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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助词“时”的方言分布及解释

2021-01-31孙宜春

关键词:客家话连城用法

孙宜春 邵 宜

(1.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与新媒体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0;1,2.暨南大学 华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10)

引言

“时”本是表时间意义的名词,在现代汉语中仍以表时间意义为主。但艾皓德[1]、曹国安[2]注意到近代汉语中存在不少用“时”煞尾表示假设关系的用法,董秀芳[3]、江蓝生[4]讨论了“时”表假设用法的形成过程,龙国富[5]等通过中古译经的研究提出“时”作为语助词表假设的用法早在魏晋时期就已经出现。汉语史的语料显示,这种用法主要活跃在魏晋至明清时期(1)据艾皓德(1991),从清代开始,北方方言中“时”的这种用法就有衰落的趋势。。现代汉语普通话及北方方言中均已不见这种用法,南部的闽、粤和以梅县为主的客家话的主要分布区域里同样少见这样的用例。有趣的是,我们发现在赣方言(邵宜[6])、湘方言(徐慧[7]272;邵宜[6];陶罗琪[8])及闽西客家(项梦冰[9])话中,“时”作为语助词表假设关系或提示话题的功能仍然存在并表现活跃。据邵宜推测,这种用法应该是近代活跃在江南(2)本文所说的江南是指长江流域包括江苏、浙江、安徽南部以及湖北、湖南、江西的部分地区,自“晋室南渡”以来,江左之音皆中原之音,至近代逐渐形成共同的区域语言文化特征。一带汉语方言里的共有特征,现代只保留在长江中下游部分地区的汉语方言里了[6]。但是作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重要方言——吴方言目前还没有类似现象的报道。而我们发现吴方言的典型代表上海话中的“是”也有语助词的用法,且其功能类型和湘、赣、客方言中的语助词“时”的功能类型十分相似,因此本文将着重描写上海话中语助词“是”并尝试解释其和江南地区其他方言中语助词“时”的对应关系以及它们共同的语法化过程。

一、上海话中的“是”

现代上海话中“是”和“时”的读音近似。因为本文还涉及早期上海话,我们进一步查证了1900年上海方言同音字表[10]44,“是”的读音为[z22],“时”的读音为[z113],一个是阳平调,一个是阳上调,只是在声调上略有差别。

现代上海话中多用“……个辰光”代替“……时”表示时间关系(这一点和连城话相同),但是从个别用例中我们还是能看出上海话中的“是”和时间意义的渊源关系。请看例句(3)以下例句分别引自林素娥(2015)[11]、钱乃荣(2003)[12]。出自早期文献的语料已在例句后做了标注,未做标注的是钱乃荣自拟语料。:

(1)廿五岁末,别人介绍,还勿急;到三十了是,看得出伊有点急溜溜了。(二十五岁的时候,别人介绍,还不着急;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看得出有点着急了)

(1’)廿五岁个辰光,别人介绍,还勿急;到三十个辰光,看得出伊有点急溜溜了。

这个例句“是”虽然已经和“末”作为话题标记并列对举使用,但是在上海话中还可以用表示时间的“……个辰光”替换,意思不变。

上海话中“是”的虚化用法有几种不同的类型,表现出虚化程度的不同。

1.表示时间上的承接关系,可译为“之后”,同时隐含了假设意味。

(2)开之印是,就要忙者,是么?开之印是,无得闲工夫者。(赶开了印之后,就该忙了罢,可不是么?赶开了印之后就没什么闲工夫了)(1908年《土话指南》)

(3)讨之来是,就要种个。(要来以后就要种的)(1883年《松江话练习课本》)

(4)花秧活是,要浇点清水粪。(花秧活了以后,要浇点清水粪)(1883年《松江话练习课本》)

这里的“是”表示时间上的先后承接关系,而不是具体的时点或时段,因此不能自由地替换为“个辰光”。同时这种类型的例句通过对时间关系的描述表达了对某种结果出现的条件的假设,因此在表层的时间关系之下隐含了条件假设意义。当时间关系进一步弱化消失,条件假设关系凸显,就产生了以下类型。

2.表示假设的语义关系。假设并未发生的事情,可译为“要是”“如果”“……的话”。

(5)车子勿来是,我只好走得去了。(车子如果不行的话,我只能走路去了)

(6)昨日勿落雨是,搿点生活老早就做脱了。(昨天要是不下雨的话,这点活早就做完了)(4)根据实际调查,老上海人也把这个句子说成:“昨日要是勿落雨个辰光,搿点生活老早就做脱了”,可见这里的“是”和表示时间的“时”是有渊源关系的。同时句中加上了表示假设的关联词“要是”,和赣方言中“时”的情况是一致的。

(7)侬早一点通知是,我昨日就好来了。(你早点通知的话,我昨天就可以来了)

(8)卖点力气末,还好勉强通过;勿卖力气是,我看是一脚去了!(要是卖点力气呢,还可以勉强通过;要是不卖力气的话,我看是要被踢出去了!)

“是”表假设关系时并不是可以假设任何情况,而是仅限于说话者希望避免某种不利结果而提出的假设条件。这种语义上的限制显示了这里的“是”还未完全虚化。

3.作为话题标记。有时提顿的是体词性成分,是整个句子的施事、受事或者关涉的对象等,或可译为“至于”。

(9)婆妈是,伊凶来像只雌老虎。(婆婆她凶得像只母老虎)(沪剧《阿必大自叹》)

(10)消防员搿场火是来得快。(这场火消防员来得快)

(11)伊离婚搿种事体是,阿拉插不上嘴个。(至于他离婚这种事,我插不上嘴)

有时提顿的是谓词性成分。

(12)既然有心要学画,盖末试一个月看,再行定当。成功咾勿成功是,就看得出。(至于成功还是勿成功就看得出)(1883年《松江话练习课本》)

(13)吃白酒末,勿来事;吃黄酒是,还马马虎虎。(吃白酒呢,不行的;吃黄酒呢,还马马虎虎)

上海话中“是”还常常和其他提顿助词对称使用或者连续出现,使得其作为提顿助词的功能更加凸显。例如:

(14)闲书末,伊还会看看;正经书是,一点也看勿进去。(闲书他还会看看;正经书一点也看不进去)

(15)搿桩事体末,小张是,叫伊去也勿成功个。(至于这件事,如果小张在,叫他去也不会成功)

“‘末’是上海方言中使用最为广泛和普遍的提顿助词”[11]263,这里“是”和“末”常常并列对举使用,且可以和“末”互相替换,这无疑证明了“是”作为提顿助词的功能(5)实际调查也显示,以上例句中的“是”,调查对象常常会换读为“末”。。

上海话中“是”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特别广泛,在虚化为话题标记之后还常常用在特定的构式中共同表达各种逻辑关系。例如转折关系:

(16)伤是,已经好了;身体呢,还有眼虚。(伤呢,已经好了;身体呢,还有点虚)

(17)人是,已经放出来了,事体还呒没完结唻。(人已经放出来了,事情还没完结掉呢)

(18)天浪向云多是多,雨是还勿会落辣海。(天上的云虽然是多,但是雨还是不会下来的)

(19)我,一直蛮高兴;我娘是,总有点舍勿得。(我一直挺高兴的,但我娘总有点舍不得我)

(20)我象棋是有眼会个,围棋一眼也勿会。(我虽然有点会下象棋,但围棋是一点也不会的)(1936年《中日会话集》)

但是和前面例句中“是”承载假设关系的方式不同,这里的“是”不是出现在第一个分句的末尾,而是出现在所提顿的话题的后面。

以上例句部分来自一百多年以前的上海方言文献(已在例句后做了标注)。根据钱乃荣的观点,表示假设关系的“是”现代年轻人已经很少用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闲话”,或者进一步被“如果”“要是”等连词取代[11]352。这种提顿话题的助词在上海话中正大量失落。这说明了这种“是”被虚化的用法早在一百多年前的上海话中已经存在,但是在现代上海方言中逐渐式微,被后来的语言现象所覆盖,因此在现代上海方言中并不容易发现以上用法。

4.小结

“是”在上海话中表时间关系的用法已经不太显著,表示假设及其他的逻辑关系,尤其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尤为突出。而这些用法恰恰和湘、赣、客各方言点中已报道的语助词“时”的功能类型形成了较为整齐的对应关系。例如表顺承关系的有:

(21)食办正呃时唔就去供猪。(饭做好之后就去喂猪)(连城客家方言)

表假设关系的有:

(22)等你送得饭来时,阿哩齐家饿杀了。(要是等你把饭送来,我们全都饿死了)(宜丰赣方言)

(23)你不做事时,中午就冇得饭喫。(你如果不干活儿,中午就没有饭吃)(益阳湘方言)

(24)尔侪这多人都饿得时我也饿得。(要是你们各位都禁得住饿的话我也禁得住)(连城客家方言)

作话题标记的有:

(25)你哩爷时,一吃酒就醉。(你爸爸呢,一喝酒就醉)(宜丰赣方言)

(26)他的话时,一句都听不得。(他的话呀,一句都不能信)(益阳湘方言)

(27)鱼时乞猫公食撇呃。(鱼被猫吃了)(连城客家方言)

辅助表达转折关系的有:

(28)间时大,厅下太细。(房间倒是挺大,但厅太小)(连城客家方言)

邵宜在讨论赣方言中的语助词“时”的文章中曾提出:“‘时’在语音上已经表现为轻声了,有的方言里听起来像‘是’”[14]155。在徐慧的《益阳方言语法研究》中就将类似用法记为“是”[7]272,例如:

(29)她转过身来一瞄是,魂都差点吓掉哒。(她转身一看,魂都差点吓没了)(表顺承关系)(益阳湘方言)

(30)他不搭办小王是,命都冇得哒。(如果不是多亏小王的话,他命都没有了)(表假设关系)(益阳湘方言)

(31)到十二点三刻,我肚子都饿扁哒,回来一看是,饭都冒得吃!(到十二点四十五分,我肚子都饿坏了,回来一看呀,还没有饭吃!)(表顺承关系)(衡阳湘方言)

(32)我想回来喂鸡,你猜吗样?打开门一看,箇群灾鸡子是,跳到谷箩里去吃哒。(我想回来喂鸡,你猜怎么样?打开门一看,这群瘟鸡呀,都跳到谷箩里去吃了)(作话题标记)(衡阳湘方言)

综上所述,上海话中的语助词“是”和湘、赣、客方言中的语助词“时”功能形同,读音相似,很可能是当时的记录者用音同音近字来记音的结果。因此下文我们将对它们的分布和语法化过程作统一的梳理。

二、语法特征的方言分布及其来源

就“时”的这种特殊用法的方言分布来看,目前已见报道的有赣语宜丰话[6]、安仁话[16];湘语益阳话[7]、衡阳话[8][15]451、永兴话[2]、邵阳话以及客家方言的连城话[9]和本文所报道的吴语上海话。综观各方言点的描述,它们的用法基本相似,类型大致对应,其表现出的各种语法特征是对中古至近代时期汉语的继承和发展。

从对时间意义的表达来看,在赣湘方言中仍然保留了“VP1时”表示“……的时候”的用法,而上海话和连城客家话中时间意义已经磨灭,表示时间意义的功能完全被其他的词语所替换。

(33)等阿出来看时,影齐冇看着了。(等我出来看的时候,影子都不见了)(赣方言)

(34)莫耍手机哒,等你困眼闭时,都要天光哒。(不要再玩手机了,等你闭眼睡觉的时候都要天亮了)(湘方言)

这里的“时”常常可以被其他表时间意义的词语替换,但是它和普通话中表时间意义的功能又不完全相同。语义上它更倾向于表达说话者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传达了主观上的不情愿,并且通过对VP1时间点的陈述表达了对VP2出现的条件的假设。语音上也有所弱化。说明这里的“时”已经开始有了虚化表现。

从对各种逻辑关系的表达来看,“VP1时”经语法化和重新分析之后可以用来表达假设、转折、顺承等其他逻辑关系,但是在上述四种方言中,只有假设关系全都保留了下来,并且发展出新的变异类型,其他逻辑关系只在个别方言中还有零星表现。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它的语法化过程。

在“VP1时,VP2”结构中,VP1和VP2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这一逻辑关系起初是由词语“时”和该结构形式共同形成的,当构式化完成之后,这一逻辑关系在该句式中稳定下来。一旦表述中时点或时段的意义弱化,VP1和VP2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凸显,就形成了时间上的顺承关系。以下例句就只能解释为“去腰里一摸,搭膊和书都不见了”,体现的是分句之间的顺承关系,而不能解释为“去腰里摸的时候”。当时间意义进一步弱化之后就只剩下逻辑上的先后关系了,即“VP1→VP2”的关系,这种关系可能具体表现为假设关系、条件关系以及其他关系形式,这取决于VP1的确定性。

1.时间顺承

(35)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水浒传》)

(36)雷横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水浒传》)

“VP1时”表时间意义,既可以表已然事件也可以表未然事件。表已然事件指的是过去或现在我们确定已经发生或者肯定它会发生的事件,在确定VP1发生的前提下顺向推导出VP2的发生,就形成了因果推论关系;如果逆向推导,否定VP2,则形成了转折关系。表未然事件指的是将来或者现在我们确定尚未发生的事件,在假定VP1发生的前提下,顺向推导出VP2就形成假设关系;如果逆向推导,否定VP2,则形成了让步关系。这四种关系到近代汉语中均已实现(6)这四种关系逻辑上来说都直接从顺承关系推衍而来,彼此之间不存在推导关系,至于在汉语史上出现时间的先后,目前受所掌握的语料限制,还难下准确定论。。例如:

2.因果推论

(37)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去。(《水浒传》)

(38)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水浒传》)

3.转折

(39)虽然这般时,房子委实窄,宿不得。(《老乞大》)

4.假设

(40)梵志报言:汝若知时,当随所去。(《佛本行集经》)

(41)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喻世明言》)

5.让步

(42)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喻世明言》)

(43)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它?(《喻世明言》)

如此,我们在四种方言中见到的各种逻辑关系都可以在近代汉语中找到源头。比如吴、湘、赣、客(连城)方言中的顺承关系。

(44)讨之来是,就要种个。(讨来了之后就要种它)(吴方言)

(45)她转过身来一瞄是,魂都差点吓掉哒。(她转身一看,魂都差点吓没了)(湘方言)

(46)打佢个电话时,半日不接。(打他的电话,半天都不接)(赣方言)

(47)照了时渠又去跪师傅。[照完(古井)他又去师傅跟前跪下](连城客家方言)

比如客(连城)方言中的因果推论关系。

(48)靓时唔就加买一件。(既然漂亮就多买一件吧)(连城客家方言)

而假设关系在四个方言点中都普遍保留,有很多共同特征,并在某些方言中进一步发展出新的形式。比如湘、赣、客(连城)方言中的“时”常常和表假设的关联词同时出现。

(49)你要是昨天来时,就可以看到他了。(你要是昨天来的话,就可以看到他了)(湘方言)

(50)个若早话得两日时,许就什事齐冇。(要是早说两天的话,那就什么事都没有)(赣方言)

(51)紧食时壁橱底还有酒。(要是吃的话,柜子里还有酒)(客家方言)

事实上,“时”在语法化的初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和假设连词“若”同时出现的。例如:

(52)若得作佛时,具三十二相,天人夜叉众,龙神等恭敬。(《妙法莲华经》)

(53)若所有比丘过世时,从如来无所着正觉……若所有比丘从后世来者,从如来无所着正觉。(《佛说四谛经》)

现代吴语中不见类似用例,并不一定是从未有过,而很可能是早期曾经有过,在快速的发展中被新的形式取代了,这一点在上文吴语部分已有交代。

此外假设关系在各自方言中还发展出新的类型,比如“VP1时”独立成句,省略VP2,或者用“VP1时”构成反问。例如:

(54)等你送得饭来时。[要是等你把饭送来,(我们全都饿死了)](赣方言)

(55)晏忽佢来了时?(一会儿他要是来了呢?)(赣方言)

(56)紧落雨时?(要是一直下雨呢?)(客家方言)

而方言中“否定词+时,VP2”的表达在近代汉语中已见端倪,在方言中更是大大发展了。

(57)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醒世恒言》)

(58)不时,阿什齐不话得你听。(否则的话,我什么也不告诉你)(宜丰赣方言)

(59)快去挑一两遭水转来,唔时夜晡煮食就会无水。(快去挑几挑水回来,不然的话晚上做饭都没水了)(连城客家话)

事实上,相比较而言,“时”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在四种方言中表现更为活跃,而在中古汉语中目前未见用例,在近代汉语中用例如下:

(60)新罗参时,又好,愁什么卖。(《老乞大谚解》)

(61)死时天谴死,活时天谴活。(《王梵志诗》)

(62)你若肯时肯,不肯时罢手,休把人空迤逗。(元《醉扶归》)

在四种方言中“时”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和形式非常多样,尤其是在上海话和连城客家话中。既可以提顿体词性成分,也可以提顿谓词性成分;可以提顿人物、时间、地点、事件等各种语义成分;常常以并列对举的形式出现,并且可以在对举格式中表示疑问语气。

(63)你哩爷时,一吃酒就醉。(你爸爸呢,一喝酒就醉)(赣方言)

(64)既然有心要学画,盖末试一个月看,再行定当。成功咾勿成功是,就看得出。(至于成功还是勿成功就看得出)(1883年《松江话练习课本》)(吴方言)

(65)外底时炙倒有衫裤a33。(外面晾着衣服呢)(连城客家方言)

(66)卖点力气末,还好勉强通过;勿卖力气是,我看是一脚去了!(要是卖点力气呢,还可以勉强通过;要是不卖力气的话,我看是要被踢出去了!)(吴方言)

(67)我准备喫哒饭才去,你时?(我准备吃了饭再去,你呢?)(湘方言)

如果说“时”字第一次虚化为表示各种逻辑关系的标记,依据的是逻辑关系上的相关性,那么第二次虚化的依据是什么呢?前人多半只表述为“进一步虚化为话题标记”。事实上,第二次虚化并不是第一次虚化的简单延续,而是依据其位于句末的稳定的句法位置以及由这个位置所带来的功能:语义上的强调,语气上的停顿延长,语音上的弱化,而逻辑关系的意义逐渐弱化并最终消失。从结构上说,第一次虚化是在表层结构不发生变化的前提下进行重新分析,而第二次虚化随着意义的弱化和消失,表层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时”的位置更加自由,可以出现在任何所强调的话题末尾,结构上也更加紧凑。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时”作为话题标记之后功能扩展得如此厉害?因为“时”一旦虚化为纯粹的语助词,其时间意义完全消失,其表达各种逻辑关系的意义也完全消失,不再受任何语义上的制约,失去了制约之后,它更加自由,在它之前的成分得以大量扩展,不仅可以是动词性成分,也可以是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另一方面,不再作为表意的重心之后,其语音形式发生弱化,最后保留下来的就只是弱化了的语音形式和在固定范式中稳定下来的句法位置。这两者在人们的语言习惯中若有若无地保留下来,因此作为话题标记的“时”在句子中常常是可以省略的,而且省略前后意义基本相同。

三、关于其方言分布的解释

既然这种语言现象在汉语史上可以追溯到中古时期,至少在近代汉语中可以见到大量用例,那么为什么在现代汉语北方方言中消失殆尽,在南方闽、粤以及主流客家方言(7)闽粤和主流客家方言中,暂未见有类似语言现象的报道。笔者长期生活在广州,通过对身边母语使用者的调查询问,也确实未见有这种用法。中也未见到,而只保留在吴、湘、赣和闽西客家话中呢?

汉语史的语料显示,“时”是在汉语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完成了语法化,其虚化的用法最早可见于中古时期的语料,此后诸多的传世语料中都可以见到这种用法,比如《老乞大》[17]《祖堂集》《水浒传》等。

东晋之后,大批中原士人南迁至江南各地,促进了江南经济文化的发展,也带来了中原汉语。此后一直延续到元明时期,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一直繁荣,其书籍刊印行业,以临安(今杭州)为中心,尤为兴盛。这造成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是中原汉语对江南地区语言的影响,中原汉语在融合了当地原有语言的基础之上形成独特的语言面貌,并成为江南地区的主要语言;二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大量文学作品得以刊印并代代相传。本文所讨论的“时”的虚化用法正是这样保留在当时江南地区的语言中,也保留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而吴、湘、赣方言的分布区域正是在当时的江南范围之内,其语言风格相当接近,这一点以往学者们已从语音层面多有证实,词汇语法层面却少有涉及,事实上吴、湘、赣方言在语法上有很多相似之处,本文考察的“时”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与此同时,江南地区以北正经历着少数民族的不断侵扰、内迁和融合,其语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不同来源的影响而快速发展变化,而中古汉语中出现的“时”的虚化用法就是在这种变化中被覆盖而逐渐消失的。明清两代,城市文化中心逐渐北移,文学创作也渐渐变成以北方方言为主[14]。我们现代汉语普通话也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

这种现象在客家方言中的分布也很特殊,目前只有闽西连城客家话有报道,作为客家“大本营”的梅县客家话中还未见关于类似用法的报道。我们分析,这可能是因为客家方言有着不同的历史层次。客家先民第一次南迁至江南地区,这期间还较多地保留了北方汉语的面貌。第二次南迁从江南地区再次迁移至赣闽粤边地区(赣南、闽西、粤北),很可能把江南方言的某些特点带到这一地区。所以闽西连城客家话中“时”的虚化用法应当是第二次南迁从江南地区带来的。据此推测,赣南和粤北客家话中很可能也曾有类似用法。虽暂无详细报道,但据当地语言学博士黄年丰提供资料显示,粤北龙川客家话中偶见这种用法,比如“系话落水咯(要是下雨呢)?”“系话落水哩(要是下雨呢)?”有时也说成“系话落水时(要是下雨呢)?”但只在偏远农村老年人中还有这种用法,年轻人已不再使用(8)龙川话的材料由肇庆学院黄年丰老师提供,龙川客家话是她的母语。。梅县客家是从赣闽粤边再次迁移而来,这时的客家话受到当地语言的影响已经距离早期的北方汉语越来越远。“时”的虚化用法很可能在这一次变迁中丢失了。除此之外,分布于其他地区的客家人大多是从梅县再次迁移而来,语言上也大多向梅县靠拢。而闽粤地区作为距离汉语更远的南方地区虽然也有复杂的历史层次,但是并没有经历“时”的语法化演变。

从共时平面上看,“时”的虚化用法只分布在除北方和南方以外的长江中下游地区。这一区域共有很多方言特征,比如介词“把”表被动[18],也不见于普通话以及北方和闽粤等南方方言中,而只见于湘、赣、吴等中部方言以及源城客家话中;比如处置句中的复音介词用法也是主要分布在湘、赣、闽、客,而不见于北方方言和普通话中。由此推测,“时”的虚化用法很可能是江南地区共有的特征,比如江淮官话,比如徽语,也可能有过这种用法,只是目前还未见详细报道。

从“时”的虚化用法在这四种方言中的具体表现来看,湘赣方言中的情况比较接近,在假设关系这一阶段发展得较为充分,并且明确保留了时间意义的用法,可见湘赣方言代表的是“时”字虚化较为早期的阶段。而吴客(连城)方言中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尤为突出,并且对于时间意义的表达已不见踪迹,有另外的词语取而代之,可见吴客(连城)方言中代表的是“时”字虚化较晚的阶段,或者说虚化的速度更快,而早期的时间意义和假设功能已逐渐被磨灭。尤其在吴方言中,如前文所述,“时”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主要保留在老派吴语中,在年轻人中逐渐被新的用法代替;在客家方言(连城)中作为话题标记的功能使用还很活跃。这是因为相对于闽西客家话而言,吴语区处在和北方话接触的更前沿,所以变化得更快。

Bernd Heine和 Tania Kuteva[19]在《语法化的世界词库》一书中提出了语法化的一条普遍规律:“时间标记在特定语境中语法化形成表示‘逻辑’语法关系的标记,例如转折(adversative)、原因(causal)、让步(concessive)和条件(conditional)关系的标记。”作者用非洲语言中的瓦伊语(Vai)和林加拉语(Lingala)等例证了“时间>转折词”;用德语、拉丁语等例证了“时间>原因”;用英语、德语等例证了“时间>让步连词”;用赫梯语(Hittite)和卡罗克语(Karok)等例证了“时间>条件词”。书中还没有提及类似规律在汉语中的表现,但是其中译本译者在附注中补充了近代汉语和连城客家方言中语助词“时”的用例加以印证。由此可见,由时间先后关系向转折、因果、假设、让步等逻辑关系的转换是语言演化的普遍规律之一,它反映的是人类共同的思维逻辑和认知习惯。Bernd Heine 和 TaniaKuteva 为我们提供了类型学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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