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乐圆融的生命经验与私人叙事
2021-02-07郭彦茹沈鲁
郭彦茹 沈鲁
摘 要: 2020年,黄信尧带着电影《同学麦娜丝》再次闯入金马奖入围单元,这部掺杂了导演大量生命经验的电影,通过独特的影像表达,为我们描绘了商品逻辑下被压迫的个人处境,在众多建筑空间中,叙述普通人的故事与情感,传达中年成长的失意与温情。
关键词:《同学麦娜丝》;生命经验;私人叙事;反讽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2020年,黄信尧带着新作《同学麦娜丝》再次出现在金马奖的入围名单中。三年前,他的《大佛普拉斯》在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中斩获五项大奖。电影中黑白的画面、导演的旁白,似乎让众人看到蛰伏已久的台湾电影再次显现出新鲜的力量。《同学麦娜丝》延续了黄信尧一贯的创作态度:厌世却温柔。这一次,在彩色的世界里,他依旧讲述悲伤的故事。
《同学麦娜丝》中麦娜丝的谐音“Minus”意为“减去”,参考之前的《大佛普拉斯》,很多人将其视为导演工整的两部曲,寓意为人生的加减法。《同学麦娜丝》取材于黄信尧2005年的纪录片《唬烂三小》,“唬烂三小”在闽南语中的意思接近“一派胡言”,这部纪录片的本意,是黄信尧想将五年的生活,展现给出国读书的高中同学看。然而短短五年时间,有人结婚、有人分手、有人自杀未遂、有人突然离世。所以相比于人生的加减法,笔者更想将其视为一个给观众的提醒:所谓“减去”,是想提醒观众,这部电影并不是那段时光的全貌,而是一次片面的叙述,是无绪生活中体悟出的人生道理。《同学麦娜丝》掺杂了导演大量的生命经验,黄信尧通过独特的影像表达,为我们描绘了商品逻辑下被压迫的个人处境,并在众多建筑空间中,叙述普通人的故事与情感,传达中年成长的失意与温情。
一、影像表达:电影世界“普拉斯”
(一)电影世界的延续
《大佛普拉斯》改编自黄信尧2014年的短片《大佛》,受到当年iphone plus手机的启发,他将长片取名为《大佛普拉斯》,寓意为短片的升级版。作为黄信尧的第二部长片,《同学麦娜丝》也如同上一部电影的升级版,延续了《大佛普拉斯》中的电影世界,作者风格也更加鲜明。《同学麦娜丝》的故事依旧发生在台湾南部的小地方,讲述四位高中同学在步入中年时所遭遇到的种种人生难题。而《大佛普拉斯》中的角色菜埔、高委员以及瓦乐莉都在电影中悉数登场。高委员出场时正在为退选而发愁,秘书口中的退选原因“大佛山佛陀园区那件事”,直接昭示了两部影片在时间和地域上的确切联系。仿佛在《大佛普拉斯》电影结束之后,这些人物依旧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小镇里生活着,然后在《同学麦娜丝》中再次出现,起承转合。
(二)介入方式的升级
除了电影人物与电影空间,《同学麦娜丝》还沿用了黄信尧独特的电影创作配方:打破“第四堵墙”,形成对电影的高度介入。2014年金马奖最佳短片的评比上,钟孟宏发掘了黄信尧,正是他建议黄信尧将《大佛普拉斯》拍摄成长片,并保留黄信尧在纪录片时代的独特旁白。从此,刻意介入电影,成为了黄信尧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在《同学麦娜丝》中,这样的介入再次升级,最终使整部影片在虚构故事和现实生活的不断拉扯中,缓缓向前。
《大佛普拉斯》中的粉色机车,代表了电影后期对电影效果的有意干涉。当肚财嘲笑土豆的机车是粉红色时,土豆回答:“这是一部黑白电影,观众又看不出来。”然而,随后镜头中,机车出现了颜色,粉色的机车在黑白的画面中极为耀眼。在《同学麦娜丝》中,这样高调的介入更加直接且系统。电影开篇,因啊尧“视野的拓宽”,紧接着画幅变宽、画面变彩色、声轨更加清晰,电影后期直接参与了故事架构,并为电影奠定了一份荒诞的基调。
电影开场,黄信尧措置裕如的声音如约响起,在《大佛普拉斯》中,“小弟啊尧”扮演的是一个讲解或调侃的角色,而在 《同学麦纳斯》中,“小弟啊尧”还开始参与电影。啊尧出现在宣传车的喇叭中,还会不时采访镜头前的电风,所以相较于之前,黄信尧本次是以声音出演了“自己”,最后也出现在了片尾的主演名单中。在《大佛普拉斯》中,只有黄信尧一人介入电影,但在《同学麦娜丝》中,整个剧组都有极强的存在感。电影的第三场戏在添仔的家中,画面中传来一声 “Action!”,开篇的 “Action!”和片尾的“板来啦”,俨然成为一个工整的对照,二者都是直接且有仪式感的进入和离开电影世界的提醒。当罐头来到一个写满符咒的家中查户口时,旁白中解释到“根据剧组的深入调查,这就是陈金龙”,剧组被直接地纳入到故事中。影片的结尾,黄信尧冲出镜头打人,反打镜头下,摄影机、吊杆话筒、工作人员也全部入镜。这一系列的视听呈现,告诉观众“我们在拍电影”的同时,又似乎强调了电影事件、电影世界的真实感。在解释《大佛普拉斯》的结局时,黄信尧说:“你会觉得你是在看别人的生命,但实际上你还是在生命里面。每個人都在佛里面敲。”[1]3《同学麦娜丝》想呈现的依旧是这样的效果:你在看虚构的故事,但也常常身处于故事中。
黄信尧的电影配方荒诞又直击人心,这样的创作方式还与同年在上海电影节上映的《吉祥如意》相映成趣。《吉祥如意》分为两个部分: 《吉祥》贴近于伪纪录片,《如意》是关于拍摄过程的纪录片。当搬演与真实的生活相互对照,真实的生活才更显薄凉、令人生畏。《吉祥如意》与《同学麦娜丝》都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且都因这样的形式,为影片平添了厚度与张力。
二、广告重塑:商品逻辑与政治讽刺
让·鲍德里亚认为,广告通过虚假的象征,使个体陷入到所谓个体无意识的神话中,以促使他们对其做出投资而完成消费功能。[2]3《同学麦娜丝》中,反复出现了摄影机、修图软件、大幅宣传牌等媒介工具,甚至在影片的结尾,导演模仿当今的房地厂商拍摄了一个广告片段。这些华丽的、不符合实际的声光电色,实际上构建了绝大多青年对未来的想象,诱导他们去相信那些资本力量希望他们相信的东西,并完成消费功能。黄信尧将镜头对准这些人,试图窥探广告是如何使人深陷于商品逻辑之中。
现代社会中,人们给予了媒介极高的信任,照片、影像作为凭证的说服力也随之增强。片中的罐头前往户政事务所上班,上司向罐头强调“记得要拍照”,于是在走访的每个家中,都有罐头拿出手机拍照的情节。但与极高的媒介信任相对的,是越来越夸大的说辞和越来越畸形的审美。电影中,添仔是一个小导演,他的第一个拍摄任务是拍摄“大仙虎龙丸”的壮阳药小广告,紧接着是帮助市长拍摄不切实际的“市政宣传片”。在这样的对比下,不难发现,广告中产品效果的夸大已经成为常态,壮阳药小广告与所谓的市政宣传片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壮阳药夸大药效,市政宣传片夸大影响力。用广告来映射台湾当局的虚伪无望,是黄信尧电影中的一大惯例。黄信尧曾在竞选总部就职,在他看来,台湾地区的选举其实就如广告一样,虚假且单薄。在他的纪录片《云之国》中,人们只通过广播里的声音和选举海报上的照片出现在镜头前,换句话说,在高度媒介化的今天,台湾居民所接触到的所谓“选举”,通常只在媒介中以一种片面而空泛的表象出现,只是竞选者主观意愿下所希望呈现的声音与画面。
《同学麦娜丝》中,添仔自身逐渐成为了这部电影中最大的广告,即构成了导演关于广告的隐喻式表达和最大的政治讽刺。添仔被高委员定为选举的一枚棋子,高委员利用种种手段,将添仔包装成了一个“适合送进立法委”的人。添仔本身,即成为了高委员的广告,而那些包装过程,就是吴铭添变成广告的过程。黄信尧曾说自己在《大佛普拉斯》中一直探寻的是“我们到底求的是什么?”。我们拜佛,但大佛拆开也是人造的,大佛里面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广告其实就是《同学麦娜丝》里的大佛。与《大佛普拉斯》中用最神圣的大佛来藏最恶的尸体一样,广告也是用最华丽的“吴铭添们”作为外表,来装贪污腐败,装道貌岸然的高委员,装匿名但操控“立法委”的金主。
添仔人物弧光的转变,也表达了导演对广告的批判与对台湾当局政治的极度厌恶。吴铭添开始选举之后,他与他的团队去了电风的婚礼和闭结的葬礼,在两场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上,添仔和他的宣传团队采取了统一的对待模式:出席并为在场的人派发选举纸巾。这种统一的宣传模式,展现了一种因“利益乃唯一标准”而带来的薄凉。在吴铭添被重塑为“委员”的过程中,其身上的人情与道德也被一点一点抹杀,导演试图用这样的身份重塑引发我们的反思,民众所信赖的“政府”,都是什么呢?所谓“选举”,所谓民众的投票不过是又一次陷入到所谓个体无意识的神话中、完成消费功能、最后成就他人的一场交易。
三、建筑空间:社会规则下的个人处境
(一)电风的房子——规则的臣服
《消费社会》中谈到:商品的逻辑得到了普及,如今不仅支配着劳动进程和物质产品,而且支配着整个文化、性欲、人际关系,以至个体的幻象和冲动。[2]4被商品逻辑异化的社会支配着人,规定着人的定义、人生任务。在《同学麦娜丝》里,房子即成为社会异化的最大象征,房子被描摹成生而为人的必备条件、衡量阶级身份的必要属性。罐头在户政事务所上班后,户政事务所的人告诉罐头查户口只有三个要点:“第一,一定要在有墙有屋顶的室内;第二,睡觉的地方一定要有床、枕头和棉被;第三,盥洗的地方一定要有。”换句话说,作为人本身并不能证明你是一个“人”,似乎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必须要有配套的居所,才能被纳入到社会统计范围内,才能获得最起码的尊重。1980年左右,台湾岛内资源禀赋由早期劳动力充沛与资本不足逆转为劳动力不足与资本过剩,过剩的资本涌进房地产业,引起房地产账面价值虚涨与狂飙。[3]4于是很多人的一生,都开始被巨额房贷所支配。
片中,电风就是一个认可这套社会规则并臣服于规则的人。其人生按部就班,好好读书、兢兢业业工作,买了一套房子然后结婚,但对规则的遵守没有换来规则对电风的青睐。工作上,电风因为不会拍马屁而屡次错过晋升;生活上,电风的房子一共720万,他用自己的工作积蓄和父亲留下的款项,才付了头期款200万,两代人的积蓄为买一间小房子已经捉襟见肘。所以电风结婚那天,并没有表示出对未来的期望,因为他除了500多万的银行债务和一间空房子,什么都没有。
(二)闭结的纸扎屋——瓦解的无效
商品的逻辑带来社会公认的规则和秩序,但总有人试图瓦解所谓的规则和秩序,电影中,闭结就是这个人。闭结的口吃,也暗喻了其对于优质生活拥有自己的解释表达。既然社会的规则是不断推促着人们掉入物欲横流的世界,那么什么都不追求就是对规则的最大瓦解与反抗。近10 多年来,台湾社会经历了从“亚洲四小龙”中的佼佼者到正被大陆赶超的落伍者的变化过程[4]5,经济进入低增长时代后,越来越多的台湾民众开始在巨额的房价面前选择甘于平庸,只留意心中的“小确幸”。闭结从未想过要买一套房子,但同时他又想拥有一套梦寐以求的房子,于是给逝去的人做纸扎屋的他,给自己做了个纸扎屋。这个纸扎屋有院子有狗,推开窗还有富士山的风景。阴阳使者老李在电影里说:“时间,只存在于这个空间。”用这句话来描述闭结的纸扎屋也是适用的。在亘古的岁月中,除了死亡,沒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所以在闭结看来,房地产商的屋子也不过都是纸扎屋。
但无论是臣服者还是瓦解者,依然会被巨大的规则吞没。闭结的纸扎屋只是一种无奈且辛酸的乐观、一种无力抗衡的替代品。其实没有人能够避开消费社会的漩涡,闭结的死也就宣告了瓦解的无效。
(三)茶坊——规则的暂时失效
黄信尧在《大佛普拉斯》里给肚财建了一个飞船屋,因为他认为不管是一个多微小的人,都有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在《同学麦娜丝》里,茶坊是四人友谊的代名词,用以安放被社会蹂躏的内心,所有的规则都在这里暂时失效。
添仔参加竞选后,闭结拿出一包印有添仔照片的宣传纸巾给大家看,电风第一眼看到就说:“很像蠢蛋耶!”那张在资本力量下精心包装的宣传照,在茶坊失去了宣传效用,显露出做作与可笑的本质。事实上闭结的纸扎屋也是一个移动的茶坊,四人在里面的举动无异于在茶坊的状态:可以无所事事地打牌,不用被规则逼迫着前行。当闭结将四人带到自己的纸扎屋,这个在寻常人看来晦气阴森的东西,四个人如常爬进,插科打诨,纸扎屋全然失去了社会公认的不吉利的含义。在一切诸如茶坊的空间里,奇怪举动、被社会所鄙夷的梦想都会被尊重。
散落在电影角落里的温情是黄信尧电影中必不可少的情愫,这些温情的瞬间在纪录片《唬烂三小》中都可以找到对应。那间四人常去的茶坊,在现实中名叫“自在轩茶坊”,这些片段是导演生命经验中念念不忘的东西,这些零星的友谊片段,大概也是很多人在绝望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自在时刻。
四、主题深化:青春的回光返照
消费社会所筑起的梦,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谓认清现实,也就是遇见“麦娜丝”的过程,那些在压抑生活中突然涌現的冲动与热血并不是青春的再一次光顾,而只是一场青春的回光返照。作为电影标题中的人物,麦娜作为四条支线中最不起眼的人物出现,这个“去了美国”的校花,是高中生在进行未来构想时的完美素材。而认清现实的过程就是一步一步确认,梦中情人去做了色情按摩,虽然唾手可得但已面目全非。所以罐头哭着走出了那栋楼,从此身处无望的世界,心中也是变质的梦想。
我们或许还可以拥有青春的反叛与冲动,但现实的逻辑是,社会并不会包容中年人的冲动和反叛。在影片结尾,电风在办公室对经理的揭穿大快人心,但后果我们并不知道。随后电风走到一个人工湖旁边,跳了下去,问跳湖的原因,他回答在当时“就是想跳”。所以其实冲动揭穿的后果电影并不知道,甚至电风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干一件更冲动的事,用掉一点理性思考的力气,来平复快感与慌张交织的复杂情愫。电风最终会回去上班,或者找到另一份的工作,但打破憋屈的现状所迎接的,往往还是憋屈。所以跳下去不是结束生命,而是游泳,鼓励自己把生活这条苦难的河游成歌。
结 语
长期的纪录片拍摄生涯,成为了黄信尧电影创作的养料,使他练就了一双慧眼,善于发掘那些常存于生活,但不被人们注意到的故事与情绪。如果说《大佛普拉斯》是献给那些消失在我们眼中的人,那么《同学麦娜丝》就是献给大多数的普通人。普通人不会像《大佛普拉斯》中的人一样放弃在生活中抗争,但也正因为如此,普通人会痛苦。心中所培育的梦想,与生活给予的难以翻身的处境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正是普通人痛苦的来源。同时,无论是《大佛普拉斯》还是《同学麦娜丝》,都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台湾,一个没有101大厦但接地气的台湾。这样的台湾影像也是一种电影姿态的回归,黄信尧重新站在高阶层的对立面,将镜头对准那些边缘或模糊的人,并尖锐直接地发表出对这个社会的见解。
参考文献:
[1]余晓瑞.专访《大佛普拉斯》黄信尧:底层人物才推动社会前进[EB/OL].凤凰网资讯,(2017-10-30)[2021-09-06].https://news. ifeng.com/a/20171030/52848529_0.shtml.
[2]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3]吴忠吉.台湾经济与两岸贸易分析[J].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04(01).
[4]胡石青.析论台湾经济近年的发展困境与出路[J].台湾研究集刊,20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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