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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强盗新娘》中的“局外人”互文叙事

2021-02-13佟艳光付筱娜

关键词:特伍德局外人托尼

佟艳光,付筱娜

(辽宁大学 公共基础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素有加拿大“文学女王”之称,多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在她的第六部小说、反乌托邦经典力作《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1985)中,阿特伍德描绘了一幅神权专治国家女性完全丧失人身自由而沦为生育工具的可怕图景。之后发表的两部小说,即略带自传性质的第七部小说《猫眼》(The Cat’s Eye,1988)和第八部后现代哥特式小说《强盗新娘》(The Robber Bride,1993),都是以中年女主人公之口讲述主人公如何由毫无反抗能力的受害者成长为生活强者。这两部风格迥异却在内容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作品,体现了阿特伍德继《使女的故事》对女性未来命运做出可怕预言之后,对女性如何摆脱生存困境、完成自我重建进行了一系列深入思考。

《强盗新娘》是一个取消了二元对立的模糊地带,展现了一个后现代社会荒唐的生存状态。小说文本打破了男权至上的神话,完全采用女性视角审视历史、战争、家庭、婚姻、两性关系、友谊、当今多元化社会乃至时事政治,充斥着对传统童话、民间文学的颠覆性改写和戏仿。《强盗新娘》存在大量“局外人”文学形象,该作品在主人公人物形象、内容、情节、结构与主旨上都与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大师阿尔贝·加缪的代表作《局外人》存在着明显的互文关系。二者的互文关系为文本解读提供了一个新的阐释空间。

一、女性生存困境与“局外人”形象

阿尔贝·加缪的代表作、中篇小说《局外人》(法文原名 L’étranger,英译名The Stranger),塑造了一个二战前夕在孤独中抗争荒唐世界的“局外人”形象,使得“局外人”作为一个时代名词和文学概念走入人们的视野。时隔半个世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小说《强盗新娘》中塑造了一系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生的女性“局外人”形象,她们生活经历不同,性格秉性各异,然而女性生存的传统与当代荒唐困境却把她们共同推到了社会与人生的边缘地带。

《局外人》塑造了一个思想性格与二元对立的父权社会格格不入、因误杀他人被判处死刑的青年职员形象——默尔索。荒唐而艰辛的现实生活使默尔索由雄心勃勃的大学生变成了心灰意冷的小职员。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拒绝看母亲最后一眼,没掉一滴眼泪。“无所谓”是他生活中的口头禅。无论是老板想提拔他到巴黎办事处工作,还是拉皮条的提出与他做朋友、女友玛丽提出与他结婚,他都同样表示无所谓。在监狱里,囚徒基本是由阿拉伯人和摩尔人构成的,他作为法国人是个特殊的存在。在法庭上,他根本插不上话,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最终沦为荒唐社会的无辜受害者。

在《局外人》这部小说中,“局外人”有着多重涵义:一是家庭里的“陌生人”,虽然有着直系的血缘关系,但是感情淡漠;二是一定社会范围内的“边缘人”,其所作所为不被世俗所接受;三是在生活、工作、情感等各个方面,一向置身事外,漠然对待一切事物,不想和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的人;四是在某种意义上处于劣势的族裔或外国人;五是无力反抗而只能任人宰割的“受害者”。可见,“局外人”最核心的涵义是孤独的人,不被社会所理解或被社会所排斥的人,有着超然人生态度的人,无辜的受害者①关于“局外人”基本内涵,笔者是在对加缪《局外人》作品中的“局外人”形象的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进行梳理总结的。国内外学术界对加缪《局外人》中的“局外人”形象内涵也有过一些比较深入中肯的研究,如段晓琳的论文《“局外人”与“例外状态”“不正常的人”》:由阿甘本、福柯介入加缪《局外人》,指出默尔索严重触犯法律、违背伦理、威胁社会共同体,是令正常社会秩序所惧怕的反常,但实际上,被法庭判定为冷漠残忍的默尔索,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和真挚的热爱、敢于直面存在与荒谬的真正的人;再如马小朝的《觉悟到荒谬的局外人态度:加缪文学作品人物形象论》指出,觉悟到荒诞的局外人态度,表现为对常规生存状态的疑问,延伸为超越众生的孤独感。。

阿特伍德小说《强盗新娘》中的三位女主人公托尼、查丽丝、洛兹,都有着与“局外人”涵义相符的身份和背景,也同样是“局外人”多重涵义的集中体现。

首先,三位女主人公都是孤独的人,她们的孤独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她们出生在二战期间,战争给她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托尼的父母在战争年代仓促结合,没有感情基础,因而托尼从小生活在没有爱的家庭,感觉自己是个外来者和陌生人[1]。母亲来自英国,厌恶托尼的加拿大口音,忽视她的存在,很早就抛弃了托尼;而父亲与她口音相同,却因她不是男孩子同样常常忽视她的存在。在母亲与人私奔后,父亲常常醉酒发狂,托尼倍感孤独落寞。在大学时代,她醉心于战争史研究,变得更加冷漠,不和任何人往来。查丽丝原名凯伦,父亲死在战争中[1]302,八岁就成为孤儿,寄人篱下生活在姨母家里,成为外来者和“陌生人”。查丽丝的姨母表面关心,实则冷淡;面对姨父肆无忌惮的性骚扰,小凯伦内心痛苦,却无处倾诉[1]289。在遭姨父强奸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一分为二[1]290。她沉默寡言,目光冰冷,等待着时机,永远摆脱这个魔鬼般的家庭[1]293。在大学时代,她形单影只,不与任何人联系。洛兹的母亲是天主教徒,父亲是德裔犹太人。洛兹黑色的头发和并不白皙的皮肤,以及父亲曾经的“难民”身份,使得她不被周围的人所接受;从小跟着母亲生活的她,也无法真正融入犹太人的社会。她一度缺乏归属感[1]360。父亲在战争中走私,战后一夜暴富,但财富来历不明,洛兹总有歉疚之感和暴发户的自卑感[1]379。

其次,三位女主人公的女性身份加剧了她们的生存困境,迫使她们成为不被男权社会所理解或被社会所排斥的人。在托尼工作的历史系,女同事不能够理解托尼对战争史研究的兴趣,将她视作另类;男同事把她视为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存在,不论她的学术报告如何精彩,她也不过是一介女流,永远被排除在同行决策层之外[1]121。童年遭受强奸的经历,使得查丽丝灵与肉处于分裂状态,成为一个不被人所理解的怪人。洛兹身为商界女强人,一方面感到自己在女权主义运动中往往被其他女性视为“局外人”[1]387,一方面感到自己被女下属所排斥[1]97。

再次,三位女主人公在孤独面对人生痛苦的过程中各自形成了超然的人生态度。托尼有从右往左读的习惯,她的名字反着读就是“Ynot”(为什么不)[1]153。她在研究战争史时,从不会站在战争的任何一方。查丽丝持一种极其超然的宇宙观,认为每个人都是任何一个人的一部分。洛兹超乎于宗教、种族差异之外,将自己视为各种信仰、种族观念的“大拼盘”[1]383。

最后,三位女主人公在婚恋生活中均在第三者泽妮娅出现时遭到丈夫或男友的无情抛弃,沦为男权社会的无辜受害者。

小说作者阿特伍德生于1939年,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对二战后的精神废墟,对二战后女权运动的兴起与衰落、对战争给妇女儿童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有着深刻的体会。无论是加缪还是阿特伍德,他们笔下的“局外人”都是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和批评。阿特伍德一向非常关心政治问题,2013年,她参加了加拿大杰出女性倡议国歌中性化的运动。她指出,很久以来,一半的加拿大人——即加拿大女性,都被排除在男权社会话语之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加拿大“局外人”[2]。她在《强盗新娘》中对“局外人”形象的塑造则以文学手段深刻地表达了对女性生存困境的关切。

二、畸形婚恋和情感失衡的荒唐世界

在《强盗新娘》中,阿特伍德再现了传统父权社会思想支配下的荒诞现实世界婚恋家庭生活,现代女性成为婚恋生活忍耐退让的“局外人”,进而在婚恋家庭危机中沦为“受害者”。

如果说加缪的《局外人》尤为侧重展现荒唐世界的司法暴力和来自宗教的精神暴力[3],那么阿特伍德的《强盗新娘》则更侧重于表现荒唐世界中畸形婚恋和情感失衡的家庭生活。韦斯特在大学时代被同居女友泽妮娅抛弃。但是在同托尼结婚后,韦斯特在内心深处依然保存着对泽妮娅的执着爱恋,虽然敬重妻子托尼,却只把她视作朋友。比利从美国逃到加拿大,一方面为了拒绝服兵役赴越南作战;另一方面,还为了逃脱纵火犯的罪责,得到查丽丝的收留并一起同居。然而比利心安理得地过着寄生的生活,靠毫无积蓄的查丽丝独立负担全部开销。比利和查丽丝还达成共识,“一切都是为了比利的快乐”[1]231。洛兹清楚,对于丈夫米奇来说,家就像是他的旅馆,他的心并不属于这个家,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他会不断地出轨,而自己只是他穷途末路时的救命稻草[1]332。

在这样荒唐的情感失衡的家庭生活中,三位女主人公以无言隐忍和退让成为婚恋生活中的“局外人”。她们义无反顾地爱自己的男人,默默承受内心的痛苦,竭力在生活中充当着温柔善良、勤劳贤惠的“家庭天使”。虽然身心俱疲,但也心甘情愿地延续几千年来父权社会的传统家庭悲剧,正如希腊史诗《奥德赛》中的珀涅罗佩那样,永远守候在灵魂的家园等待浪子的回归。

《强盗新娘》的三位女主人公在荒唐世界的无言忍耐和退让,使她们从婚恋生活中的“局外人”进一步沦为婚恋风暴中的无辜“受害者”,先后被所爱的人抛弃。泽妮娅像古希腊的海伦一样能轻易俘获所有男人的心,她一经出现,三位女主人公的家庭就瞬间土崩瓦解,三个男人无一例外地成了她的战利品。韦斯特在泽妮娅重新出现后,不顾妻子托尼的苦苦哀求,搬去与泽妮娅同居。比利和泽妮娅双双不辞而别,抛弃了查丽丝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洛兹的花心丈夫米奇一反常态,不再偷偷摸摸地与美女幽会,而是公然与泽妮娅正式同居。

在古希腊史诗里,英雄凭借智慧、勇气和力量对抗自然界的艰难险阻,对抗各种各样的诱惑,对抗外来入侵者,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女人[4]。在《强盗新娘》里,传统的男人保护家园的英雄形象被彻底颠覆,他们不但无法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女人,自己还做了对方的战利品。

归根结底,三位女主人公在男权社会中从小所承继的传统性别观念和男女性别定位[1]368,使她们在荒唐的现实世界婚恋家庭生活中处于被动地位,一味付出和忍让,终归沦为受害者[5]。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三位女性一致把自己在婚恋生活中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一位被她们妖魔化的女性泽妮娅,正如在古希腊悲剧《特洛伊妇女》中,以特洛伊王后赫卡柏、王子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克和卡珊德拉公主为首的特洛伊妇女,众口一词地将海伦视为给她们的城邦、家族和个人命运带来毁灭的红颜祸水[6]。“所有的父权制,包括语言、资本主义、神论,只表达了一个性别,只是男性利比多机制的投射,女人在父权制中是缺席和缄默的”[7]。在父权制社会,女性常常成为“邪恶”的代名词。男权社会“厌女”意识从小就折磨着三位女主人公,使她们感受到自身是社会的“他者”,同时这种意识与男权社会的其他话语一道逐渐渗透到她们的意识中,成为她们主体意识的一部分,在思想上也打上了“厌女”的烙印。洛兹为米奇之死气势汹汹地向泽妮娅兴师问罪,泽妮娅对她说,难到米奇本人就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洛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1]486。

荒唐世界中畸形婚恋和情感失衡的家庭生活的实质,是男权社会传统性别观念在现代家庭中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失语并丧失了自我。

三、寻找自我之旅的引路人

《强盗新娘》三位女主人公同《局外人》中的男主人公默尔索一样,因与被社会所唾弃的人物即泽妮娅、雷蒙结交而进一步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由“局外人”发展为“受害者”(反英雄),进而涅槃重生,成长为英雄。可以说,与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结交,是这两部作品中主人公开启寻找自我之旅的前兆性因素,带有“邪恶”标签的边缘人是主人公升华为英雄的引路人①本文利用美国著名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理论来对《局外人》和《强盗新娘》中的主人公走上寻求真理的自我发现道路和自我成长道路进行神话学互文解读。约瑟夫·坎贝尔(1904—1987年),美国著名作家、神话研究的大师级学者。他创作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神话学巨作,跨越人类学、生物学、文学、哲学、心理学、宗教学、艺术史等领域,包括《千面英雄》《追随直觉之路》《指引生命的神话》《神话的力量》《坎贝尔生活美学》等。。

美国比较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指出,“童话故事里被人厌弃的青蛙、蛇、被拒绝的东西代表着潜意识的深处,在那里贮藏着所有被拒绝的、不被承认的、未知的或不成熟的因素、原则和存在要素,因此历险的预言者或引路人往往被尘世认定为是凶恶、可怕、令人厌恶或邪恶的”[8]。在童话故事《青蛙王子》中,随着小公主酷爱的金球落入泉水中,青蛙出现了,预示着个体与未知的力量发生了联系。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人们通过吸收并整合新的力量,体验到一种几乎超人类的自我意识和控制力,而成为超越个人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的男人或女人,即实现个人成长或者成为英雄[8]54。

《局外人》和《强盗新娘》中主人公在善意地完成雷蒙和泽妮娅交给他们的一系列“任务”后,并没有成为英雄而是成为“受害者”,即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被无情“证伪”的“反英雄”人物[9],从而在遭到人生惨败的绝境中,获得了新的力量,重建自我,实现自我超越。

雷蒙是个人人不屑于理睬的拉皮条的,脾气暴躁,是警察局的常客。默尔索在无奈之下答应与他做朋友,出于善意给他帮了好几次忙——替他给情妇写信、到警察局作证、在海滩与他情妇的弟弟打架,后因误杀雷蒙情妇的弟弟成为杀人凶手而被捕,为生活所抛弃,沦为阶下囚,从而深刻体会到个人与刻板教条的传统父权社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认清生活的荒唐本质。

在阿特伍德的笔下,《强盗新娘》的标题主人公泽妮娅神秘而复杂,既是为人所拒绝的,又是不可知的、可怕的。她的身世神秘莫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出生于二战期间,作为二战的欧洲难民来到加拿大,曾经生活在滑铁卢的孤儿院里,一度作为加拿大社会的边缘人,受到社会的排斥与侮辱[1]402。她聪明貌美,会充分利用所有与她交好的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并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泽妮娅像迷药、毒品、炸弹,迷惑了男人的心智,粉碎了女性幸福的美梦,以破坏性的力量对抗这个冷酷的男权世界。”[5]

三位女主人公不顾世俗偏见和他人劝阻,各自与泽妮娅有过一段密切交往的日子,在一次次帮助泽妮娅后沦为其“受害者”,成为“反英雄”人物,从而开启了她们各自的自我发现之旅。“女性的身份构建过程并非个体孤立的,而是女性在与生存困境的冲突、协调与抗争的过程中呈现。”[10]正是这样新的生存困境冲突,引发了女性精神危机,开始了寻找自我与重建自我之旅。在大学时代,托尼我行我素地与人人敬而远之的泽妮娅结交,常常借钱给泽妮娅,替她抄写课堂笔记,撰写学期论文,最后却默默咽下因代笔撰写论文反遭对方无情敲诈的苦果[1]192。几年后,泽妮娅再次出现,抢走了托尼的丈夫,使托尼再次遭受沉重打击[1]206。生活拮据的查丽丝毅然收留了谎称身患绝症、无路可走的泽妮娅,竭尽全力为其调治,但是男友比利却与泽妮娅双双不辞而别,抛弃了查丽丝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1]310。洛兹不顾托尼和查丽丝的警告,尽力帮助泽妮娅,并请她出任女性杂志社的主编,然而不久,泽妮娅与洛兹的丈夫米奇开始正式同居,洛兹追悔莫及[1]410。

三位女主人公在绝望的痛苦中成为互相慰藉的好友,泽妮娅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她们每个人都曾经竭尽所能地给予泽妮娅善意的帮助,但泽妮娅却恩将仇报,给她们各自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泽妮娅成了“邪恶”的代名词,她们认为泽妮娅是一个“强盗新娘,隐藏在幽暗森林中的豪宅里,专门捕杀那些无辜者,诱惑年轻人殒命于她邪恶的大锅之中”[1]327。但与此同时,泽尼娅还是唯一一个了解她们最关心的事情真相的人。

比较而言,阿特伍德笔下的泽妮娅比加缪笔下的雷蒙更加复杂,更加耐人寻味,而且她与三位女主人公的关系也更为复杂。她们每个人都在泽妮娅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分裂的自我的“影子”[11],把她看作自己“未出世的双胞胎姐妹”[1]210。也正因如此,她们无视她的异己个性,容忍她,纵容她,甚至在内心深处甘心情愿做她的受害者[1]204。

正如默尔索成为“阶下囚”,并非雷蒙主观原因造成,三位女主人公沦为“受害者”,与泽妮娅的闯入亦并无必然关系,她只是激化矛盾的外在因素。三位女主人公在泽妮娅闯入她们正常生活之前,就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本人在婚恋关系中所处的“受害者”地位,但却安于现状,听凭命运摆布。在与泽妮娅的交往过程中,三位女主人公逐渐认识自我、改造自我、完善自我,从而完成了从反英雄人物到英雄人物的涅槃重生。

四、自我之死对荒诞世界的抗争

在结构与主旨方面,《强盗新娘》和《局外人》都是以自我之死主题贯穿小说,表达了对荒诞世界进行抗争的创作主旨。两篇小说均以一个葬礼为叙事开端,以一个死亡达到叙事的高潮,又以一个死亡收场。《局外人》以默尔索母亲的葬礼(预示自我之死)为开端,以默尔索在海滩失手开枪打死阿拉伯人(他者之死)为叙事高潮,以默尔索被判死刑(自我之死))而终结。《强盗新娘》以泽妮娅为自己安排的假“葬礼”(预示自我之死)为叙事开端,以洛兹的丈夫米奇以为泽妮娅已死,心灰意冷自溺而亡(他者之死)为叙事高潮,以泽妮娅从阳台坠亡,三位女主人公为她举行葬礼(自我之死)而告终。对于死者本人,是自我之死;对于他们所在的社会,则恰恰是“他者”之死。从逻辑上说,他者之死,意味着自我之新生。加缪和阿特伍德在这两部作品中以“自我之死”母题表达了主人公对荒诞世界进行抗争的强烈诉求。

《局外人》采用第一人称,以主人公默尔索的口吻来叙述,默尔索因对社会价值观的淡漠,而成为社会的“他者”,沦为社会的牺牲品。默尔索以“自我之死”与荒唐的社会抗争到底,为求不再孤独,只希望在他行刑之日,观看的人山人海“向我发出憎恨的吼声”[12]。加缪在《局外人》中的一个观点就是,人孤独地生活在冷漠的世界,此生之外再无来世。因而默尔索之慷慨赴死,显得尤为悲壮。加缪在创作中一直在寻找着一条走出人生困境的道路——它通常是平庸之人在非理性世界凭借着本能与理性而非“希望”或“上帝”寻求到的并非有效的道路[13]。

《强盗新娘》采用第三人称,分别以三位女主人公托尼、查丽丝和洛兹的视角来叙述。这样,这三位女主人公既是“自我”,同时又是“他者”,而泽妮娅虽然是她们叙述中的“他者”,但她作为标题主人公,同时又是小说中的“自我”。“泽妮娅之死”主题在小说中被多次反复暗示,足可见其意义的重大。小说最主要的叙述者托尼在与泽妮娅初次见面时,只见到处涂成黑漆的房间,装点着白色的菊花,所有的女孩都身着黑衣融入漆黑一片的背景,唯一的例外是穿着白色开衫的泽妮娅,她像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又像葬礼的中心人物[1]139。具备超自然预知能力的查丽丝,小时候外祖母曾经多次用圣经给她预测未来,但每一次预测的结果都惊人地一致[1]281,都是关于“大淫妇坠亡”,即“泽妮娅之死”。此外,查丽丝自己进行的圣经预测[1]463、她的少数族裔女老板的纸牌占卜[1]64及泽妮娅本人的纸牌占卜[1]302也反复预示了“泽妮娅之死”。另外,在三位女主人公分别单独去酒店与泽妮娅会晤之前,她们每个人的梦都以不同的形式预示出“泽妮娅之死”,而且她们各自同泽妮娅合二为一。在托尼的梦中,泽妮娅的脖子上有一个大而深的切口,似乎喉咙被割开了,她还看见泽妮娅有鳃(托尼是早产儿,刚出生时放在保温箱里,像鱼一样嘴一开一合地呼吸,托尼的母亲因此给她取个昵称“孔雀鱼”)[1]439。查丽丝在梦中看到,泽妮娅穿着一件跟自己那件很相似的睡袍,正对镜梳头。她的头发像火焰一样扭曲,像暗黑的柏树枝条一般直指苍穹[1]440。查丽丝走过去,同她肩并肩,融为一体……在洛兹的梦境中,一个男人挡住她,不让她去找米奇,橙色的光(洛兹的睡袍是橙色的)从他的嘴巴和鼻孔中倾泻而出,他打开自己的外套,里面是他圣洁的心(暗合洛兹幼年时的天主教信仰),在突然而起的风中闪烁着橙色的光,洛兹意识到这个男人一定是泽妮娅[1]442。

“他者”之死,意味着“自我”之重生。在种种预示泽妮娅之死的暗示中,都一再表明泽妮娅是三个女主人公“自我”的一部分。托尼将泽妮娅的骨灰带回家,悄悄放在阁楼,没有告诉丈夫韦斯特,因为这是女人间的事情[1]505。查丽丝相信,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1]499。泽妮娅之死,也是三位女友的“自我”之死。泽妮娅这个名字不再是之前假死时被大家讳莫如深,不愿提及了,她们要在讲述她的故事中重启自我的新生之旅[1]520。

《强盗新娘》是对《格林童话》中《强盗新郎》的改写。《强盗新郎》中有一伙强盗每娶一名新娘,就要在婚礼之日将新娘杀害吃掉。小说的标题主人公则反其道而行之,引诱小说中三位女主人公的丈夫或男友,并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曾对查丽丝说,男人是没有感情的,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1]254。虽然泽妮娅有着愤世嫉俗的一面,但是她也表现了维护自身尊严和权力的勇气和智慧。相较于三位女主人公在婚姻恋爱生活中,冷漠地将自己置身事外,任人摆布,泽妮娅的针锋相对,表现出与荒诞世界抗争的勇气。

阿特伍德在接受一次访谈中讲到,加拿大的女性缺乏生存所需要的强大勇气[14]。她在这部小说里塑造了泽妮娅这一在荒诞的孤军奋战的形象,目的就是希望女性在荒唐世界中遭遇自我毁灭之后可以从“泽妮娅之死”中获得新的生命启示——即与荒诞世界抗争的勇气,获得超越自我的超道德价值,从而开始自我的新生,重建自我,改变“局外人”的身份和命运。

五、结语

加缪的《局外人》与阿特伍德的《强盗新娘》存在多层次的互文关系。通过这样的叙事策略,阿特伍德含蓄委婉地表达了对后现代社会女性生存的深切关注。加缪《局外人》的横空出世,表达了一个黑暗时代人的麻木、冷漠与孤独绝望,他笔下的“局外人”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准备走向牺牲的祭坛。然而阿特伍德的《强盗新娘》却在塑造后现代女性“局外人”的同时,努力探寻她们未来的出路、重获新生的路径,尽管泽妮娅所代表的自我之死,暗示了重获新生之途的黑暗与曲折,但无论如何作者还是在冷峻晦暗的世界里投下一缕淡淡的光亮,让它照耀着人们不断求索前行。阿特伍德写道:“像扮演其他角色一样,一个人一旦披上作家的外衣,便会获得某种权力。”[15]她正是在充分运用作家的权力来履行艺术家的道德和社会责任,在严肃冷静地观察社会、解剖社会的同时,为社会的良性发展开出一剂药方,让身心疲惫的“局外人”看到前方若隐若现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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