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与反击:论森鸥外的《情欲生活》
2021-02-13刘青梅
刘青梅
(信息工程大学 河南洛阳 471003)
就一定意义而言,《情欲生活》是处于“自传”特点延续线上的作品。这部作品不仅是森鸥外文学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而且也是其创作生涯中唯一一部被禁的作品。小说聚焦主人公金井湛的情欲历史,但森鸥外的创作本意远不止此,探讨这部小说,有助于我们解读森鸥外在明治40年代的精神内涵。
一、《情欲生活》中显示的“守护”
(一)守护传统“家”制度。金井湛对“家”制度的守护方式可以体现在两个方面:被保护者和保护者。首先,金井湛之所以选择6岁和21岁作为情欲生活的开端和结束,均和“家”制度有关。金井湛出生在日本本州岛西部中国地区一个城下町,6岁即明治4年(1871),日本新政府颁布了废藩置县政策,为在新时代振兴家业,父亲随原来的藩主去了东京,留下金井湛和母亲在乡下。21岁的金井湛作为家中长子,要接替父亲担当振兴家族的责任,彼时出国是立身出世的重要途径。除了个人的才能,合适的婚姻或早日接收到官方的留学派遣令是顺利出国的必要条件,但适当的婚姻对象迟迟未出现。6月7日,去往德国的派遣令下达,21岁的金井湛最终以单身的身份实现了出国目标。其次,金井湛虽然在6岁时就无意间开启了启蒙之门,但此后再也没有新的发展,基本坚持了保守的立场,根本原因在于一直被父母严格教育。金井家族有尊重神圣事物和伟大人物的家训,自幼时起,金井湛便被父母教导不要轻易受到诱惑。金井湛在6岁时无意间看到大人们手中的图册,虽然好奇但更多的感受是“不愉快”[1](P236);10岁时征得母亲同意后跑去看秋天的盂兰盆节舞蹈,无意中听到两位男性关于女性和情欲之事的对话,感觉“像是碰触到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1](P245)。13岁时,金井湛进入东京英语学校,住校的男生分为“软派”和“硬派”,前者多来自日本东北和中国地区,喜好看各种特殊画册和书籍,常与艺伎来往;后者多来自日本南部的九州地区,对“软派”喜好的事情不屑一顾。由于金井湛平时生活做派较为循规蹈矩,因此被同级生归入“硬派”一类,但同时金井湛又和“软派”的美少年埴生庄之助交好。虽是正常的同窗友情,但一次偶然间被父亲的熟人看到,被父母劝解后,金井湛决心与埴生分手,但苦于无法向对方开口,巧合的是埴生很快就因考试不合格被辞退,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之后在金井湛身边出现了好友古贺鹄介和儿岛十二郎,由于三人在对神圣事物的看法上保持了一致,由此结成稳固的三角同盟。20岁时,金井湛无意中在诗会上遇到报纸编辑三轮崎霁波,后来被父母打听到其人秉性不端,所以金井湛也逐渐与之疏远。可以说,得益于自幼接受的严格家训和父母的持续关注,金井湛顺利完成学业,踏上出国之路,而没有像埴生那样因成绩不佳退学,也没有像学弟同时也是美少年的安达那样早早与女性纠缠,最终沦为女杂技演员的情夫。
与此同时,金井湛也是一个自觉维护“家”制度的人。成年后的金井湛之所以想要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情欲史,是因为想要对即将高中毕业的长子进行正确的教育。在金井湛苦恼于如何开始这一话题,从曾经的留学地德国寄来了一封邮件,里面有一份某学会关于情欲教育的研究报告。在这份报告中,该学会邀请了三位有影响力的教育家、宗教学者和医生,并综合了三位专家的看法,向社会公开了报告内容。金井湛阅读后陷入了思考,但随着考虑问题的深入,他觉得向儿子解释反而变得越发困难。这时,金井湛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即自己动手亲自写一份,完成后给儿子看,或许能帮助他顺利度过毕业后的这段时间。可以说,金井湛在打算如实记录自身的情欲史时,油然而生的父性起到了很大作用。
(二)守护近代的“自我”。森鸥外通过《情欲生活》守护的第二个对象是近代的“自我”。明治维新后至19世纪末,日本近代文学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即明治初期的启蒙文学、19世纪80年代的写实主义文学和90年代的浪漫主义文学。启蒙主义文学家们试图效仿发达的欧洲,实现近代市民社会和确立近代的自我,但最终由于启蒙运动的夭折未能如愿。写实主义文学家们重视自我觉醒,但未能正确把握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因而没有彻底实现宣扬近代意义上的“自我”。直至浪漫主义文学兴起,近代的“自我”才真正在日本文学中确立,森鸥外的“德意志三部曲”成为日本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先导。日本浪漫主义思潮的基本特征是,追求自我的完全解放,追求个性和个人情绪的完全解放,将人置于文化的中心位置。[2](P343)
在《情欲生活》中,金井湛对“自我”意识的守护首先表现在保持“独身”的姿态上。按照当时的习惯做法,好的婚姻是通向成功的重要途径。当母亲为他的婚事焦心不已,四处打听时,21岁的金井湛却淡定地在1月末和好友们第二次去了吉原,6月单身远赴德国。其次表现在小说即将完成时对儿子的期待心理。金井湛将要完成《情欲生活》时,突然纠结于要不要给孩子看,在此,他引用了德国诗人德默尔(Richard Dehmel,1863-1920)的诗句“不要服从他”[1](P352)。金井湛通过出国实现了立身出世的人生目标,虽然严格遵照家训独善其身,但金井湛依然固守着近代的“自我”,没有完全听从家人的安排,想要用自己的标准来挑选配偶,并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海外留学的日子。综合金井湛迄今为止的情欲生活轨迹,可以推测出这里的“他”是拟人化的表达方式,指的是父母的权威、家族的期望和周围人的期待。在这里,森鸥外通过德默尔的诗歌传递出近代“自我”的理念,即不必盲从家长或权威的意见,保留自身看法,才能尽快独立成人。
值得注意的是,森鸥外在文中传递出的两个“守护”对象在本质上是矛盾的,矛盾性不仅是他在明治40年代的真实思想反映,也贯穿了他的一生。一方面,森鸥外在德国接受明治维新以来西方新思想的影响,培育了自由的精神和初步的自我觉醒;另一方面又受到以皇道为本的国家教育,且长期在陆军为官,能够较好地遵从国家秩序。对此,国内外学者有过相似的描述,如刘振瀛认为:“森鸥外作为一名高级官僚,具有倾向于保守、维护和容忍现存秩序的一面;但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在一定程度上又具有敢于独排世俗之见,尊重个性的一面。”[3](P110)木下杢太郎指出:“森鸥外一方面极力推崇古希腊以来欧洲文明的精髓——‘美和自由’,一方面又严格遵守东方传统的道德之根本精神——孝道。”[4](P311)
二、《情欲生活》透出的“反击”
(一)反击上级的训诫。除了向世人传递想要守护的对象,《情欲生活》同时也是森鸥外进行反击的平台。森鸥外反击的第一个对象是上级的训诫。年轻时的森鸥外奉官命赴德留学,目的是为了学习近代西方先进的医学知识,回国后以充实日本国内尚不成熟的医学体系。在德国的四年中,森鸥外圆满地完成了学习任务,但同时又被西方先进的文艺思想和作品所吸引,自此,自然科学与文学成为森鸥外人生的两端,这也使其生活呈现出鲜明的“二律背反”特色。明治42年(1909)6月,陆军次官石本新六对森鸥外进行了训斥,告诫他不要再做医生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5](P440)明治42年(1909)7月1日,发表在《东亚之光》的随笔《当今流行的比较语言学》被视为森鸥外反击的第一枪。森鸥外在文中提到创作文学作品的意义:“康德曾说不明白人类行为的动机。同理,我认为恐怕也不能完全弄明白艺术家进行创作的动机。但在我看来,反映人心的丑恶或良善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姿态。”大正3年(1914)1月,森鸥外在随笔《藏红花》中提到:“人做什么事的动机,错综复杂,宛如藏红花的叶子,连自己都不易弄清楚。(中略)如今我给花儿浇水,动手去管,旁人便说什么瞎忙。袖手不理,又给说成独善其身、残酷、冷漠。一切皆出自人之议论。倘若过于顾忌他人悠悠之口,便会手足无措了。”[6](P541)在森鸥外看来,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招致别人议论,如果太过介意便会一事无成,文学创作也是同样道理。森鸥外在《情欲生活》的开始部分就简明快洁地交代了主人公金井湛创作这部作品的动机,即受到夏目金之助④的新作的刺激,感到“技痒”,跃跃欲试;同时还有自然主义风潮的流行,这种直截了当的写法不仅明确表明要继续文学创作的姿态,还似乎在分别印证《当今流行的比较语言学》和呼应《藏红花》中的话。
在小说中,反击的姿态集中体现在两件事上,文中并未直接用“反击”来表明态度,而是采用了“不服输”的字眼。和好友埴生一起在操场上摔跤时,金井湛不想服输;第一次去茶屋找艺伎虽是被三轮崎霁波诱骗,但更多是由于“顽强不屈的精神,才会被带到自己并不想去的地方”[1](P335);甚至在第二次去吉原和一个不知名的艺伎扳手腕也不愿服输,所以在小说末尾,金井湛总结自己个性时用了“好奇心和过度的顽抗精神”[1](P352)。值得注意的是,森鸥外用文学作品来进行反击,不仅仅体现在《情欲生活》中,正如竹盛天雄所言:“森鸥外在《情欲生活》被禁后,还依然保持镇定姿态,也是为今后更好的反击做准备。”[7](P176)
(二)对抗自然主义文学思潮。森鸥外通过《情欲生活》反击的另一个对象是当时盛行的自然主义思潮。19世纪60年代末,在左拉(Emile Zola,1840-1902)等人的推动下,自然主义在法国成为一个专门意义上的文学术语,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逐渐过渡至德国、挪威、西班牙。自然主义在日本形成一种文学思潮,并作为自觉的文学运动开展活动,始于1906年。在此之前,日本文坛对自然主义的关注,还主要停留在译介阶段,代表性的作家有尾崎咢堂(1859-1954)和森鸥外。自然主义之所以进入森鸥外的视野,与其兼备自然科学者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有关。森鸥外在《出自医学学说的小说论》(1892年)中,第一次在日本客观介绍了左拉的应用试验医学的观察方法和试验方法。明治26年(1893)11月,森鸥外在《读现今诸家的小说论》中,试图修正自然主义文学中过度描写“客观”的特点,提出若过于偏激,则会导致文学作品毫无美感,因为“说到水,必然描写为浊流,提到情,必然描写成淫欲和残忍,这不是很过分吗?”[8](P366)可以说,从1893年开始,森鸥外已经注意到自然主义文学中的弊端。其后,森鸥外分别在理论和创作实践上分别与自然主义展开对抗。《情欲生活》问世之前,森鸥外已在小说《追傩》(1909年5月)清晰表达了对自然主义的看法:“概观如今的自然派小说,作者的思想总无法摆脱女性的牵绕。我认为这是风华正茂的缘故。我已经年近半百之人,性欲生活已不占生活大部。此非矫饰,矫饰有何用?”[6](P66)就这一意义而言,《情欲生活》是处于森鸥外对抗自然主义延长线上的作品。
在《情欲生活》的开始和结尾部分,围绕着当时盛行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潮,金井湛展开了丰富的内心活动。金井湛虽是大学哲学教师,但对文学抱有浓厚兴趣,在大量阅读小说期间,他自然注意到了流行的自然主义文学。随着阅读的深入,金井湛发现这种文学思潮既有趣又奇怪。但是,《情欲小说》中没有具体描述自然主义文学有趣的内容,只是对奇怪之处进行了详尽的介绍。在金井湛看来,自然主义文学作家们动辄详细描写情欲,甚至他们笔下的小说主人公们行止坐卧之间皆有情欲,更奇怪的是,评论界还将这种现象当做是人生的真实反映,这些现象令金井湛百思不得其解,随即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即人生的真实面目是否如同自然主义文学中描写的那样,和自己是否为情欲冷淡之人。仅仅从《情欲生活》的表层内容来看,这部小说有模仿自然主义客观描写情欲之嫌,如正宗白鸟就认为这是森鸥外被自然主义流行风潮激发出的“自然派小说”。然而,森鸥外为了从根本上试图将这部作品与盛行的自然主义文学区别开来,在小说末尾处点出了创作的本意:“世人都将情欲的猛虎放养,常常会骑在虎背上跌入灭亡的深谷。而自己是将情欲的猛虎驯养、制服。”[1](P351)
森鸥外之所以批驳自然主义文学过度描写情欲,是因为他主张将情欲和爱情,即“灵”与“肉”区别开来。在男女关系中,肉体要素被自然地归类为“情欲”,而除此之外的感情要素被视为“恋爱”,这一区分方式出现在明治前期关于“爱”的争论中。换言之,明治前期知识分子的“爱”的理念受到了基督教灵肉分离思想的影响。明治维新后,日本人最初接触到的西方思想是新教思想。在伦理道德方面,基督教新教严格界定性道德,提倡高洁的爱情,对人本能的自由、自然人赤裸裸的本性有非常强烈的抵抗力。纵观日本古典文学,可以看出其传统中表现出来的爱都是无常的、戚悲的,当长期受传统思想浸润的近代知识分子接触到的“爱是永恒”的基督教爱情理念时,无疑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新鲜感。[9](P37)
值得注意的是,与一般的明治时期知识分子不同,森鸥外将灵和肉分开看待,更多地是受到西方的性学和医学知识影响。《情欲生活》中提到金井湛正苦恼于如何入手创作小说时,收到了一份来自德国医学某协会的报告,里面有“Sexual”一词。金井湛认为简单地将其译为“性”不妥,因为“Sexual”不仅表达了人类的一种天性和本质,还包含人类欲望本身的意思。所以在一番思考后,金井湛译作“性欲”。此处金井湛的思考过程正是森鸥外真实生活的一个反映。明治25年(1902),森鸥外发表了一篇医学文章《性欲杂说》,意在介绍欧洲关于“Sex”研究的最新进展。基于医学的积累,森鸥外明确将情欲与“爱”分离。事实上,这并非森鸥外第一次将两者剥离。早在明治30年(1897)6月,森鸥外在《卫生新篇》中就提出要将两者区分开来,“将情欲错当做恋爱的直接后果是,当情欲全盛之时,自己会以为只是陷入恋爱”。[10](P53)
与现实中的森鸥外一样,小说中的金井湛很早便意识到爱情与情欲并不属于一个层面。14岁的金井湛看到好友埴生和漂亮的艺伎在路上牵手散步,忍不住想到看过的人情本⑤,“我脑海中浮现的美好想象,不用说当然是恋爱的萌芽,但那与情欲本身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可能这种时候说情欲还不合适,这种恋爱的萌芽和男女之事总觉得是两回事”[1](P278)。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金井湛已经培养了用“恋爱”和“情欲”的二分法来界定男女之间关系的能力,此后的金井湛也依然坚持了这一立场。小说中主要通过两件事来进一步证明他的这种分辨能力。首先表现在挑选结婚对象时坚持自我标准,即灵肉一致才是美满婚姻的至高境界。小说中通过金井湛不同的相亲经历表述出上述观点,如17岁时经人介绍了一个士族的女儿阿丽,但金井湛并不愿意,原因是自己并不着急成家,这“当然不算情欲问题,连恋爱问题都谈不上”[1](P310);20岁的金井湛还是认为“自己并不想只是去买一个漂亮的玩具回来”[1](P322)。面对家人安排的又一次的相亲,他内心产生了困惑,即“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下定决心的,在我看来,单纯因为动物的本能而没有爱情,我一点也没有走入这种婚姻的欲望”[1](P325)。最后,金井湛单身远赴德国留学。其次是在同烟花女子打交道时,金井湛虽然会产生暂时的意动神摇,甚至也曾与其中的一名艺伎发生过关系,但他依然坚持认为那只是意志力暂时丧失产生的情欲,继而通过反问的方式来坚定自我的判断,即“恋爱的实现怎么可能通过那种事来实现呢?真是愚蠢可笑”[1](P340)。
结语
《情欲生活》的开头部分提到了作为大学哲学教师金井湛的授课特点:“很直观,有时就像将一束强光投射到某个事物上一样,学生因此会留下深刻印象”;“经常会借助一些毫不相关的事物”[1](P224)来说明深奥的哲学问题。事实上,这是森鸥外的故意为之。纵观《情欲生活》,小说的特点是将看似不相关的事物相联系,要想理解这部小说,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这一意义而言,从《情欲生活》中从主人公金井湛散落在不同年龄阶段的情欲经历出发,深刻分析文本背后的深意,是这部小说传递出来的最重要的信息。如若不然,则会陷入这部小说文如其名,只是展示作者内心隐秘、有自然文学风格之嫌的阅读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