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涅斯梅洛夫诗歌的土匪叙事

2021-02-01冯玉文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白俄梅洛土匪

冯玉文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1)

涅斯梅洛夫诗歌《红胡子》《选自中国纪念册》塑造了中国土匪形象,这自然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更是俄侨作家在异国他乡现实生活的情感投射。涅斯梅洛夫的土匪叙事蕴含着自身的政治倾向和生命感悟。

一、对土匪称谓的选择

关于土匪红胡子的称谓,李延哲,高洋在《吉林旧闻录》中发现了依据:“一是早年土匪多用土枪,枪口有塞,系以红绒一绺,射击时去其塞并衔之于口,远望之仿佛红须,故有此名;第二种说法是当时匪人行劫,多有戴假胡须以恐吓人;第三种说法是当时俄国流放罪人,多在边界,往往越界勾结匪人劫掠,以俄人多须而红,故称‘红胡子’。”[1]就第三种说法来看,涅斯梅洛夫称呼土匪为红胡子和俄国流放罪人直接相关,而涅斯梅洛夫本人对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来说,正是一个罪人:他曾在十月革命发生后与苏维埃政权对抗,失败后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流亡到哈尔滨。表面看是主动的逃亡,但其实是不容于现政权的被动流放。就这点来看,涅斯梅洛夫和俄国流放罪人有着显在的相似成分,红胡子这一称呼容易被他接受从而忽略其他的说法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另外,俄国十月革命发生后,俄国国内布尔什维克红军和保皇派白军发生了激烈对抗,红色是民众的、革命的象征;白色是皇族的、反革命的象征,红白两种颜色直接代表了尖锐对立的政治立场。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在中国的俄侨也分成红白阵营:红俄和白俄。红俄是支持苏维埃政权、加入苏联国籍申领苏联护照的俄侨,严格来讲应称之为苏侨;白俄则是反对苏维埃政权、拒绝申领苏联护照的俄侨。涅斯梅洛夫属于坚定的白俄分子。在哈尔滨,红俄和白俄之间争端不断,有些白俄为了俄罗斯帝国复国大业或者为生计所迫,甚至跟日本人合作与自己的红俄同胞进行斗争。从这个视域看,涅斯梅洛夫将哈尔滨土匪称为红胡子也可能是红白之争的延续和印证:政治上对立的双方称呼对方为匪徒:红匪和白匪,胡子即匪,红胡子即红匪。

从上述两个方面来看,虽然涅斯梅洛夫书写的是具有中国民间性、哈尔滨地域性的土匪,但是他的红胡子称谓却并非单纯来自中国人、中国语言和哈尔滨的现实生活,而是具有主观色彩、个人政治立场和政治指向的选择。

二、对日本土匪的忽略

与中国历史记载和中国现代作家土匪题材的创作比较就会发现,涅斯梅洛夫诗歌塑造的土匪形象具有一个明显的超现实特征:他忽略了当时哈尔滨影响更大、破坏力更强的日本土匪,而专注于描写中国土匪。

涅斯梅洛夫侨居哈尔滨的1924-1945年,正是日本在我国东北横行霸道的时段。事实上,早在日俄战争之后,中国东北就有“日本浪人”出没。“他们平日为匪,战时为日本军方提供情报,甚至直接参战。”[2]学者袁灿兴还指出:在这些日本匪人中,名气较大的有白云龙、薄益三、尚旭东等,还和东北本土土匪一样都有“号”,比如“红颜龙”“天鬼”“小白龙”等;“在两次‘满蒙独立运动’、1916年的奉天袭击张作霖事件、1924年的直奉战争、皇姑屯事件等系列行动中,均可看到日本土匪的形迹”[2]。学者王希亮也注意到:“清末民初以来,竟有一些日本土匪在中国东北活动,他们同其他东北土匪一样,按照东北土匪的习惯拉杆子报号,打家劫舍,祸害百姓。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们受日本军政当局的指使,随时为侵略扩张政策效力。”[3]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俄罗斯帝国在中国东北式微,日本的野心更加明显地表现在政治、军事和经济各个方面,而日本土匪更是成为日本人侵犯我国的一股黑暗力量。当时,东北的日本土匪尽人皆知,即便是途经哈尔滨的瞿秋白都知道:“凡当地红胡子出没的所在,差不多总有日本人的踪迹”。[4](P32)涅斯梅洛夫就居住在哈尔滨,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些为害一方的日本土匪,但是他在土匪叙事中并未提及。

就土匪的本意来说,是指“超越法律范围进行活动而又无明确政治目的,并以抢劫、勒赎为生的人”[5](P3)。那么,具有日本军国主义政治色彩的日本土匪是否应该归入“匪”类,确实还有待商榷。更主要的,作为俄罗斯帝国的拥护者,涅斯梅洛夫应该和许多帝国臣民一样曾经有复国的期许,甚至有些白俄还“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鲜把戏”[4](P51)。在涅斯梅洛夫的认知中,日本人曾经寄予白俄复国的企望,自然和中国的土匪不同;就这点来说,因为有和日本人“同谋”的性质,所以看不出日本人的“匪性”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三、对土匪形象的拼接

涅斯梅洛夫的中国土匪叙事,有诸多超越现实的成分,能够使读者直观感受到:诗人并不熟悉中国的土匪,只是按照自己的想像,将不同时间、地点的场景和人物进行了拼接组合。

诗歌《选自中国纪念册》的土匪形象虽然只有一个头颅,但却非常细致真切,画面感十足,也因此取得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诗歌首先说明自己投宿在一个“偏僻”“有中世纪味儿”的中国大车店里;又介绍周边情况,所见都是平常、正常景象,这是由近及远逐渐开阔地进行观察;而当看到:“在用土垒起来的墙旁,一个红胡子被砍的头颅,挂在似架天线用的细杆上”——观察的视野由开阔的平面集中到一个点上,诗歌的氛围也突然从放松转到紧张。接下来诗人写到自己:深夜“两点多钟我就醒了”,“我的心发紧”“无力”“不能跳动”,原因是“红胡子被砍的头颅”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一身黑中带青紫的皮肤,干到锃亮的额头和双颊。他那两只睁着的眼睛里,黄色的苍蝇在乱窜乱爬。”这显然是近距离的细致观察才能够做出的细节描写。这样看来,这首诗歌视觉上、情绪上的收放实则也是想像的收放:诗人将不同的场景进行了拼接组合。涅斯梅洛夫在逃亡哈尔滨的路程中历尽艰辛,深谙旅人之苦;也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保卫俄罗斯帝国的国内战争,“他看到了死也杀了生;他懂得了,生命,包括他自己的,根本不值钱;他感到解脱、感到无所顾忌,因为在战场上,一切都显得比平时更简单、更明了。”[6](P141)战场上看见死去的人、被砍的头颅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见,诗人将不同时间和地点的人、事,经过联想进行了拼接重组。

再来看涅斯梅洛夫的诗歌《红胡子》,开篇就是:“他抛下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搞到枝便于瞄准的毛瑟枪,光着一副结实的肩膀,走出村外到田野里去闯荡。”这里完全省去了当土匪的“起局”“报号”或者入伙土匪绺子“挂柱”“过堂”“打食”[7]等等过程中的全部繁文缛节。“他”不但成了土匪,甚至还有了吹口哨互相应和的同伙。然后又写土匪生活从优裕到逼仄:“曾经有很多食物和财物,曾经有过优质的毛瑟枪,但临近秋天,让小草丘裸露,把高粱茂密的辫子都剪光。远离山丘和原始森林,许多强劲的敌人逼近……”整首诗看,除诗人的跳跃性思维而外,只采用异国旁观者的视角描述没有办法十足了解中国人从民众到土匪转变过程中的细节,于是他只好拼接起相关片段:离家做土匪——和同伙合作战斗、被捕和死亡。甚至上述两首诗中晒黑、赤膊的土匪形象,都直接移植自哈尔滨附近农民的形象。我国东北夏短冬长,又以冬季严寒著称,而土匪又是以山林作为活动根据地,很难想象涅斯梅洛夫模式化的晒黑、赤膊的土匪形象是来自现实生活,而只能是一个夏季劳作的农民形象在诗人记忆中的定格。

如果说忽略现实中为非作歹的日本土匪和涅斯梅洛夫的政治诉求相关,那么采用拼接构图的方式描写中国土匪既是诗人的艺术构思,也是诗人的无奈之举:“在处理他相对不熟悉的题材,如中国题材时,他遇到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6](P203)。更何况对于隐秘的、边缘化的中国土匪来说,涅斯梅洛夫毕竟是一位局外人,最多也只能是个旁观者,他塑造的土匪形象具有超现实的拼接组合特征也就纯属正常。

四、对土匪生命的哲思

一般来说,作家总是选择自己熟悉的题材进行创作,涅斯梅洛夫为什么要选择自己并不熟悉的土匪题材呢?这是因为在中国土匪身上,曾经的战士涅斯梅洛夫感受到了勇敢的战斗精神,而这些战斗者的灵魂,又被涅斯梅洛夫赋予了强悍的生命力。应该说,“写‘匪’也的确有较大的自由度,能够在回避许多东西的过程中得到一种自由,这种自由使作家避免了对具体的、现时的问题的直接判断,而进入了精神相对自由的空间。”[8]涅斯梅洛夫诗歌《选自中国纪念册》中的土匪被砍头,《红胡子》中的土匪被捕被杀,他们都曾经战斗过,最后也都难免横死的命运;但是在诗歌中,死亡并非是他们的生命终点,而是另一种方式的生命延续。

军人出身的涅斯梅洛夫亲历两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国内战争。他深谙火热的战斗生活和战场上残酷的生死瞬间。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作为素材创作过很多描写战争的作品,其中“充满保皇党人的牺牲精神和政治理念”[6](P139)。对于一个有坚定信念的战士来说,战斗和牺牲都因悲壮而绚烂。正因此,涅斯梅洛夫忽略了作为战斗者的土匪违反法律、突破秩序甚至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本质,而一味书写他们的反抗和战斗、死亡和死后的影响。涅斯梅洛夫不回避更不逃避战争,正如诗人在《致我的法官们》中所说:“我将死去,走过所有的台阶,经历了我们所有的失败,但是我却从未逃避斗争!”[9](P389)这是因为诗人有理想信念在支撑,“在涅斯梅洛夫的诗歌中,通过信念而获救的思想显得更为突出”[9](P389)。与此相关的还有他对战争的态度:“在他看来,大战的爆发,不但打破了已经让知识分子感到厌倦的生活惯例,还为来自知识阶层的年轻军官提供了感受战争恐怖和刺激的机会。他对生活发生变化表示欢迎。”[6](P141)

在侨居哈尔滨的晦暗生活中,涅斯梅洛夫“对生活发生变化”不只是欢迎,而是渴望,所以诗人凸显土匪勇于改变生活离家闯荡的瞬间。诗歌中写土匪之间的交流:“很远地对一个红胡子吹口哨,另一个红胡子用口哨应和”,充满了神秘、和谐甚至欢快的意味,这应该是战士涅斯梅洛夫和战友互动的感受。《红胡子》中尽管土匪战斗失败,“他”被捕被杀,但“他”也和《士兵之歌》中的士兵英灵一样:“他不再活着,也不会死掉。”诗歌《选自中国纪念册》中的土匪虽然已经被砍头,诗人描述的只是“挂在似架天线用的细杆上”的头颅,可谓令人作呕又充满腐朽死亡的恐怖气息,但是诗人却能够感受到头颅上“唇边存流过一种威胁,唇上弯曲的灰色的褶纹内,尸体曾声音不凡地耳语:‘你们当心啊,霍乱已到来’”。即便只有头颅,也显示出十足的生命力和威慑力量。

涅斯梅洛夫诗歌的土匪形象显然更关注土匪的战斗精神、自由姿态和生命消逝后的精神长存,这与他塑造战士的情怀一致;换句话说,涅斯梅洛夫将土匪和战士做等量观,将土匪士兵化,从而忽视了“土匪的主要特征是以暴力抢劫他人钱物据为己有”[10](P1)的非法性,这也使他笔下的土匪形象彻底摆脱了道德的评判,而具有了诗化的力度感和悲壮美。

“尽管涅斯梅洛夫在中国生活了21年,但他与多数东北俄侨一样,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非常有限。”[6](P195)也正因此,他诗歌中的土匪叙事与中国现实中的土匪、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土匪叙事格格不入。无论是土匪的红胡子称谓、还是对日本土匪的忽略、对中国土匪形象的拼接组合或者是将土匪士兵化以弘扬土匪的战斗精神和生命力量,都是诗人自我意志的表现。涅斯梅洛夫这种带有明显异质文化特征的土匪叙事是对中国文学土匪叙事恶魔化或者英雄化的颠覆,同时也丰富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匪色想像空间。

猜你喜欢

白俄梅洛土匪
Une Française à Xiamen :Melody et sa glace au tofu
含混还是明证:梅洛-庞蒂论确定性
白俄方面努力恢复物流向中国供应钾肥
梅洛-庞蒂知觉理论与数字艺术审美体验转向
张大千摆“空城计”
白俄指责邻国训练“第五纵队”
临城劫车案与抱犊崮“土匪邮票”
一直守候的老人
鲁西南豫北夏玉米施肥技术
土匪变成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