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自然法则的后果——《弗兰肯斯坦》的疾病叙事及隐喻解读
2021-02-01杨艳菲刘明录
杨艳菲 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桂林 5 41006)
素有“科幻小说之母”美称的玛丽·雪莱是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一位杰出女作家。《弗兰肯斯坦》自出版以来就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讨论。笔者旨在追溯《弗兰肯斯坦》中疾病的发生、原因及治愈因素,探讨其映射出的科学伦理观,揭露玛丽·雪莱对工业革命科学技术快速发展导致的道德问题的忧思。
一、《弗兰肯斯坦》中的疾病意象
(一)《弗兰肯斯坦》的男性疾病叙述。维克多原先是一位才华出众的科学家,但他在经历了一项创造怪物的实验后陷入了绝境。怪物就是维克多不幸的根源所在,疾病也正是从怪物的诞生开始纷至沓来。怪物就是“高尚的野蛮人”的典型代表,即生活在自然状态下,远离被污染的文明的一种原始人类。孩子生而带有善良的天性,但是如果他们从母亲那里没有得到爱和教育,他们就会陷入道德腐败的境地,最终变成可怕的魔鬼。维克多给予了怪物生命,因此他扮演着怪物“母亲”的角色。当他尝试承担起一名母亲的角色时,他显露出了一些专属女性怀孕时的特性。当维克多沉浸在科学实验中时,他显现出了一些“怀孕”的迹象。例如:当他意识到他可以创造新生命时的兴奋之情,当他“生产”出怪物时的焦虑之情以及当他创造出怪物时的恐惧之情。这些典型特征是维克多身上歇斯底里状态的表征,但这种状态被认为是专属于女性的。随着他的实验成果的接近,他每天夜里都会发低烧,并伴随着情绪的低落和持续的紧张感。“每天半夜我都会发低烧,还会变得极度不安;树叶的掉落也会惊吓到我,我常常会避开我的同伴,就好像我犯了罪似的。”[1](P48)除此之外,实验完成后他生了一场大病,“我的心时不时地心跳加剧,我甚至感受到了每根脉搏的颤动。在别的时刻,我几乎是瘫倒在地。”[1](P49)所有的这些症状都类似于女性的产前焦虑和产后抑郁的特征。
然而,当怪物诞生的那一刻,他吓得立即跑掉了,因此他并没有承担起照顾“新生儿”的责任。“我无法忍受我所创造的生物的外貌,我跑出了房子,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无法集中思绪进入睡眠。”[1](P51)起初,怪物还是善良、单纯的,他乐于助人,渴望从他人身上获得关心与爱。但渐渐地,他从人类身上得到的只有拒绝和厌恶,因此他最终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怪物形象,这也是导致维克多悲惨遭遇和疾病的关键因素。
小说中男性疾病的叙述包含了许多细节上的阐述,例如:“梦中美好的景象消失了,令人喘不过气的惊恐和厌恶之感充斥着我的心。”[1](P51)对男性疾病的叙述不仅包括疾病的呈现,还包含了一些具体内心情感的描写,例如:“我感觉我的身体尖锐地刺痛起来,我的心跳砰砰加快。”[10](P54)这部小说关注了男性疾病的内在显现,维克多将他的疾病描绘为“我还记得那时我与怪物相会时的紧张又热烈的情绪。”[1](P71)
(二)《弗兰肯斯坦》的女性疾病叙述。关于女性疾病的阐述对于男性疾病来说相对简单,正如其在《弗兰肯斯坦》中的呈现一样:“伊丽莎白得了猩红热,她病得很重,正处于极度的危险当中。”[10](P34)关于伊丽莎白猩红热疾病的描述仅仅向读者传达了一些表面、浅显的信息,例如“病得很重”和“处于极度危险当中”,但是伊丽莎白的病有多严重和多危险,我们无从得知。另外,当维克多母亲照顾伊丽莎白时,她也生病了,“第三天,我的母亲也生病了。她的发烧症状伴随着最致命的征兆。”[1](P34)同时,有关维克多母亲疾病的叙述描写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深入描述疾病本身,以及疾病给女性带来的内心情感反映。此外,善良的女仆贾斯汀因不公正审判被宣判死刑,这也能被视作某种社会的疾病。由此可见,母亲身份在《弗兰肯斯坦》中受到了严重的压迫,从而导致了女性在故事中的死亡。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只要那些女性与维克多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并充当着母亲角色,最终都会因某种疾病死去。维克多的母亲在维克多小时候就去世了,她是因为照顾伊丽莎白的病而感染去世的;伊丽莎白的母亲在生育伊丽莎白时就难产过世了;伊丽莎白,这位未来也会成为母亲角色的女性也在她的蜜月之夜惨遭怪物毒手;就连女仆贾斯汀也难逃一死,因为她在维克多母亲病逝后一直充当着他母亲的角色,最终也因一起冤案被处以死刑。这些有关女性疾病的叙述只涉及疾病的表层特征,没有提及当她们受疾病之苦时的心理情感。
疾病描述背后的社会因素导致男性和女性疾病之间的差异。从微观角度来看,疾病表述的差异源于叙述者的性别特征,《弗兰肯斯坦》中故事的主角都是男性,因此在情节上更关注男性疾病的叙述。从宏观角度来看,浪漫主义时期女性的话语权受到压制。19世纪初的英国是一个由男权主导的社会,因此公共领域被视为是为男性准备的,而女性只能被限制在私人领域中,通常指的是家庭领域。此外,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中,男性有权控制女性的自由,因为女性在经济上需要依赖于男性。因此,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男性疾病的叙述占比要比女性疾病大。
二、《弗兰肯斯坦》疾病的治愈因子
(一)家庭关爱。对于人们来说,不管他们身处何处,家庭关爱总是有着至关重要且弥足珍贵的意义。当我们感到悲伤或是沮丧之时,家庭就是遮风避雨的港湾,为我们提供疗愈悲伤情绪的场所。在维克多疾病治愈因素的描述中,家庭关爱扮演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它对于维克多来说就像是一剂具有魔力的良药。在《弗兰肯斯坦》中有三位男性负责照顾完成怪物实验后接连生病的维克多,他们分别是克莱瓦尔、阿方斯、沃尔顿。维克多就像经历了“产后抑郁”的人物,这三个男性角色充当他的家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克莱瓦尔是维克多关系最好的童年玩伴,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密切,以至于维克多早已将克莱瓦尔当成自己的家人。当维克多完成怪物实验后,他陷入了病重的状态,此时是克莱瓦尔给予了维克多悉心的照顾,帮助他度过了艰难的日子。“我确实病得很重;除了我朋友体贴的照顾外,没有什么能够使我恢复精力了。”[1](P55)正由于克莱瓦尔无微不至地伴随维克多左右,维克多得以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在杀害维克多年幼的弟弟后,怪物出现在维克多面前,要求维克多为他再造一个女伴。但维克多转念一想,一个怪物都闹得他家破人亡,两个怪物的结合恐怕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麻烦。他经过再三思考后拒绝了怪物的要求,于是怪物一怒之下杀害了克莱瓦尔以示报复。当维克多得知密友之死后,他伤心得再次卧床不起。“一场发烧紧随其后,我在死亡边缘徘徊了近两个月时间,后来才知道我那会儿说的胡话有多么可怕,竟然把自己称作杀害威廉、贾斯汀和克莱瓦尔的凶手。”[1](P178)这一次是维克多的父亲阿方斯在克莱瓦尔被杀害后负责照顾维克多。直到维克多父亲赶到时,维克多才重新恢复了一些元气。“在那一刻,没有什么比父亲的到来更能赐予我满足感。”[1](P182)父亲一到来,维克多立即获得了安全感,“父亲的出现对我来说犹如美丽天使一般,我的身体也渐渐康复了。”[1](P182)当维克多返回日内瓦时,他立刻与伊丽莎白结了婚。但当他们还处于蜜月期时,伊丽莎白就被怪物无情地杀害了,维克多的父亲也伤心得离开了人世。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倒塌了,因此维克多决定不遗余力地向怪物报仇。但是他太虚弱了,以至于他在前往北极追赶怪物的路途中失去了意识。那时,是沃尔顿在船上对维克多进行了细致的照顾。尽管沃尔顿船长与维克多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将维克多视为自己的亲兄弟,“对我来说,我开始像亲兄弟一样疼爱他了;他连续不断的痛苦神情使我对他充满了同情。”[1](P15)此外,沃尔顿船长也给予了维克多无微不至的照顾,帮助他重新恢复了健康。“他现在已经康复不少了,还时常待在甲板上。”[1](P15)
(二)旅行。除了家庭的关爱,旅行也拥有着治愈《弗兰肯斯坦》中疾病的功效。当一个人处于紧张状态时,离开原先的伤心地、前往一个新的目的地会使他感到放松。“在他们结婚后不久,他们就前往意大利享受令人心旷神怡的天气去了,这对母亲虚弱的身体有一定的帮助。”[1](P22)这是一段有关维克多父母婚后生活的描述,意大利之旅对母亲身体健康的恢复起到了推动作用,还巩固了父母亲的感情。此外,维克多在创造怪物后病得严重,他当时所处的英戈尔施塔特大学的环境对他的健康恢复不起作用,于是他和克莱瓦尔到隔壁小镇去旅行。“我们在这里漫步了近两个星期,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已经恢复了。我还从所呼吸的宜人空气中、从我经历的自然环境中、从与友人的交谈中获得了额外的力量。”[1](P63)但旅行只能暂时地缓解维克多的痛苦,它无法从根本上治愈维克多的病,因为这病的根源——怪物,仍然逍遥法外。
(三)自然环境。自然在文学中通常作为“母亲”的隐喻而存在,自然为我们孕育了日常生活所需的基本物质,还为我们提供了维持生活所需的环境。同样地,自然在《弗兰肯斯坦》中也起到了缓解维克多疾病的作用。“这是一个天堂般的春天,这个季节对我的康复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感受到了内心的愉悦感和满足感。我的消极情绪消失了,短期内我变得像以前一样富有活力。”[1](P55)从维克多的描述中,可以看到自然环境为他提供了极大的安慰,将他从不快乐的经历中解救了出来。沉浸在安静、祥和、美丽的自然环境中,维克多得到了逃离残酷现实、过上无忧无虑生活的机会。重返自然怀抱不仅缓和了维克多身体的痛苦,但更重要的是,它缓解了维克多心理的紧张感。“那令人神往的景色为我提供了我最大限度的安抚作用,从细微的景物中激励了我。尽管没有完全消除我的悲伤,它们也尽力去稀释它了。它们将我的心绪从上个月一直思索的问题中分离出来。”[1](P92)在他的旅途中,回到自然的怀抱帮助维克多重返人类最初的状态,并为他重拾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它可以帮助维克多驱逐内心渴望征服自然的欲望,因而促使他身体和心理健康的恢复。
三、疾病的隐喻解读
在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维克多通过尸体碎片拼凑怪物的实验违背了自然的生育法则。在自然环境中,人类的出生理应是要经过母亲十月怀胎,而不是通过在实验室中拼凑人体器官。因此,当维克多“解码”生命的奥秘后,他不仅给自己造成了恐惧、不安、消极的情绪,还给家人和朋友带来了一系列的痛苦、折磨甚至是死亡的命运。艾伦·莫尔认为《弗兰肯斯坦》是一部蕴含生育痛苦的作品,“《弗兰肯斯坦》似乎在谈论女性在生育主题的神秘创造,它并不强调生育之前和生育本身,而是强调生育之后的创伤。”[2]这一解释启发读者将《弗兰肯斯坦》与玛丽·雪莱个人生育经历联系起来,将它视为一本带有个人经历的“生育之书”。这同时也启发了学者讨论生育的性别意义,即维克多作为一名男性角色,试图篡夺女性的生育权利,将自己视为能够控制生命的上帝般角色。
维克多在《弗兰肯斯坦》中的疾病可以看作是女性生育后的心理疾病,即产后抑郁症。“产后抑郁症被认为是生育后的失落性混乱,包括三种特征:情绪低落、兴趣丧失和身体疲劳。”[3]维克多创造怪物的实验像是对女性生育经历的模仿,通过拼凑人体器官组织,维克多在实验室“生育”了自己的“孩子”。实验结束后,维克多变得既担心又害怕,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怪物宝宝”的可怕模样,这与他的心理预期完全相反。“该如何形容我在这场灾难中的感受呢,或是如何描述我日日夜夜辛勤努力,遭受了无尽的折磨与痛苦才创造出的生物呢?”[1](P51)期望与现实的巨大矛盾导致了维克多的心理疾病,包括恐惧、不安、呆滞等。这些消极情绪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也导致了维克多身体上的疾病。
人造人的故事提醒人们关注科学技术带来的负面潜在影响,维克多本可以利用科学技术造福自己,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反而成了科学的受害者,还陷入了任由怪物摆弄的境地。在经历了许多惨痛遭遇后,他最终意识到了所有不幸的根源所在:“我的不幸与这些研究紧密相关,若是当初我放弃了这些研究,我将会获得幸福。”[1](P220)玛丽·雪莱在小说中借维克多的故事提出了她对科学技术的担忧,但她并没有完全否认其作用,而是主张将科学技术与人性结合一起。随着工业革命到来,科学技术在英国得到广泛传播,人们也对此产生了一些顾虑。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应该大力发展科学技术造福人类,但在任何情况下科技都不能凌驾于人性之上。发展科技的目的在于拓宽人类发展空间,而不是去限制或阻碍它。《弗兰肯斯坦》也为现代人提供了警示:发展科学技术的目的在于帮助人类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将人类引向毁灭。
四、《弗兰肯斯坦》叙述疾病的原因
卡尔·贾斯伯曾说:“我人生的精华在于历史轨迹和整个社会。”[4]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文学中的疾病意象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是分不开的,疾病是文化的一种特殊载体。在工业革命时期,科学技术得以快速发展,随后也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弗兰肯斯坦》不仅描绘了当时科学与人类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还警示人们滥用科学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人造人故事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启发与思考,当时狂热的科学家不顾一切地滥用科学知识,也不管这样做是否合乎道德伦理。小说中维克多垂死时的自白也暗示了他在科学上的深思。
“疾病是一种隐喻,它象征着作者的悲惨生活遭遇,作为一种存在的象征,它还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与文化。”[5]频繁怀孕和生产时身亡在玛丽·雪莱的年代并非稀奇之事。当时工业革命的繁荣使家庭手工业生产退出了历史舞台,家庭从公共领域被分割了出来。这使得男性和女性劳动分工的差距越拉越大,男性在公共和家庭领域占据了主导权,而女性则因生育本能被禁锢在家庭里。表面上,女性在家中过得逍遥自然,不用为了赚钱而在外奋斗;但实际上,她们经济上完全依靠丈夫,在家中没有什么话语权。经济上的依赖使得女性无权决定自己生育与否,这完全取决于她们的丈夫。她们被冠以“家中天使”的美称,但这华丽的辞藻只是一层面纱,用以掩盖女性生育的危险与痛苦。《弗兰肯斯坦》的出现正是为了揭开这层面纱,给读者一个了解其中阴暗面的机会。
创作《弗兰肯斯坦》时,玛丽·雪莱有着母亲、女儿,及妻子的三重身份,这部小说的创作也与她本人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玛丽·雪莱的母亲在生育她时就难产去世了,这也是她创作这部小说的另一个原因。《弗兰肯斯坦》于1818年出版,当时玛丽·雪莱已经有过多次怀孕的经历。她在生育上经历了许多的苦痛,包括孩子的早产、流产、幼儿的死亡。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于1815年,但不幸的是,小女孩很早就夭折了,玛丽·雪莱甚至来不及给她取名字。她当时是如此的痛心疾首,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曾经梦到孩子再次回到她身边,那个梦和玛丽·雪莱创作《弗兰肯斯坦》时做的梦如出一辙,因为二者都抒发了她想要起死回生的愿望,这样的想法被安排进了《弗兰肯斯坦》的情节当中。
除了想要她的孩子重拾生命外,玛丽·雪莱还肩负着母亲之死的负担,因为母亲在生育她时难产去世了。“当新生活来临时,玛丽·戈德温就是生活中的一块黑点。她一出生就伴随失去母亲的痛苦,她从未获得足够的满足感和爱,因为父亲不是那种会照顾孩子的父亲。事实上,她已经明白生育孩子就像创造,并且其中充满了恐怖的后果。”[6]弗洛伊德曾指出:“孩子在童年时期经受的刺激,会隐藏在他的潜意识当中。当他长大后,如果遇到恰当的刺激,这种压抑就会得到释放。普通人会通过讲述或某种行为释放消极情绪。而作家则会通过创作得到释放。”[7]显而易见的是,孩童时期受到的身体和心理的创伤给玛丽·雪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也成了她创造《弗兰肯斯坦》的动机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她作品中的疾病也是她不快乐记忆的象征。随着新生儿的到来,这或许会导致母亲的死亡,就像玛丽·雪莱自身的经历一样。因此,我们可以将《弗兰肯斯坦》视为一部有关生育和新生命创造的恐怖故事。
结语
《弗兰肯斯坦》是科幻小说的开山之作,给学者们提供了极大的研究价值,其疾病叙述也展现了玛丽·雪莱精湛的写作技巧。《弗兰肯斯坦》的疾病叙述中男性疾病的叙述占据大部分篇幅,这体现了当时的父权主导思想。此外,维克多完成试验后产生的焦虑与不安情绪也象征着女性的“产后抑郁症”,因作者而呼吁社会更多地关注女性的遭遇。玛丽·雪莱还表现了她对科学技术的担忧,提醒人们注意其潜在危害,呼吁人们正确应用科学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