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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作家文学承上启下的历史意义

2021-02-13王纯菲崔桂武

关键词:文学创作感性趣味

王纯菲 ,崔桂武 ,2

(1.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2.沈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70后”作家成长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改革开放、社会经济转型与西方思想潮流传入的见证者。如果说“60后”文学创作还表现着宏大叙事的现实主义的美学特色,而“80后”文学代表着新兴的随顺大众趣味的消费审美文化,那么,处于二者之间的“70后”作家创作,则在文学表达与审美文化上体现出这种“代际”转换的过渡特征。作为在社会转型时期崛起的新一代作家,“70后”作家肩负起了承前启后的历史重任。他们的文学创作,既以现实主义的别样书写继承延续了传统创作风格,又以抒写内心的独特表现方式,呈现出与既往文学创作不同的自身特色,为之后的“80后”乃至“90后”文学创作风格的开创奠定了新的基调。“70后”作家的创作因其呈现了承上启下特色而获得了历史价值与意义。

一、“70后”作家文学对于文学创作的突破与创新

在新旧更迭、历史转型的动荡而激昂的时代,作为“代际”转换过渡的“70后”文学创作,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了他们这一批人创作的特色。这种特色主要体现为对于现实主义创作方式基于自己生活体验的承继与变化地运用、文学叙事开始由宏大叙事向个性化叙事转化、感性写作替代理性写作等。这样的文学书写既是对既往文学创作的某种程度的继承,又具有文学创新的意义。

(一)现实主义的别样书写

在“70后”作家登上文坛之前,中国文坛最为盛行的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尽管在新时期由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创作方法的影响,出现了具有影响力的运用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先锋文学,但是没有动摇现实主义文学在文坛的主导地位。直至20世纪末,在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现实主义文学在文坛的主导地位不再,但作为一种创作方法,仍然在发挥作用,它为“7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有所变形地运用。

经典现实主义核心理论强调文学对生活的真实反映,要求作家直面现实,以真实地再现现实生活为己任。但是,现实主义强调的生活真实,不是对生活照本宣科的写实,而是能够揭示生活本质、规律与历史必然性的真实,即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真实。为达到再现生活本质真实的目的,现实主义提出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具体创作方法,塑造具有典型性的文学形象是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70后”文学的很多作品,尤其是“底层写作”“打工文学”也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他们也追求真实地反映生活、表现生活,但他们不再遵循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原则进行人物塑造,放弃了“典型化”手法,而采用直面生活去描写普通人的“平实化”手法来塑造人物;他们的此种真实,既不同于经典现实主义的彼种真实,也不同于新写实主义欲意通过日常生活书写解构宏大叙事,进而有意遮蔽作者主观倾向的真实,而是更倾向于表现源于切实生活体验的个体主观感受的“主观真实”。

“70后”作家文学塑造了各种类型的普通市民形象,描写了他们生活的艰辛与拼搏,也刻画了他们精神的困惑与坚持,这些人物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人物,是一个个鲜活的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没有刻意地将他们赋予某种历史或时代的使命而“拔高”,只是依“70后”作家个人的生存体验平实化地加以记叙。这种现实主义的书写真实地记叙了社会经济转型时期人们变化着的生活状态及精神情感。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庄系列”、李娟的《冬牧场》《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牧场系列”、乔叶的《盖楼记》《拆楼记》、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阿乙的《模范青年》等,都以“非虚构”的写作姿态直面现实生活,揭示社会现象,反映民生问题。而且作家在进行“非虚构”的现实主义写作中,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此类作品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叙述人“我”的存在。“我”不但是作品的创作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更是作品中生活和一系列事件的参与者,三重叠加的身份呈现出的这种“在场”感,使作品中“非虚构”的故事和情节更具真实性,更有说服力,读者因此被深深吸引。因此,“70后”文学虽然没有用经典现实主义的经典手法,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逼真”。

“70后”作家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历史现实与个性化自由意识表达的交织,如孟繁华所说:“这一代的小说可以说一直犹疑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游移于个体的叙事与公共的记忆之间”[1],他们的作品明显地体现出在辩证演化过程中的承上启下性。“70后”文学作品中有很大的现实主义成分,对于底层社会生存、对于市民庸常生活、城市女性的描写都有着现实的视角;同时,“70后”文学作品又有着个性化自由意识表达的一面,它以突出的个性化体验的“主观真实”的创作方式表达着这一代人的现实生存与精神状态。“70后”文学创作这一现实主义的别样书写,赋予了现实主义写作新的内涵。既有继承传统现实主义写作的痕迹,又为“80后”个性十足的青春写作奠定了基础。

(二)文学叙事的个性化呈现

与“60后”作家相比较,“60后”作家创作高潮期正值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学的社会功能、教育功能还在延续地发挥着作用,在当时承担着新启蒙的任务,以强调审美自主与人的主体性作用为主,文学主体力量还是以追求文学的社会引领作用为己任,因而,更侧重文学创作的群体性表达。“70后”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与此前大不相同,商业大潮结束了文学的政治功能与教育功能,文学不再关心政治,不再关心历史,成为这一代作家的显著特征,他们“没有被大的集体话语所挟裹,一开始就站在历史的废墟之上,不管是无所归依的沉默还是稳重的沉默,他们都只能以个体经验与历史展开对话,并且,借此呈现新的历史空间”[2]。因而,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基本放弃了宏阔的政治、历史和宏大叙事结构,以关注个体人生的现实生存状态和表现个人的生存体验为主,呈现出文学叙事个性化的新特征。“70后”作家文学叙事的个性化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从个人感受出发体验城市,城市呈现为个性化特征。一些“70后”作家笔下的城市面貌,并非纯粹的现实主义写实,其笔下的城市多与现实中存在差异,究其原因,这种差异源于“70后”作家并未按照现实主义的纪实手法来进行一五一十的现实再现,而是从自身的回忆、记忆或是精神层面的体验出发,进而呈现出与现实并非完全一致的城市面貌。这种自我表现的艺术手法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对城市面貌的精神把握,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城市面貌的“形似”,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这种与现实的差异更能表现出城市独特的地域文化与精神风貌,可以说是实现了与城市面貌的“神似”。因此,“70后”作家笔下的城市面貌是“70后”作家精神上的多重城市意象的集合,而非具体的现实场景。弋舟的文学创作试图通过书写城市中的人和事来“追问隐藏在生活外表之下的真相,思索和观照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境遇,并远眺整个时代”[3]。他的文学创作既关注时代也关注个人,从时代和个人两个维度来体验城市,通过描写商业大潮冲击下城市人的物质和精神遭受的双重挤压,来传达个体生命对城市变化的体验,实现了文学想象与城市现实在精神面貌上的高度契合。

2.从个人感受出发体验社会转型时期一代人的生活与精神面貌,其生活与精神面貌的描写更强调个人视角的观照与个体性表达。“70后”作家“尽可能想要把自我不加掩饰地投射在文本之中,并且常常使写作成为真正无拘无束的自我表白”[4]。“70后”作家个性化的表达更能够贴近于城市年轻一代的内心精神情感,因为这些年轻一代的城市生存已不同于他们的前辈。前辈们城市生存在国家负责分配工作、负责分房子、负责医疗等现实状况下,个人奋斗的紧迫性和压力并不大;“70后”这一代,这些国家“福利”已经取消,他们必须在个人奋斗中去争取个人所需,不同的个人城市奋斗经历便形成深刻的个人体验。作为同时代人的“70后”作家出于个人生存体验的书写,便是这一代人生存与精神体验的无距离书写。对于“70后”创作的个性化呈现,梁鸿以徐则臣等作家为代表进行分析。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写了一群从家乡“花街”到北京城市奋斗的年轻人,他们身在北京,根在家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在城市挣扎与奋斗的生命轨迹。梁鸿认为,“徐则臣展现出他的独异性,在《耶路撒冷》中,个人是渗透于,或者置于社会生活之上的,作家描述社会生活只是为了呈现个人生活的一种状态。他写的是个人精神史,是‘向心’的,社会生活只是起一个参与作用,不是决定性作用。”[2]徐则臣以个人感受出发体验着一个个生命个体,小说中的主人公杨杰、秦福小、易长安、舒袖、初平阳等鲜活的个体生命共同构筑出“一代人的心灵史”。

3.从个人感受出发体验自身,身体私语成为一种文学表达。在世纪之交,“70后”女作家沿袭陈染、林白的“个人化写作”路数,进入“身体写作”领域,以“身体私语”作为女性叙事模式,突出身体话语在物欲表达和情欲主宰中的作用。因此,身体私语成为卫慧、棉棉、朱文颖、盛可以、魏微、杨映川等“70后”女作家文学创作中的叙事途径与表意符号。但“70后”作家的身体写作与“50后”的林白、“60后”的陈染不同,林白、陈染的女性身体写作,受法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影响较深,写作中自觉地带有正视女性的生存诉求与权利,质疑并对抗传统男权社会的意味;“70后”女性身体写作发生于消费文化兴起的年代,她们笔下的女性既无反抗男权传统的主观意识,更无颠覆父权秩序的历史责任,在她们的主观意识里,“私人化‘身体’不再成为政治解放的现实场所,而是成为经济开放享受的最终栖居域。”[5]

正是这种个性化呈现,使“70后”作家作品有了极为清晰的辨识度,也使“70后”作家的个性书写载入文学史册。“70后”作家们的个性化叙事特征是社会转型时期的必然发展趋势,赋予了“70后”文学创作以新颖的艺术风格。但值得强调的是,尽管“70后”作家群的文学创作中已经体现出明显的个性化呈现,但“70后”作家的个性化写作中还夹杂着明显的共性化与群体化因素,这是传统因素在处于过渡转型时期的“70后”作家创作中的历史残留。从文学史发展看,“70后”作家群的个性化书写,对于“80后”“90后”作家群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70后”代表了个性化的萌芽,“80后”则代表了个性化的成长,“90后”则体现了个性化成熟的话,“70后”作家群作为第一批传统的“叛逆者”与未来的“先行者”,在中国文坛的历史发展中起到了重要的开拓和引领作用。

(三)感性写作的文学准入

“70后”作家对于感性的书写是其新兴创作方式的重要特色标志,这种新兴创作方式也成就了“70后”作家对于传统文学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突破。评论家宗仁发曾说:“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作家是一群感性动物,他们以一种撕去修饰的真实击倒那些条分缕析的虚弱的理性。他们站在生活舞台的背后,大声喧哗,用一个又一个谁也无法抵赖的细节,戳穿所有自欺欺人的童话。”[6]感性本是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然而传统文学艺术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更强调理性的一面,这种理性的色彩与经典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风格相得益彰。但是,在社会转型期大众文化盛行的时代背景下,感性重新进入文学的创作过程当中。在精神迷茫的商业化时代,感性成为城市人们新的需求,“70后”文学也迎合这一需要,自觉地为着高扬感性而写作。

在文学创作中,“70后”作家们通过感性的写作方式,实现了对于人的内心世界的真切表达,因为相对于传统文学创作追求的理性与经典现实主义风格,“70后”作家文学的感性创作方式更适合于表达内心的情感。诸多“70后”作家因为擅于运用感性创作而获得了读者的共鸣与认可。冯唐的小说《北京,北京》以一场酒局作为叙事起点,又以另一场酒局而结束。小说结尾三个年轻人以狂饮烂醉和无所顾忌的四处呕吐、撒尿肆无忌惮的姿态,在纯粹的感性宣泄中完成了从少年到成人的蜕变,道德规范和长辈的严格管束造成的青春期压抑与冲动在这一刻如决堤之水,得到空前的释放。如果说小说开篇的酒局是秋水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成人礼”,那么小说结尾的酒局就是年届而立的秋水在事业有成后从青年步入中年的“加冕礼”。这段成长史属于身处社会经济转型时期的秋水一代,属于作家冯唐,也属于那个时代每一个从青春走过的人。冯唐以感性叙述的方式讲述着这段成长史,也感动着每一位对青春成长感同身受的读者。

“70后”作家感性写作也包含着理性因素,这是既往理性创作风格对于“70后”作家的影响,如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描写了从“花街”走到北京漂泊、奋斗的一群“70后”,在经过各种各样的充满感性体验的城市经历后,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耶路撒冷”,来象征这一代人的理性追求;冯唐《北京,北京》对秋水们成长的叙述,虽特意突出感性事件,却内含着他对这一代人成长的理性认知与思索。饶有意味的是,被学界标以感性写作标签的“70后”作家,对于“80后”作家的批评却往往从“80后”作家对于理性把握缺失的问题出发,他们认为与“80后”相比,理性精神正是“70后”作家创作的精神高地。这些都可以见出“70后”作家处于历史过渡时期,在理性写作与感性写作之间纠葛的状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经过“70后”文学的书写,感性写作为文学所接纳,成为文学一种必要的表达方式。

二、“70后”作家文学对于审美文化的冲击与重构

“70后”文学以其特有的方式对社会转型时期的审美文化产生影响,它所表现的审美倾向,对传统审美文化形成冲击,并且带来了人们审美价值观念的变化。“70后”文学书写已经呈现出后现代审美的端倪,即在审美趣味中显现出向大众审美趣味倾斜与“审丑”的倾向,在审美标准中体现出向“俗”而美的大众审美标准的确立,并且在市场经济环境中开始了商业化、市场化的审美价值重构。

(一)文学审美趣味的变化

在“70后”写作之前,文学在中国启蒙救亡、社会革命、政治斗争、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始终处于引领大众的地位,文学所表现的主导审美趣味也是政治精英与文化精英的审美趣味,主要是通过文学所表现的“崇高”“高雅”的审美趣味去感染与陶冶大众性情,指引他们的行为。社会经济转型之后,随着商品市场的日益繁荣,消费文化的兴起与泛滥,大众审美趣味逐渐成为市场的主导趣味,文学为了进行市场角逐,开始追随大众审美趣味,精英审美趣味跌落神坛,大众审美趣味成为操控文学写作与文学接受的隐形力量。蒋荣昌在《消费社会的文学文本》中描述了大众审美趣味的力量:“架上油画被观念艺术(或行为艺术)所取代,高雅小说被纪实文学、网络文学和新闻所取代,古典音乐被通俗音乐所取代,‘纯审美’的诗歌被流行歌曲和广告词所取代,歌舞剧被时装秀所取代、民族舞蹈被健美操所取代,所有这些取代表明,原来仅仅在‘虚构’处才会发生的别样生活,现在就在日常生活的旁边,在我们的行为附近一再发生。”[7]正逢其时的“70后”作家,其文学必然受到这种力量的作用,他们的文学明显地体现着向大众审美趣味的倾斜,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写作改变了传统文学审美趣味的单一指向。

“70后”文学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写作,首先表现为向“俗”而美。即文学不再追求“高雅”和“崇高”,而是俯身日常生活,以描写城市间的俗人、俗事为己任。与前代作家相比,处于“准个体时代”的“70后”作家,对宏大的历史叙事缺乏兴趣,也缺少关注社会、集体的热情,这是这一代作家的群体性特征。历史感和集体感的缺失,以及对“个人化”的过分青睐,使世俗主义倾向取代既往的理想主义追求,成为“70后”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主要倾向。世俗元素在“70后”文学作品中多有呈现,张楚的《细嗓门》、戴来的《练习生活练习爱》《对面有人》、东紫的《春茶》、盛可以的《水乳》《道德颂》、魏微的《化妆》《高跟鞋》、李修文的《捆绑上天堂》等小说,都通过对城市日常生活俗事的描写,呈现生活样态。在“70后”文学作品中,传统文学中的“高大上”形象越来越少,文学形象更贴近于大众和世俗,将诸多城市地区的通俗文化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对于这种审美趣味的变化,何光顺以“70后”诗人群体的创作变化为例加以说明:“70后”诗人的作品共同体现出一种植根于传统媒体与现代新媒体融合中的特殊历史境遇及渗透其中的深沉历史焦虑。一是加速的生活节奏感、时间的破碎感和无意义感就构成了“70后”诗人独特的时间视野;二是反英雄写作、去崇高化的大众视野表现出“70后”诗人对于外在世界无意义的清醒认识,他们更愿意退回到有尊严的自我和孤独之中;三是时间视野与大众视野共同塑造着“70后”诗人的历史形象,他们或者创造着独属于自己的面对融媒介时代和未来的诗歌观念,或者在灵魂黏合剂中重新建筑出生命的宫殿[8]。

“70后”作家文学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写作,其次是对“审丑”的表现。社会的世俗化使对“丑”的表现获得了某种合法性,如果说传统的文学创作强调审美化,追求审美的和谐一致性,那么在“70后”文学作品中,已经出现了对传统审美进行扭曲变形化的端倪。扭曲变形的艺术表现契合现代城市人群内心的真实写照,因而呈现出了更深刻的艺术表达效果。在“70后”作家书写中,一些过去被判定为难以成为审美对象的人和事,被作为审美对象而大写特写。如卫慧的《上海宝贝》《像卫慧那样疯狂》《艾夏》《蝴蝶的尖叫》等作品,以人性隐秘的性欲望作为生命底色,大胆书写和展示现代都市里疯狂的原始性欲望及人物的隐秘性心理;安妮宝贝的小说集《告别薇安》收录她早期创作的18篇短篇小说,主要讲述都市男女的网络恋情、男女婚恋中的责任、犯罪与死亡等主题;盛可以在短篇小说《快感》中,把身体叙事同血腥、暴力绞合在一起,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这种“审丑”,从市场接受角度看,它便于刺激受众的感官,能满足受众对畸趣的窥视心理需要,具有一定的商业效果;从文学表现的效果看,它是“70后”作家规避宏大叙事、解构崇高、直面生活书写的一种方式。

“70后”作家对于大众审美趣味追随的文学写作,使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的文学表现成为文学的“正宗”,文学不再只是文化精英审美趣味的再现,大众审美趣味赢得了文学的一席之地,甚至表现出超越前者的态势。顺应大众审美趣味的文学写作,赋予了大众审美趣味的肯定意义,这消解了文学审美趣味表现的高低、雅俗之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更符合文学本身的存在意义。经过“70后”,大众审美趣味的文学表现便成为文学的常态。

(二)文学审美标准的嬗变

文学审美标准是指用以评价文学审美价值的尺度。依据康德的文学审美理念,文学应该是不涉及“利害计较”的超功利表现,这曾经是衡量文学重要的价值标准。中国传统文学在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中,强调文学的功利作用,如文学的政治导向功能作用、文学教育功能作用、文学陶冶性情功能作用等,以此来作为衡量文学的标准,但这种功利作用,是属于远离世俗功利的,更强调的是文学对于现实生活的超越性。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将文学推向市场,追随大众审美趣味的文学,其审美标准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美国学者戴安娜·克兰说:“在今天的后现代社会中,为文化设立标准和塑造大众趣味的是这个文化场所,而不是高雅文化。”[9]“70后”文学的向“俗”而美、以丑为美的书写,便实现着对传统审美标准的解构,他们将世俗功利带入文学,用感性写作消解着理性与感性、精神追求与物质享乐的界限,使文学审美标准的感性维度与世俗功利不再缺席。

面对社会转型期汹涌的审美潮流变革,“70后”作家群不可能安然端坐,他们已经不再刻意回避文学艺术的世俗功利问题,而是在抗拒与妥协之间寻找着自己的发展空间。一方面,“70后”作家们内心怀念着传统作家们超越世俗功利、物欲淡薄的“纯文学”创作时代,对市场大潮中的物欲横流嗤之以鼻;但另一方面,面对不可避免的世俗功利与欲望的挑战诱惑,“70后”作家们又不可能完全淡然处之,难免会自觉不自觉地滑入功利、物欲和世俗的漩涡当中。在“70后”作家的文学作品中,这种审美标准的嬗变也体现得尤为明显。

对于市场商业化对新一代作家群体的影响,于文秀认为,“‘70 后’‘80 后’作家以‘代’的名义出击文坛,依托纯文学刊物出道,却依靠出版业包装与媒体炒作走红,深谙年轻和性感是其最耀眼的符码,视‘性的青春形象’为文化资本,践行市场集体主义。”[10]但是,与“80后”作家不同的是,“70后”作家经历了市场商业化从无到有的过程,因此并未像“80后”作家群体那样完全妥协或顺应文学市场商业化。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70后”作家还试图在文学作品中为超功利、非物欲和非世俗保留一份生存空间。由于“70后”作家群体对于传统还有着很深的眷恋,并试图通过文学的创作书写来保留对于传统真善美价值的追寻。如冯唐与韩寒之间的多次理念碰撞,也代表着“70后”与“80后”作家之间审美标准的冲突,面对这些社会现状,“70后”和“80后”作家群显然有着不同的态度。对于功利、物欲、世俗等问题,“70后”作家还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抵制,但是在“80后”作家群体中这种抵制已经被大大地淡化。因此,可以说,在“70后”作家的作品中,这种审美标准的嬗变还处于初起、渐变阶段,“70后”作家还在这些嬗变中纠结和挣扎,而在“80后”作家的作品中,功利化、物欲化、世俗化的这些新的审美标准特征已经基本完全形成了。

(三)文学审美价值的重构

文学审美标准的变化,也带来文学价值的重构。在传统作家的文学创作中,文学创作的审美非功利性与远离世俗功利的政治功利性,决定了文学审美价值绝非是商业性质的,但是受市场经济转型和商业化大潮的影响,成长于社会转型时期的“70后”作家群体亲历了文学发展中的现代审美价值的重构。在“70后”文学创作中,文学的审美商业化属性已经明显地呈现出来,并且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很多“70后”作家的创作都与市场商业化充分结合起来,在这一过程中,不单作家们的创作获得了丰厚的商业回报,同时,商业化的大众传播方式也使得“70后”作家和作品都深受大众的认可。文学审美的商业价值前所未有地获得关注,成为21世纪前后文学是否为大众欢迎的重要价值尺度,这一尺度的凸显与被强化,重构了既往文学在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中所形成的文学审美价值。

迈克·费瑟斯通说:“随着文化的高雅目标与价值屈从于生产过程与市场的逻辑,交换价值开始主宰人们对文化的接受。高雅文化所奋力追求的最佳产物,……让位于孤立的、受人操纵的大众。而正是这样的大众,参与着具有最低共同点的可替代性的大众商品文化。”[11]“7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当时获得了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市场的认同与商业化的认同。对这些认同起作用的便是商业化审美价值导向,商业化价值导向对于“70后”文学创作在内容与形式风格上都产生着影响。如冯唐经常为知名时尚杂志撰写专栏,并频繁登上综艺娱乐节目,在创作获得商业回报的同时,也使自身和作品扩大了知名度和影响力,其包括“万物生长”三部曲在内的多部文学作品已被改编为影视剧,如《北京,北京》(改编为电视剧《春风十里,不如你》)、《万物生长》(改编为同名电影)、《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改编为电影《给我一个十八岁》),并且获得了可观的票房收益。随着“70后”作家的创作实绩不断被读者和评论界认可,“70后”作家日渐成为当代文坛的主体,影视界对他们创作也日渐重视,很多作品被改变成影视剧。如棉棉的《糖》(电影《中国糖》),鲁敏的《六人晚餐》(同名电影),金仁顺的《水边的阿狄丽雅》(电影《绿茶》),吴君的《亲爱的深圳》(同名电影)、《深圳西北角》(电影《非同小可》),徐则臣的《西夏》(电影《活着爱着乐着》)、《我们在北京相遇》(电影《北京你好》),张学东的《裸夜》(电影《夜跑侠》),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电视剧《都是爱情惹的祸》)、《天堂向左,深圳往右》(电视剧《相爱十年》),朱山坡的《美差》(电影《八只鸡》),等等。在影视等大众传媒的推介下,“70后”作家在取得丰厚影视收益的同时,他们作品的社会影响力也溢出文学圈子而走向大众,为更多的影视观众所认可和接受。

在商业化价值导向对于“70后”作家浸染的同时,“70后”作家其实也没有与传统文学倡导的价值取向断然离别,他们的文学相当一部分还在努力地表现传统文学的审美价值,仍旧试图在商业化大潮中寻求审美价值的自律。谢有顺曾分析学界对“70后”作家作品中的中国抒情传统表现的批评,由此指出“70后”作家对于抒情传统的承继。他说:“20世纪60年代,陈世骧提出抒情传统这一概念……王德威近年则把有关抒情传统的讨论延伸至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以启蒙、革命等话语作为参照系来理解抒情传统的现代传承,但他们对抒情传统的辨正大多停留在国族政治领域,忽略了经济或商业意识形态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更没有注意到新一代作家对抒情传统的呼应和再造所作出的探索。‘70后’作家在小说写作上,开始形成自己的代际特征,他们在情感意识、人生哲学、价值立场上对抒情传统的赓续和扩展,可以看作是当代文学与抒情传统之关系的重要例证。”[12]由此可见,在审美价值重构的过程中,“70后”作家群即使以商业化审美取向重构了当代的审美价值,他们对于审美自律的要求也可以为当今的文学创作提供借鉴。对此,张丽军和常思佳认为,“70后”作家是“红旗下出生,欲望中成长”的一代人,是在“50后”“60后”后作家与“80后”“90后”作家的文学夹缝中的“中间代”。他们的骨子里还留着革命先辈们纯真、朴素、勤逸、坚韧的基因,却不得不生活于虚假、浮躁、投机、冷漠掺杂生活点滴的现代社会。“70后”作家们在这种矛盾中成长,既想维护文学的纯洁性,又无法直面文学与商业的合谋[13]。正是由于身处于这种传统与现实的纠葛当中,面对社会转型期的商业化市场经济大潮,“70后”作家们也难免会陷入迷失与迷茫,因为在传统与现实二者之中,“70后”作家不可能实现“彻底性”的延续或转型,而他们的创作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了对时代的迷茫之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标准,不同的审美标准衡量出不同的文学价值。在社会转型期,受商品时代和消费主义影响,文学标准和文学价值都发生着质变,文学的非功利性和意识形态性消隐,文学的功利性和商业性则得到前所未有的彰显。“70后”作家通过文学创作参与着文学价值的重构,文学观念、时代特征以及文学规律等各种因素在重构中逐渐融会贯通,形成属于时代、属于这一代作家的独特品格。

三、“70后”作家文学的“代际”作用

从肩负新启蒙的重任与主张文学自律的“60后”,到被文学商业化的汹涌大潮推上历史舞台的“80后”,这中间是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文学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文学而言,处于这种变化中的是“70后”,作为一代人,“70后”作家的文学创作肩负起了承上启下的代际作用。对于“70后”作家在代际关系中所处的历史地位,张欣认为,“70后”作家的代际特征与小说创作现象符合当代作家队伍新老交替的过渡规律[14]。“70后”作家这一具有代际特征的说法也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认可,很多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研究者,都谈及了这种新老交替的代际过渡现象。

从历史视角对“70后”这一现象进行审视,“70后”作家文学的“代际”作用主要表现为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70后”作家是文学市场化、商品化的最初践行者,经由“70后”,文学由政治化、精英化向商业化、市场化发展,至“80后”写作,文学的商业化、市场化已经成势,文学的商业化、市场化也被学界所认可,成为学界研究的新课题,此后文学呈现出多元化发展态势。当代文坛的文学现实是:“50后”“60后”作家仍旧延续着意识形态话语为主的宏大叙事;“80后”作家围绕着“校园”“城市”“私语化”等关键词继续进行着青春书写,“以愈发饱满的文本形态捕捉同代人的复杂生活和切己的精神难题,并且形成了一种以对当下和历史的整体性的思考拓宽青春叙事的观照”[15]。“70后”作家在当代文坛的发展则显得磕磕碰碰,跌宕起伏,经历了“两次崛起”,走出一条艰难之路:沿着“个人化”写作路数,从高度物质化、欲望化的消费主义“天际”,滑向城市当下的日常生活“大地”;从关注个人和个体生命转向书写日常生活中的凡人群体和日常琐事;从关注生活优越的城市中产阶级转向普通人中的“奋斗者”。随着生活经验的日渐厚重、人生履历日益丰富,“70后”作家驾驭和把握历史叙事和宏大结构的能力也日趋增强,近年呈现向传统靠拢的趋势。介于“50后”“60后”与“80后”中间的文学代际峡谷,已随着“70后”不断有新的文学实绩产生而慢慢被填平,当代文坛已经呈现出不同代际作家众声喧哗、不同文学叙事多元发展、不同写作手法被同时探索与实践的群峰并峙的喜人局面。

其次,“70后”作家文学是感性写作的最早实践者,经由“70后”,文学的理性写作不再一家独大,感性写作成为文学书写的题中之义,其对于理性写作的冲击,使“80后”写作乃至后来的写作更彰显文学写作自身的意义。在“70后”文学之前,文学写作一直是理性的天地,政治理性一统天下,它发生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族救亡时期,延续至1949年后“十七年”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在“文革”时达到极致。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政治理性高于一切受到质疑,以强调文学自律为宗旨的文学审美理性得以高扬。此时出现的先锋文学,虽然借鉴的是西方现代派文学非理性的形式表现,但实质是文学审美理性得以倡导的结果,这种情况延续了十余年。20世纪90年代中期社会经济转型,市场经济发展起来,恰逢其时的“70后”虽然也受前辈政治理性与审美理性的影响,但没有沿着既有的理性之路前行,他们在新的时代风潮中,在市场化带来的种种感性消费与感性狂欢中,开辟着文学新的天地。

市场经济建立、城市化发展及消费主义观念盛行,使20世纪90年代进入了文学的“个人化”写作时代。这个文学时代的显著标志是意识形态话语在文学书写中的退席与消隐,疏离于时代、远离政治、躲避理性、强调个体生命经验和内心感受的感性写作成为不同代际作家文学不约而同创作的路径。在众多作家中,“70后”作家的感性写作实践最为读者和评论界所关注。书写城市现实生活、展示身体、宣扬物质享受、表达生理和心理欲望、张扬女性性别意识、揭示人的隐秘心理及精神困惑迷惘,凡此种种,“70后”作家从城市人的生命、生活及精神层面的各个角度书写城市。“70后”作家把城市旧貌新颜的发展变化、城市人的生活境遇与城市经验、精神苦痛等各种感受与体验嵌入到感性写作当中,通过感性写作塑造社会转型时期的城市精神,揭示时代风貌,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叙事领域和书写空间。

最后,正是经由文学的市场化、商品化洗礼与感性文学的践行,“70后”文学拉近了文学与大众的距离,文学成为大众的文学,它不仅是大众可读的文学,“打工文学”证明着它更是大众可用来表述自己的文学,这应该是在新世纪之后借着大众媒介迅速发展之势,以大众自己写文学为特征的网络文学等大众文学形式兴起的最早“源头”。“70后”文学写作的一个重要价值便是把过去高高在上的文学艺术与审美活动还给了大众,使文学摒弃了精英(高雅)与大众(通俗)的二元对立模式,开始流淌于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其实,文学最初诞生之时,尚无精英与大众之分,精英与大众的对立,说到底是精英文化制造出来的神话,现实生活中“文化的发展既不是精英文化的一枝独秀,也不是大众文化的独行其是,而是两者的妥协、互渗和交易的过程。”[16]“70后”作家的写作,便是使两者达至妥协、互渗和交易,这使得文学与审美“不再是那些天才的艺术家们的专利,它脱去自己神秘不可接近的外衣,忍辱屈尊地成为一种普通生活方式的外在点缀和装饰……审美不但变成了生活方式,它还演变为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毋庸置疑,把艺术和审美文化从神圣的象牙塔中请到日常生活中来,是一个带有革命性的转变,提高生存质量和丰富生活趣味,当然是艺术的最终功能”[17]。“70后”文学写作,改变了将大众感性审美趣味驱除于文学审美家园的状况,由精英文学的一统天下,转向世俗大众文学与精英文学各领风骚,为后来文学大众化来势凶猛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70后”作家作为中国社会经济体制转型时期的一代作家,文学创作必然体现着夹杂在传统与新潮之间的纠葛,而正是这转型期所体现的特色,赋予了“70后”作为“代际”作家及作品以独特的风格与历史地位。对于“70后”作家群在文学史中的“代际”地位,洪治纲指出,从“代际”意义上看,他们的创作既不追求宏大的意义建构,也不迎合喧嚣的消费市场,而是立足于自身独特的、异质性的审美体验,自觉重构日常生活的诗学理想。在叙事内容上,他们倾力展示平凡个体与物欲现实之间的种种纠葛,揭示现代人面对社会的急速变化所遭受的各种尴尬的精神处境。在叙事策略上,他们极力推崇感性化、细节化的话语形态,致力于呈现那些日常生活中极为丰盈的生命情态。他们在重塑人类“完整生活”的过程中,不仅确立了人的身心存在的统一性,也确立了人与物之间的统一性,传达了“对日常生活的诗学肯定”就是“对人性与生命的自觉肯定”这一美学思想[18]。洪治纲对于“70后”作家作品的“代际”价值与意义的认定是中肯的。“70后”作家作为文学史发展阶段的一种现象,其“代际”地位的呈现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对此,郭洪雷有所阐发:文学发展的大势是作家个体在自然环境、风俗习惯、时代精神、社会心理、文化传统等因素裹挟下难以挣脱的外在力量。任何一个人的创作,无论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势而动,都要受到它们的影响和规约:不管愿意与否,这些影响和规约,最终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和形式反映在他的创作及作品中。从文学创作整体着眼,这种力量被视为规律;就个体来说,它未尝不可视为作家必然承受的命数[19]。正是在这个历史的必然进程中,“70后”作家文学很好地完成了社会转型期的文学艺术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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