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无声
2021-02-16申彤
申彤
坦白讲,这次家庭史的写作解开了我自己20年的心结。哪怕写得很潦草,哪怕最后受限于精力还是没有写好,但我真心对这样的一次机会表示感谢。
长期以来,我对家乡与家庭的感情都极为复杂。一个屡遭歧视污名的省份,一个资源枯竭流行逃离的城市,一个几经风雨艰难扶持的家庭,这几乎就是我人生前18年的所有印象。在上大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意识地回避着与家乡和家庭有关的一切,我不看与此地相关的任何新闻,自我介绍时轻描淡写地一笔略过,与家人刻意地疏远,我自作聪明地享受着叛逃来处的喜悦,但很快又发现了自己也同样并不属于北京这座城市。过去的包袱把我拖进去无限反噬,大一跟心理咨询师聊天时,我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从小就有一种极其强烈的被遗弃感,说我们家有一种病态畸形的节俭精神与沉重的爱意,我跟他一遍一遍地讲我们家活得特别奇怪的客气,我从五六岁就学会在被欺凌之后在楼下掐着表哭,告诉我自己只能哭五分钟,然后回家之前抹一把眼泪,笑着跟所有人讲学校里同学多么多么喜欢我、老师又表扬了我、我今天好开心。
好像每个人都想要假装让别人放松,报喜不报忧地讲我过得很好,同时又都活得无比艰难,在这种扭曲的欺瞒中形成一种心照不宣、一种沉重的爱意。
在此次写作的过程中,我对家里每一个人都做了至少三次,每次最短一小时的访谈。家庭史的访谈与其说是单向的问询,倒不如说是我与家人一起手拉手,回溯过往的历史与苦难,在繁复的细节中一次次共享彼时的情感跌宕,在深描细绘中一次次溯源历史落在个人头上的那每一粒灰尘。五一放假时,在陪着我奶我妈我爸连哭了三天后,我终于寻得了来处,懂得了这样一份情感的分量。
在访谈的时候,奶奶刚刚锻炼完身体,78岁的高龄能一口气做四五十个俯卧撑,被生活反复打磨过的坚韧仍然烙在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节。但或许是被大半生磨尽了气力,奶奶终于收起了她被生活打磨出的锐利锋芒,变成了一个乐呵呵的和善老人,甚至在走的时候撒娇一样向我求取了一个拥抱。
妈妈歪在沙发上,与世无争地刷着抖音,憨憨地乐着。二三十年前的心高气盛完全不再,如潮般的绝望褪去之后,只剩下略显幸福的安稳。争了一辈子却一而再再而三被命运打翻,仿佛不愿意为任何事情再费一点心力。
爸爸忙里忙外,不再凶猛地热爱酒精,把所有难言的痛苦不甘与溺亡埋在一根根烟中,灌进一瓶瓶酒里。我爸的头发开始越来越秃,越来越像一个中老年人,每日奔波在我奶和我妈之间。
眯眯眼,种种花,再不拼命挣什么东西。
我跟我妈妈生日分别在端午的前后两天,几乎出生在相同的天气相同的时辰,相同的斤两又极其相似的命运。我跟她唯一不同的几个转折点又恰好全部发生在端午前后,很难不相信这是冥冥之中某种命运的巧合。
爸爸也打心眼儿里清楚,相似的家庭环境与教育方式在我身上重演的结果。讲少年时代的时候,对于所有那些被迫的自立成长与自卑孤僻,他都笑着说:“我其实都知道,你当时肯定跟爸爸一样吧。”
……
我总觉得自己来到这世上是带着使命来的,背负着血泪与刀锋,也背负着爱意与柔情。[1]
“噢,孩子们!——千禧一代的家庭史”展览开幕后几天,我在朋友圈里面写道:
算起来今年回了三趟家,但总也回不够似的。刚上大学时候天天想着要逃离,要离开小破城,离开过去的一切,大年初三屁股就坐不住了,在家只待了五天,就心急火燎地嚷嚷著要回学校。今年反倒颠了个个儿,遇到什么事总想着往家里跑,想着与老朋友们吹吹风,想在家里瘫上半天,想跟我妈我爸去湛河溜达溜达,想吃我奶奶炒的菜,随便什么都行,甚至难过的时候只想闻闻汽油和煤灰味儿,觉得自个儿都能一鼻子哭出来。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长大。但开始正视过往之后,好像确实有了点不一样的情愫。前几天跟高中的朋友聊天,谈起来会不会回小破城,我反问身体寄居他乡但长期做一些故乡的地方研究,究竟算不算回去。
不知道,也讲不清楚。
我大概已经永远回不去此地了,但于北京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归属感。我的双脚踏在泥土里,脑袋却卡在云层之上,于是在半空中永远地飘浮着,游荡在他乡,回望着故乡。
在最终的成文中,我以曲名开题,以诗为尾声,共同串成三个普通人被命运的漩涡无数次碾压又以一己之力奋力抗争,最终完成彼此救赎的悲歌与颂歌。尽管或许仍然言不达意,没有达到满意的效果,但至少在彼时彼刻,故事中的三个人与书写故事的我都在回望与倾诉中,放下了过往,凝聚了羁绊,也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这于我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注释:
[1] 引自本人的家庭史写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