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女科撮要·叙》辨疑及其文献价值
2021-02-01徐艳芹
徐艳芹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明朝女科医家宋林皋曾作《宋氏女科撮要》一书,借以总结行医经验并传与后世。在正文前的自叙中,宋林皋详细描述了家族医学始祖、祖先迁居四明以及自己撰写此书的缘由等情况。经查阅相关史料,我们发现其中多处记载与史实不符,宋氏所提及的几处地名、人物需要进一步考证核实,以便明晰这篇叙文的引用和参考价值。文中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宋氏女科撮要》版本及相关研究
据王英《〈宋氏女科撮要〉版本及学术思想探要》一文可知,此书流传有五种版本[1]。1975年,中国台湾的台联国风出版社印行了《四明宋氏女科秘书》。其中,明抄本为善本;清抄本体例及内容与明抄本不同;曹炳章抄本内容有缺,但从叙文来看,此版本或由明抄本而来;万有书局铅印本与中医书局铅印本内容相同;台联国风印本,与万有、中医书局同文。尽管前几年王英校注了《宋氏女科撮要》[2]1-2一书,但叙文中仍存在一些记述疑点需要进一步考订。
关于《宋氏女科撮要》一书的探究,前人多关注医书的医学价值、医术及医方的功效等内容,如陈雅萍的博士学位论文《产后从虚从实病机探析》,叶赛雅、张翼宙《浙江四大中医妇科流派调经学术经验与特色比较》,余凯、钱俊华、庄爱文《浙派妇科刍议》以及宋俏蔚、施燕《〈宋氏女科秘书〉运用风药特点探析》等。但以上研究成果未多留意叙文中宋林皋所述先祖及迁徙等问题,这也是本文核心关注之处。
二、《宋氏女科撮要·叙》疑点辨析
(一)宋氏先祖居所中的疑点
叙文中“余先世居郢州之相,即今商丘是也”一句提及“商丘”,据《明史·地理三》记载,弘治十五年(1502),商丘县旧地因为黄河水患之灾而城陷,之后便将城址由黄河北面迁到南面。商丘在当时隶属于归德府,而归德府在洪武元年(1368)被降为州,属于开封府,直至嘉靖二十四年(1545)才再次升为府[3]984。由此便可大致得出商丘一地的方位。
关于“相”字,笔者认为可有两种解释:一为“相近、邻近”,二为“厢”字的假借。当作邻近之义理解时,我们可以推测“郢州”的具体位置。《明史》中无“郢州”的相关记载,却有“颍州”一地。颍州的南面和北面分别是淮河、颍河,洪武二十四年(1391),河南府一处的黄河河段决口,在陈州与颍河合流,至寿州汇入淮河。在明朝宣德至正德年间,黄河和颍河时通时塞,当时人便将颍河称为小黄河[3]914。颍州的相近之地为亳州,亳州在明洪武初年被降为县并隶属归德州,与上文的商丘处于同一辖区之内。洪武六年(1373),亳州又改属颍州。至弘治九年(1496)再次升为州一级的行政单位[3]915。亳州所属由归德府转移到颍州,而后独立成州,这或是因为黄河决堤造成的区域性动乱。也可能是亳州处于归德府与颍州交界,颍州又属应天凤阳府,统治者必然依据应天府与周边州府的形势划定亳州的归属。由此看出,亳州所属不及颍州稳定,在判定地理方位时大多不及颍州更具代表性。“郢州之相”中的“郢州”便有可能是宋林皋在先辈记述或口述过程中“颍州”的讹误,这样便符合与商丘临近的位置关系。
若“相”为“厢”的假借,意为靠近城的地区,即城郊之地。因此不论是郢州城郊还是颍州城郊皆不是商丘一地。再看宋林皋所提及唐朝名相宋璟,他是邢州南和人,“其先自广平徙焉”[4]3029。先秦时期,“祖乙迁于邢(耿)”[5]130,邢州之地曾作为商朝都城而存在。“邢”“耿”字形虽异,但古音相同。有学者曾对祖乙所迁之都城的地望进行考证,证实“邢”或“耿”大致应在今河北邢台一带[6]。由此可推测“郢州”也可能是“邢州”的误记,此处的“商丘”便不能理解为归德府的商丘,而是指商朝的都城或某一城。联系起来理解,即宋林皋的远祖居于邢州城郊的商朝古城旧地。
但此处若非误记,关于“郢州”一地,《旧唐书·地理二》记载,武德四年(621)置郢州,贞观元年(627)废郢州,十七年(643)复置郢州,治所在京山一地。天宝元年(742)改名为富水郡,乾元元年(758),复名为郢州[4]1548。可知,郢州在今湖北省钟祥、京山一带,明朝这一区域属承天府,而承天府与商丘所在的归德府相去甚远,并不是“相”的位置关系。
综上可知,“郢州”应为“颍州”或“邢州”的讹误,同时这一错误降低了此文献记载的真实性和史料的精确性。
(二)宋氏家族南迁中的疑点
关于宋氏家族迁徙的情况,宋林皋称家族中有位先祖名为宋钦,他在南宋建炎初年“由进士,任七子城使”,并跟随皇室南迁到四明。之后宋氏子孙有的参加科举入仕,有的则精于医学之术。叙文中的“学正”为中国古代基层文官,“院判”“院使”均为太医院官员,这正与宋氏家族成员身处官场和从事医学两方面相对应。
上文提及“七子城使”一词,经查宋朝文献中并无“七子城”的记载,因此暂把“七”理解为量词。关于“子城”,《旧五代史·王镕传》记载,某天夜里,王镕亲自率领士兵十余人,从子城的西门翻墙而入[7]730。《太平广记》卷二八一《袁继谦》亦记载,袁继谦任职兖州推官时,东邻吕君因为自己宅第低矮,便命令兵卒削掉子城下面的土用来培高自己的宅子。而后袁继谦梦到有一人骑马从子城东门楼而上,“自称子城使也”[8]2239。这段材料源自王仁裕《玉堂闲话》,此书中所载大多是唐末和五代时中原、关陇及蜀地等处的旧事,其中部分是撰者亲历或者是当时人转述而来,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和参考价值。由这两则材料可推知,“子城”应指附属于某一内城的瓮城,建于城门之外,作防御外敌、守卫主城之用。
再则是“子城使”一词,袁继谦所梦之人自称“子城使”,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八“牙职”记载,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十月,有大臣上奏,豪民聚集在刺史以上等武官的门馆前,希望谋求一官半职,如教练使、衙内指挥使、内知客、子城使或者是押衙回图军将等[9]4374。教练使、指挥使、子城使均为武职,内知客为官员府中类似迎来送往的仆役官,押衙回图则是衙门中负责贸易转运的文职。宋仁宗时,地方官府中有“子城使、教练使、都教练使”等多种名目的职官,当时就准备修整官制,革除时弊,意欲将这些职官名改作“都史、副史、介史”等[9]4375。又有《宋史·张永德传》云,张永德同母异父的弟弟刘再思,因张氏之功任职子城使[10]8918。《宋史·阎文应传》中也提到宋仁宗试图纳陈氏女为后,而陈氏女之父号为陈子城,于是阎文应的儿子阎士良劝说皇帝:“子城使,大臣家奴仆官名也。”[10]13656由以上多则材料可知,北宋确有子城使这一官职,且在地方官员中品级较低,并于徽宗政和年间被提议改置。回看《宋氏女科撮要·叙》,宋林皋将宋钦记作子城使。从职官名来看,“子城使”之名从被提出废改到完全消失需要经过一定的流程,这项更改举措由中央传到地方亦会存在时间的延迟。因此,宋钦在两宋之交任职子城使也是有可能的。但因低品阶官员的事迹很难进入史书,现下我们不能找到关于宋钦的任何史料,所以此处记述仍需存疑。
还有“四明”一处,据《旧唐书·地理三》载,唐玄宗时在越州县设明州,天宝元年(742)改名为余姚郡,至乾元元年(758)时又改回明州,皆是以当地的四明山为命名之源[4]1590。《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二》亦载,开元二十六年(738),采访使齐浣上奏在县一地设置明州,其名也是由境内的四明山而来[11]629。又据《明史·地理五》可知,宁波府在元朝时属浙东道宣慰司管辖,名为明州府。明朝洪武十四年(1381)二月,因避讳“明”字,改名为宁波府。府内有鄞县,鄞县之东有山,西南有四明山[3]1108-1109。据雍正《宁波府志·山川上》载,四明山在宁波府西南方向五十里,是宁波之镇山,因山上有一块方形巨石,四面透亮如窗,日月和星宿之光可通达石头的中心[12]1。明州一名源于四明山,可知此山当时在此地有一定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唐朝明州与明朝宁波府所辖区域大略相同,至明朝宁波府时,四明山仍处于该府南面,清雍正时称之为镇山,因此四明山至晚从唐朝开始便在当地颇有名气,成为宁波府的代称。联系上文,宋钦带领家人选择“四明”一地为居所,即是定居于宁波府境内。
(三)考证宋璟是否为宋氏女科始祖
在叙文中,宋林皋自称“宋广平公二十七代孙”。“广平公”即为唐玄宗时的名臣宋璟,开元十七年(729),宋璟官至尚书右丞相,晋爵广平郡公。由“始祖广平公璟精于医”一句可知,宋林皋将宋璟追溯为医学始祖。以往研究中,宋璟多以玄宗朝名相、贤臣的形象被探讨,此处名医与贤臣两种角色形成鲜明对比,它们是否同时属于宋璟这一问题值得进一步探究,由此或可发现宋璟社会身份的更多面相。
1.正史、石刻材料中关于宋璟的记载
叙文中提及宋璟“精于医”,远观病人的容色便可看透病情,时人皆称其为神。那么,宋璟既为贤相,是否又是良医,这需要进一步的考证。据《旧唐书·宋璟传》载,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宋璟因年老以至于“积羸成惫,沈锢莫瘳,耳目更昏,手足多废”,便上书辞官退居洛阳就医养病。开元二十二年(734),玄宗驾临洛阳并派遣荣王李琬慰问宋璟,之后时常命人为他送去汤药[4]3035-3036。由《天圣令·医疾令》唐令第十条可知,唐代五品以上职事官辞官返乡后,若是患病,官府负责供给医药[13]319。由此可知,宋璟被赐药亦属常理。以上材料虽提及宋璟晚年身体较差,但并无其学医、懂医的明确记载。
又考察《新唐书·宋璟传》《资治通鉴》和颜真卿所作的《大唐故尚书右丞相赠太尉文贞公宋公神道之碑》以及唐代笔记小说,其中多记载宋璟为名相,偏重叙述其政治才能。今人著述多是对宋璟政治思想与贡献、文学作品和宋璟碑文的探究。因此,从史料记载和现今研究成果来看,宋璟多被描绘为朝臣良相,并无宋璟“医”角色的记载。
2.方志材料中关于宋璟后裔迁居四明的记载
由上文可知,史料中并无宋璟本人懂医的记载,那么宋林皋追溯其为医学始祖是否与宋璟后裔有关呢?宋氏子孙是否有迁居四明的经历,是否有人精于医学呢?
唐代正史传记中载,宋璟为邢州南和人。据康熙年间所刻《南和县志》“魏序”:“自汉唐以来为邢州封域之内……自古明贤,指不胜屈,而铁骨冰心为有唐贤相第一人者,莫过宋文贞公。”[14]2可知宋璟的个人品质深受时人赞颂。又据奉政大夫直隶顺德府同知春榖王奂所作叙文载:“余始令浙奉化,簿书暇曾取旧志修辑之,览其人物诸传,知有宋文贞公苗裔存焉。宋氏在唐为南和人,朱梁时裔孙徙家奉化,至今号为望族。”[14]1可知,清朝官员王奂曾在奉化任官,在记录财务出纳的闲暇之余修订旧县志,发现人物传中记载宋璟后裔定居于奉化。他们在唐末朱温变乱时由南和迁入,到清朝已经发展为有威望的家族。
《南和县志》卷八《艺文志》收录明代宋佳所作的《崇祀先贤疏》,文中提到自己是浙江宁波府奉化县人,本为唐朝丞相宋璟的十八世孙。宋璟曾孙宋嗣宗在唐朝末年定居奉化县。“弘治十七年,直隶顺德府南和县知县朱锐因彼户绝无人,□取族弟宋伍来南和县奉祀。”[14]4又收伦文叙所作《宋文贞公祠记》:“僖昭之季,或避地西蜀,或阻乱奉化,弗返……又移文奉化,求可以绍公后者。俾世承厥祀,得公十八世孙伍,奉公遗像暨牒以至。”[14]19这两则材料明确了唐末至奉化的人是宋璟曾孙宋嗣宗,国家动荡使他不能在任职期满后返回南和,便留居并入籍奉化。至弘治十七年(1504),南和宋氏一脉无后人继承,奉化的宋伍作为宋璟的第十八世孙便回到南和延续宋氏家族。由此似可看出,这两处宋氏分支在明朝仍有一定的联系。
又据乾隆《奉化县志》卷九《名宦志》载,宋嗣宗在任奉化县令时,兴修水利设施引水灌田,深受百姓爱戴。朱温篡唐之时,宋嗣宗坚持对国尽忠,依凭优势组建了水兵和陆兵,抵御叛军,之后宋氏家族繁衍壮大。当地人为纪念他的政治功绩,在浦口建立风墩庙以奉祀他[15]2。反观唐末奉化一地,正与宋林皋提及的先祖宋钦所迁之四明的位置一致。
但现今未有史料记载宋嗣宗习医并精于女科,宋钦与宋嗣宗所处年代相隔两百余年,暂时无法证明两者之间有亲属关系。因此,宋林皋将宋璟作为医学始祖一事亦可存疑。
三、《宋氏女科撮要·叙》的文献价值
由以上论述可知,《宋氏女科撮要》的叙文中有多处记述尚可存疑:其一,宋氏先祖所居之“郢州”一地应为误记;其二,宋氏先祖宋钦所任“子城使”一职在北宋末年确实存在,但史料中缺乏对宋钦的记载,不可被证实;其三,宋林皋将宋璟追溯为女科始祖,但正史、碑刻等文献中并无宋璟精通医学的记载。方志材料中虽提及宋璟曾孙宋嗣宗在唐末移居奉化,但尚无材料指明宋嗣宗懂医以及他与宋钦是否有亲属关系。
又因中古墓志、明清方志及族谱中多见攀附之事,文字撰写者会将墓主的祖先追溯为过往的贤哲、名臣等有社会地位的人物,或将其家族迁徙放到某一影响较大的社会动乱时期。葛剑雄在《研究中国移民史的基本方法和手段》一文中提到,一般的家谱多会借助历代圣贤、名臣等人来塑造自己的祖先世系。这样的先贤大多出自北方黄河流域,于是这些家谱撰写者就为自己的家族构建出一段从黄河迁徙而来的光荣历史[16]。王朝更替之时社会混乱,民众忙于谋生或迁徙,所以后世多会将战乱期作为拟写先祖、攀附先贤的时间缝隙,趁着战争造成的史料损毁和记载缺失的机会进行主观性的始祖建构,其中也就带有一定的褒扬情感色彩。
因此,从始祖建构和攀附的视角考察此叙文,我们可推知,宋林皋以宋璟为医学始祖,其目的或是为了增长家族门面,塑造源远流长的女科发展史和祖源记忆,试图使家族为社会所认可。宋璟能够成为被攀附的对象,多是因为他的个人德行和政治功绩,由此可知明人对宋璟仍是褒扬的态度。宋林皋将宋璟定为医者身份,也可能是将女科医学与前朝名臣联系在一起,塑造自身发展的政治合法性。
另外,叙文中提到宋璟夫人余氏专于妇女一科,李志生在《中国古代女性医护者的被边缘化》一文中曾把余氏当作士人家族女医的典型案例[17]。之后在《中国古代妇女史研究入门》“中国古代的妇女医护”一讲中仍沿用余氏一例[18]267-268。由上文分析可知,现今不能确定宋璟精于医学,因此余氏“窃”其医术的记述亦不可被证实。又据颜真卿《大唐故尚书右丞相赠太尉文贞公宋公神道之碑》载,宋璟夫人为沧州长史崔艺之女,慈爱而有威严,辅佐宋璟且德行无亏[19]20。宋璟作为玄宗朝的名臣,以唐朝著姓博陵崔氏为妻也符合当时士人娶世家女的社会风尚。且此神道碑文为颜真卿所撰写,后由宋璟之孙宋俨立碑,其中所载当不为虚。因此,宋璟夫人余氏及其女医身份皆存疑。
再者,宋林皋撰写此医书,是源于“台郡乐清邑三州范君之请”。由此来看,范君或许才是宋氏女科的真正宣传者,至于其与宋氏家族有何关联,我们至今无从得知。因此,叙文中的多处文字仍需琢磨,我们在引用时也应谨慎考虑其精确性和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