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vs爱:那些说了的和没说的
2021-02-16丁芷宁
丁芷宁
回看“噢,孩子们!——千禧一代家庭史”从写作到展出的全过程,我感觉简直像经历了一场环环相扣的革命运动,每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意识的举动,实际上都暗含了不同主体话语权的此消彼长。
首先是家庭内部书写权的争夺。写谁?被书写者需要在书写者处获得资格(但这也很荒唐,因为书写者的权力似乎是凭空出现的)。
记忆中家里总是父亲在侃侃而谈,而母亲却很少发表观点鲜明的议论,也几乎不会主动讲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为家庭史选题发愁的我在和母亲探讨家里值得一写的故事时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视角,好像一起开选题会的编辑们聊着聊着突然觉得一个编辑为什么会提出某个选题这件事本身就可以成为一个选题,主体因为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主体性而获得了关注的目光,成为对象。
一个普通女性的一生是由哪些要素构成的呢?无非是出生、求学、爱情、工作、婚姻家庭、生育、死亡这几件事。
你看,她从依附于父亲转向依附于丈夫,总之,在她的人生故事中,每个人生阶段似乎都有一个甚至不止一个男性在她的故事里扮演着几乎比她这个主角还要重要的角色。
……
某种程度上,母亲是放弃了自己人生的可能性而甘愿为我做陪衬。我突然意识到了虚无主义思想的可恶:我并不是只为我自己而活。我的生命是母亲生命后移28年的延续,也是对她前28年的回响,有意无意间,我弥补了母亲当年的缺憾,这或许是遗传的力量,或许是教育的力量,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命运的巧合。但不管怎样,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给了我爱,因此我知道如何去爱别人,她教育了我,因此我知道如何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我写的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还有无数明明非常优秀、非常伟大,却被冠以普通之名,被无视被忽略的女性。
在另一个层面上,我和母亲同为女性的身份使得她比起其他家人,与我结成了更紧密的共同体。因此我写母亲,一定程度上就是在书写我们的共同经验,也是在写我自己。我一开始认为:从结构到主题(女性)都体现出了我的设计和思考,这篇家庭史文章应该有着鲜明的我的个性和风格。
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何书写一段历史,看似只是方法论的不同,实际上也有着权力关系在暗流涌动。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越发意识到我们很难想象和接受,身边的人是和自己一样,有着复杂自我的主体,当亲近之人言说自我的时候,作为书写者,我反而会有前所未有的主导权丧失之感。因为我发现我无法介入母亲自己的一套叙事:从她选择性记住的事件细节、保留的物质资料,到她故事中每个人物出场和离去的方式,她描述他们时暗含褒贬色彩的微妙用词,这是由母亲自己的史观构筑而成的坚固而体系化的记忆王国,我只能将其忠诚地呈现而不能任意表达。
不过,我也深刻地知道自己没法忍住对母亲的故事发表评论的欲望,所以干脆在文章内辟出“echo”的板块,作为“人形弹幕”为母亲的世界做一些话语装饰。再次阅读家庭史的文字,我发现自己的文风从一直以来的激昂批判变得温柔和缓了许多。
十一假期,我的母亲来到档案馆,参观了展览现场。她和很多普通观众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走动线路,也不知道展品可以触摸。自己看自己被展出对她来说好像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她站在自己年轻时候的书信、照片前面,异常平静,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或许,自己的形象如何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她更在意我是如何参与其中,又是如何成长的。
母亲还留下一份观后感,其中关于我的这一部分的标题叫“用心双向奔赴”:
女儿在写作中,我们有过几次长谈,既有家族的历史、父辈的成长史,也有讨论一些历史事件、表达个人观点,真的感慨她的飞速成长和思想的成熟、观点的犀利,拉近了我们之间心与心的距离,也非常欣慰我们之间有坦诚相见、有默契配合、有支持理解。特别赞同女儿的观点:如果和家里人都不能很好地沟通了解交流,又怎么去面对社会上的陌生人呢。正所谓,家庭是社会的缩影,由一斑窥全貌,每个立体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原生家庭的影子。孩子和家长以及家庭、家族是相互影响、相互成就的,需要双向奔赴。家庭作为孩子成长的土壤,要尽可能地给足孩子成长的阳光和营养,父母要肩负责任担当,用心经营家庭,关注孩子的教育,让孩子健康成长,家庭才能和谐健康,家族也会兴旺幸福;孩子也会在良好的家庭氛围中不断努力追求,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我想:00后的家庭面对他们的成长、成年,特别是后疫情时代,更多的人对家、对亲情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只有双向奔赴,打开心门、畅通言路、架起心桥,才会给生活,给这个时代留下更多美好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在国企做党务相关行政、文字工作,母亲的观后感也有著浓郁的“官方”味儿。但是,她却有一种化“假大空”为真诚告白的能力:你能透过她习惯性使用的那些宏大的、无聊的、空洞的、尴尬的“主流话语”看到她那些私人的、诚恳的、动情的思考和感悟,那些她真的相信的东西。真是神奇。
母亲说:在我的叙述中她重走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从懵懂的少女到如今成熟的中年女性,她因此而感谢我。我突然意识到,话语权不仅仅可以通过不断发声来争夺,还可以因为爱而被赠予。虽然我是家庭史的书写者,看似拥有支配故事的权力,实际上是母亲将她自己的生命经历交给我,这样的爱与信任的行动赋予了我话语权。
想通这个逻辑,再去追根溯源,那么王洪喆老师对学生的爱,或许才是整个家庭史写作故事的缘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