作中并不鲜见,如丹·弗莱文(Dan Flavin)的灯光装置对于比例和数量有着考量和应用、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对于几何形体及角度切割的探索等,但他们更多是在应用数学规则和数理逻辑的基础上进行间接的艺术创作,但维内则是直接将真实的数学语言以更为视觉化也几乎无删减的方式“平移”至画面。
至少从1966年开始,他大量的油画或者丙烯作品更像是一种用架上语汇对于数学公式、图表等元素的直接复制。此次展出的作品《函数y=2x^2+3x-2的抛物线》(1966)就是直接在白底之上以黑色画出该函数的抛物线。在另一幅画作《190°和136°两个角的位置》(1977)中,艺术家则是对同一平面内的两个角作了直观的记录。如稍微贴近作品,仔细观察画面上的“190度”,不难发现此处极有可能是艺术家本人描画出的并不规整的手写体数字,此种情况在维内的其余作品中亦有出现,因此虽然远看类似“印刷体”,但实际上不少画作中不乏“局部”为艺术家手写而成,这点可以被视作是“人为造就明确的理性”却依旧留存“非纯粹机械的痕迹”的一种体现。值得一提的是:维内用较粗的黑色直线条加重了两个角的各自两条构成界定线,艺术家对于线条的爱好和探索,此处已初见端倪。
此外,让他名声大噪的还有上述提及的公共装置作品——《不确定的线》系列,由于此次展出的该系列作品体量普遍较大,因此多分布于各展厅的中庭区域。这个系列可以被看作是通往“单义理性”之前的“行进”状态。
在进入和美术馆的螺旋式室内空间时,稍向下看便发现独立于各展厅的主楼道中庭最底部静静地卧着维内的一件大型钢结构雕塑作品《不确定的线》,整件作品由不同弯曲方式的钢条断线交叠铺散而成,在场馆水泥灰砖和偏冷色光源的映衬下,透着几分平冷静谧之气,不同钢线之间的交缠带有挣扎和对抗的意味。维内曾把自己制作弧形钢条的过程形容为“一场自我与钢铁之间的较量”,他希望钢条的弯曲程度、折线方式及角度均能带着某种“自由”(Freedom)和“即兴”(Spontaneous)。他的这一诉求在《不确定的线》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达。艺术家与钢铁之间力量博弈的不可控性,在一种结构性中显现出来。
其中,一展厅的《弧线》,也是由堆叠散置的“弧状”钢线组合而成。而负一层展出的公共艺术装置《三条不确定的线》与这件雕塑作品同样绵延。三条线分别成弧形缠绕,有些部分彼此间存在着交织、触碰和穿插,却并不相互连接。这两件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维内早年那些置于平面墙体的“弧线”浮雕作品,后以更加立体的雕塑形式呈现,从而由二维转向三维。
艺术家对于诸如“混沌”(C h a o s)、“秩序”(Order)、“无序”(Disorder)、“坍塌”(Collapse)和“不可预知性”(Unpredictability)兴趣浓厚。为了能够使平面化的线条更顺畅地“塑形”和进入到立体空间,维内在工厂中对“钢坯”这种材料进行了3—5年的摸索。就其创作过程而言,多数时候,这些“不确定钢条”的排布几乎做到完全随机,因为他经常通过让工具车将捆聚的钢条随机放下或者抛落的方式而任其自身完成作品形态的最终定格。
从艺术家早期架上作品中对于“直线”的强调,到之后不少作品对于“弧线”“折线”“断线”等的试验,再到以近乎完全“不确定的线条”的方式进一步解放对于“线”的理解和追求“线”的另一种“自由”,同时由二维平面转到三维立体空间,维内总是在寻觅一种极致,而这种极致却又常常建立在对于“固有形式”的不断否定、释放和超越之上。
维内的创作一直在尝试突破既定的艺术标准和美学趣味,“反叛”和“拓展”的意识几乎贯通他艺术生涯的各个阶段。从“确定”到“不确定”,维内的装置/雕塑作品——不论在线条本身还是在不同线条的排列组合上——体现出他对于“线”这一看似最为平凡和“无聊”,也早已“确定”的事物,做了某种“挣脱”,也完成了其在艺术创作观念上的又一次突破。
维内曾这样解释:“我之所以将他们称为‘不确定的线’,是因为我们对此还没有做出数学式的明确决定,而这也是在明确角度、弧形和直线等之前的多数情况。”“线”在被明确地塑造成某一特定数值的样态前,必定会经历一段“不确定”历程。艺术家的“不确定的线”系列像是通往数理化的“单义”之前的“未完成状态”,是到达“极度理性”这一终点之前的“进行时态”,体现了取得唯一答案之前的“不确定过程”。
大约2000年左右,艺术家的不少创作——以《主要方程式》和《饱和》两个架上系列为代表——又部分回归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已开始的“充斥着数理图表和公式”的绘画上。在这批作品中,虽然单幅画还是多以1—2種颜色绘就,但较之以前的作品,维内这个阶段的绘画,不仅色彩上更加丰富与饱和,画框也出现更多几何形状的变化(圆形、梯形、不规则形等),同时装裱方式也更加多样。这些都进一步体现着艺术家对于“形式主义”及“材料物质”的偏好与坚守。四楼展厅里《带有“负数”的金色三联画》(2011)、《带有“书写”的饱和珍珠白》(2009)、《关于“冠状线强度”》(2002)、《带有大括号的饱和金色绘画》(2006)、《关于带有离散线段的形态学字符》(2001)、《关于二维参数一阶微分方程》(2000)等几幅作品均体现出他在“单义之路”上的“理性回归”。
由此可见,维内在“不确定的线”系列作品中对“随机”与“自由”表达的尝试,正是他通往“确定”和“理性”之前的“未明确形态”。艺术家于2000年之后在其创作的侧重——尤其在架上方面——较之前又多一些地回归到对于以数理图表和公式为直接语汇的“单义”方向上来。这些也说明了维内的创作——不论是强调过程的体现或唯一的结论——总是循着一条追逐“单义”的理性道路前行。
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欲望刷屏的浮华时代,人们对创新求异的热情,对于感官刺激与景观性消费的诉求,几乎变成了一种盲目的生存惯性。艺术创作与评论,也时常滑入“过度阐释”“脑筋急转弯”与“沉浸体验”的虚妄策略中。与之相比,贝纳·维内艺术中所体现的对意义单一性的纯粹追求,以及拒绝过多隐喻与解读的媒介深究,不啻为对当下这个“多义”世界的一种“反向”启迪。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