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言小说的知识性
——以明代文言小说丛书为考察中心
2021-07-01刘天振
刘天振
(浙江师范大学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受西方小说观念影响,现代学界对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的知识性问题一般避而不谈,少有的讨论也大多聚焦于明清通俗小说,如清夏敬渠《野叟曝言》、李汝珍《镜花缘》以及才子佳人小说等。这些作品或论学说艺,或数典谈经,或逞才炫藻,学者多从叙事功能及接受效果角度对其观照,总体评价是贬辞多于赞语,如鲁迅称《野叟曝言》为“庋学问文章之具”[1]211,评《镜花缘》“博识多通又害之”[1]220。对才子佳人小说,也多予以讥评(1)如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斥才子佳人小说创作的目的是“作者不过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曹雪芹《红楼梦》(三家评本)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鲁迅称才子佳人小说是“学步”人情小说的“异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页)又称“那些书的文章也没有一部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后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00页)。对文言小说文体知识性的探讨,学界多局限于博物体小说的非叙事内容(2)如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第三章《两汉志怪小说》之第二节、第五章《魏晋志怪小说》之第二节。(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166页,第255-273页)樊伟峻《博物体小说流变研究——从其与类书关系考察》(《集宁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唐传奇中的诗笔(3)如李军钧《唐宋传奇小说文体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届)、祖国颂《唐传奇“史才”“诗笔”的叙事功能及文体意义探究》(《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等。及元明中篇传奇的堆垛诗歌(4)如陈大康《论元明中篇传奇小说》(《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第49-64页)、孙剑《明代传奇小说嬗变研究》(沈阳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届),均有相关论述。等问题,对其中“无小说意味”的内容皆持否定性评论(5)如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评博物体小说:“……博则博矣,但却大大削弱了它的小说性,丛脞芜杂,鸡零狗碎,几乎成了一盘大杂烩。”(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页)。刘勇强先生曾发表《小说知识学:古代小说研究的一个维度》一文,提出从知识角度审视中国古代小说的起源及特性[2]56-67,但他的侧重点是通俗小说。总起来看,对古代文言小说的知识性问题,很少有人从小说本体性高度做学理性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专门就此问题做一探究,姑作引玉之砖,以俟博雅者教正。
一、明代文言小说丛书的性质及分类
(一)当今学界对明代文言小说丛书性质的误判
明代是小说观念成熟自觉的时代,这体现于通俗小说与文言小说的创作、批评、编选等诸多层面。学界对通俗小说的论述已很充分,但对文言小说的探讨则殊为薄弱。本文旨在探讨文言小说的本体性,之所以选择明人编小说丛书为考察中心,主要基于如下原因:一是明代编刊的文言小说丛书数量众多,据笔者统计有76种,为清代所远不及;二是明代文言小说丛书的选目情况能直观而充分地展示文言小说的本体性内涵。清代小说丛书不仅数量少于明代,其义例亦大多承袭明代(6)如清乾隆中莲塘居士(陈世熙)据《五朝小说》中明桃源居士辑《唐人小说》,增补而成《唐人说荟》(一名《唐代丛书》)。,其集有作品文本、选目标准、深层分类、序跋论述等多种考察维度于一体的特征。按照1959年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的分类体例,将丛书总分为“汇编”“类编”两类,前者著录横牵经史子集四部的综合性丛书,后者分别著录经史子集四类丛书,小说丛书被归入“类编·子类·小说”,该类共著录明代文言小说丛书14种:陆楫《古今说海》、汤显祖辑《虞初志》、顾元庆编3种《四十家小说》、吴从先撰《小窗四纪》、高承埏《稽古堂丛刻》、黄昌龄辑《稗乘》、商濬辑《稗海》、冰华居士辑《合刻三志》、华淑撰《快书六种》、佚名辑《五朝小说》、陆贻孙编《烟霞小说》、王兆云撰《新刻王氏青箱余》。编者对这些丛书性质的判定比较准确,虽然著录数量少,但后来阳海清编《中国丛书综录补正》对《古今说海》《顾氏文房小说》《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诸条目所做“补正”中均附有诸如“本编所收子目并非均为小说,故宜入‘汇编丛书·杂纂类’”[3]218-220之类的按注。其依据是这些丛书收录的一些子目为考证辨订及专业著作,并非叙事性作品。阳海清编《中国丛书广录》(7)参阅阳海清《中国丛书广录》,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则落实了其上述小说判断标准,该书将《稗统》《稗海大观》《古今逸史》《说集》《说海汇编》《合刻三志》《八公游戏谈丛》《破愁一夕话》等小说丛书统统归入“汇编丛书·杂纂类”,即将它们视为综合性的丛书加以著录。200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籍总目·丛书部》由湖北省图书馆阳海清担任主编,其小说归类标准一仍其旧,诸如《王氏说删》《阳山顾氏文房小说》《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广四十家小说》《古今说海》《烟霞小说》《古今逸史》《藏说小萃》《稗海》《说集》《合刻三志》等小说丛书皆被隶于“杂纂类”。当然,有些小说丛书于《中国古籍总目》“子部·小说类·丛编之属”与《中国古籍总目·丛书部》中存在互著现象,其《著录规则》中说明:“丛书部仅著录跨部合刻之汇编丛书,同部类合刻之书则著录于各部‘丛编’中。”[4]7《中国古籍总目·子部》由南京图书馆宫爱东、徐忆农任主编,其“小说类·丛编之属”仅著录明代小说丛书6部:顾元庆编3种《四十家小说》以及《合刻三志》《快书》《稽古堂丛刻》。很显然,这与明人汇刻小说丛书的实际数量相距甚远。现有的几种文言小说专目如宁稼雨编《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8)参阅宁稼雨著《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齐鲁书社1996年版。、石昌渝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9)参阅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等,均不为小说丛书辟类立目。同时,研究界也存在以现代小说标准衡量古代文言小说丛书的误区,如朱银萍《顾元庆及其编刊小说研究》一文认为,《顾氏文房小说》所收40种书中,有志怪、传奇、轶事小说等共26部,而将其他考证辨订、杂录、诗文评、画品、养生、器物谱等14种作品归为“非小说”[5]40-41。上述误判均源于对文言小说本体性理解的偏颇。
(二)明代文言小说丛书的主要类别
就小说丛书著录的准确性而言,现有主流丛书目录中,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较胜一筹。综合明清以来书目尤其是丛书目录的著录情况,据笔者统计,明人编文言小说丛书有76种。为力求研究对象的准确性及研究过程的可靠性,本文所涉明代小说丛书仅据1959年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类编·子类·小说”所著录以及学界公认的一些小说丛书,尤其是丛书总名中含有“小说”“说部”“稗史”“野史”等称谓的小说丛书。根据选目标准、子目性质,本文将其分为三类:文学性小说丛书、子部小说丛书、标准的小说丛书。
2.子部小说丛书。所谓子部小说丛书,是指选目范围略同于书目“子部小说家”的丛书。这类丛书一般不著录文学性丰盈的单篇传奇小说,但其他小说类型均兼收并蓄,包括《博物志》《酉阳杂俎》《梦溪笔谈》等传统博物体著作及专业著作。这类丛书也可称为说部丛书,因其收书性质符合王世贞所提“说部”概念。王世贞于隆庆、万历间提出“说部”概念,其万历初刊《弇州四部稿》分赋、诗、文、说四部,其中“说部”包括《札记内编》《札记外编》《左逸》《短长》《艺苑卮言》《艺苑卮言附录》《宛委余编》等7种。这些作品学术性、知识性盈溢,而叙事性、文学性枯瘠,其性质大致相当于胡应麟所分的杂录、丛谈、辨订三类(11)参阅何诗海《〈弇州四部稿〉“说部”发微》(《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第162-171页)、王炜《“说部”之概念辨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102-110页)。,因而王世贞“说部”内涵与胡应麟小说六分法存在一定程度的区隔。但王世贞用“说部”置换“小说”,将其从“子部”迁出,与“集部”的诗、文、赋并列一起,实际上赋予其文学性质,为后世“小说”归化文学家族创造了契机,在小说观念进化史上厥功甚伟。明末以降,“说部”与“小说”二者质性特征互相渗透,逐渐融合趋同。“说部”的实体形态本来以议论、谈说、杂录为主,但随着文学性的志怪、传奇趋赴于“说部”,许多专业性著作也纷纷投其麾下,这在明清一些说部丛书中有显著呈现。如李日华(1565—1635)撰《李竹懒先生说部全书》14种25卷,存明天启至崇祯间刻本,藏于天津图书馆。其所收14种书中,除《玺召录》《蓟旋录》《篷栊夜话》3种3卷之外,其余均为书画专业著作。再如屠隆(1543—1605)撰《考槃余事》4卷(12)《中国古籍总目》“子部·谱录类·汇编之属”著录明屠隆撰《考槃余事》17种17卷,清光绪十一年(1885)山阴(宋)氏刻忏花庵丛书本。(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29-1530页),《四库提要》称:“杂论文房清玩之事。一卷言书版碑帖,二卷评书画琴纸,三卷、四卷则笔砚炉瓶,以至一切器用服御之物皆详载之。”[6]1114涉及书画艺术、器物、收藏、养生等多种专业知识领域,其后裔屠继序《考槃余事跋》称:“唐宋以来,文人学士耳闻目见,俱以说部相尚,其间评艺苑之闲情,志山家之清供,惟赵氏《洞天清录》、曹氏《格古要论》为别成一格。余先祖纬真公向传有《考槃余事》四卷,依类分笺,辨析精审,笔墨所至,独具潇洒出尘之想,俾览者于明窗净几、好香苦茗时,得以赏心而悦目,洵足与赵、曹二书并垂不朽已。”[7]14屠继序明确将艺苑品评、山家清供、金石品鉴等书称为“说部”。另外,清许焞编《说部新书》32种,上海图书馆藏有许焞家抄本,所收32种子目,包括志怪、杂录、丛谈、动植物谱录、艺术及杂技谱录。据笔者考证统计,明代子部小说丛书有12种:
(1)顾元庆辑《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又名《梓吴》《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40种43卷,存明正德、嘉靖间阳山顾氏家塾刻本。
(2)袁褧编《后四十家小说》40种40卷(实有41种41卷),存明嘉靖间吴县袁氏刊本。
(3)飞来山人序本《古今名贤说海》22种22卷(一名《类编古今名贤汇说》),存明刻本。
(4)李如一辑《藏说小萃》11种27卷,存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铨前书楼刊本。
(5)佚名辑《六十家小说》60种60卷,存《说郛》续刊版重编本(13)见施廷镛编《中国丛书综录续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263-264页。。
(6)陆贻孙编《烟霞小说》12种22卷,存明万历十八年(1590)刻本。
(7)商濬编《稗海》46种、《续稗海》27种,存明万历间会稽商氏半埜堂刊本。
(8)佚名辑《说海汇编》83种380卷,版本不明,约三分之二子目同于商濬《稗海》(14)见阳海清编《中国丛书广录》,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页。。
(9)高承埏辑《稽古堂丛刻》11种43卷,存明崇祯间刻本。
(10)华淑编《快书》6种12卷,存明刻本。
(11)佚名辑《说略》12册32种,存明刻本。
(12)王志坚辑《说删》16册120种,藏于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15)前有清乾隆时程穆衡序,略谓:“昆山先生《说删》十六册,盖与《表异录》同纂者,今《表异录》已刊行,而是书未也。……余名之曰《王氏说删》。”参阅饶宗颐《〈说郛〉新考》一文,收入《饶宗颐史学论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54-665页。
仅以其中2种为例,窥其选目情况之一斑:
明代子部小说丛书选目及其性质
3.标准的小说丛书。所谓标准的小说丛书,是指其选目包括传奇、志怪、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博物体等所有文言小说文体的丛书。其选目显著特征有二:收录单篇传奇小说与专业著作。这类小说丛书能充分展示古代文言小说本体性内涵。据笔者考证、甄别,明人编标准的小说丛书有15部:
(1)顾元庆辑《顾氏文房小说》(《阳山顾氏文房小说》《阳山顾氏文房四十种》《四十家杂说》)40种47卷,存明正德、嘉靖间顾元庆夷白斋刻本。
(2)顾元庆辑《广四十家小说》40种47卷,存明嘉靖间顾氏夷白斋刊本。
(3)袁褧编《四十家小说》40种40卷,存明嘉靖间吴县袁氏刊本。
(4)袁褧编《广四十家小说》40种40卷,存明嘉靖间吴县袁氏刊本。
(5)陆楫编《古今说海》135种142卷,存明嘉靖云间陆氏俨山书院刊本。
(6)佚名辑《稗统》244册,《赵定宇书目》列有《稗统》详细收书目录,并附有《稗统后编》《稗统续编》目录。原书已佚(16)参见(明)赵用贤《赵定宇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195页。。
(8)佚名辑《五朝小说》470种(18)《五朝小说》包括魏、晋、唐、宋、明五个朝代的小说,“魏晋”合为一部分,全书实有四部分。诸家书目所著录各朝小说子目数量并不一致,《中国丛书综录》著录本“魏晋小说”100种、“唐人百家小说”113种、“宋人百家小说”148种、“皇明百家小说”109种,共计470种。(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61-767页),存清据《说郛》《说郛续》刊版重编印本。
(9)元陶宗仪原编、明陶珽重校《重编说郛》120卷,存清顺治间宛委山堂刊本。
(10)陶珽辑《续说郛》(或题《说郛续》)46卷,存清顺治三年(1646)李际期宛委山堂刊本。
(11)孙幼安校正《稗乘》42种47卷,存明万历孙幼安校刊本。
(12)佚名辑《说集》60种102卷,存明蓝格抄本。
(13)佚名辑《稗史集传》33种,存明刊本。
(14)司马泰辑《广说郛》80卷,版本不详,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子部·类书类”著录(19)参见(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06-411页。。
(15)司马泰辑《古今汇说》60卷,已佚,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子部·类书类”著录(20)参见(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11-415页。。
仅以其中2部为例,窥其选目情况之一斑:
明代标准的小说丛书选目及其性质
由以上所列子部小说丛书与标准的小说丛书选目来看,二者的显著差异是:前者不收单篇传奇小说,而后者所收既包容前者,又广纳极富文学性的传奇作品;二者的通例是:皆收录纯知识性的专业著作,且后者更加完整、充分地展示了古代文言小说本体性内涵。由以上二表亦可看出,中晚明时期,“小说”名义下是否包含传奇并无严格限定,如顾元庆《顾氏文房小说》收有《虬髯客传》等多种传奇,而其《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却摒弃传奇,这在某种程度上标示中晚明“小说”概念对子部小说与文学性小说的兼容,隐含了文言小说文体的开放包容性。
二、小说丛书选目与目录学分类之深度关联
潘建国先生《古代小说书目简论》认为,汇刻明代文言小说的意义“不仅有益于文言小说文本的流传,同时也启动了明代知识界与出版界对历代文言小说的搜集和整理,其中包括文言小说书目的编制。因为,一部文言小说丛书的目录部分,实即一份专门的文言小说目录”[8]30。这种观点颇有识见,小说丛书选目标准与目录学分类思想有深度关联。
(一)知识性与子部小说的学术性质
自《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家”归于“诸子略”、《隋书·经籍志》隶其于“子部”,后世官簿私录均予承袭,且高度稳定。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说:“如《儒》《道》《杂》《农》《小说》,则诸录皆谨守不改。”[10]80“小说家”虽居九流之外、子学之末,但它具有博涉九流之功能,明代学者对此表达了深刻的认识,陈继儒《闻雁斋笔谈序》也说:“六经之支流余裔散而为九家,自稗官出而九家之散者始合,盖其说靡所不载故也。”[11]266众所周知,知识性、学术性、实用性是诸子学术的共同旨归。《汉志》“诸子略”中的十家,除了“杂家”“小说”,其余八家均属于独立的专业知识领域。《汉志》之后,诸子各家盛衰迁变,发展极不平衡,至清中叶官修《四库全书总目》,析分子部为十四家:儒、兵、法、农、医、天文算法、数术、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释、道,除类书、杂家、小说三家,其余十一家均属于专业知识领域。“杂家类”至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中将寥寥不能成类者并入此类,无所不包,但《四库总目》“杂家类”之下所分“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或博杂,或专精,也都有浓郁的知识性。类书兼收四部,尤其是综合性类书以分门别类形式展示中国古代所有的知识门类,被称为中国传统博物学的主流著作。因此,《四库总目》“子部”所分十四家至少有十一家能在现代学科分类中找到大致对应或可归并其内的学科门类,而始终栖居于“子部”的小说家禀赋知识性,则是子类学术共性的一种反映。
(二)小说丛书分类与主流学界的“小说家”分类
《五朝小说·魏晋小说》《澹生堂藏书目》“子类·小说家”《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传奇家、志怪家记异志怪、传奇偏录家、杂传家、外乘家、杂志家杂笔杂录、丛谈、辨订艺术家、记载家闲适/品藻家清玩//佳话杂录训诫家/箴规
自上表可知,三种分类法中,《五朝小说·魏晋小说》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均将文学性的志怪、传奇排于首列,而《澹生堂藏书目》有志怪而无传奇。《五朝小说·魏晋小说》之“艺术家”“纪载家”“品藻家”所收录与《澹生堂藏书目》“小说家”之“闲适”“清玩”所著录均为专业著作。胡应麟小说六分法中的“杂录”“丛谈”“辨订”三类作品虽程度不同地含有知识性成分,但仅可归为广义的“博物”,没有包含专业著作。笑话书、“世说体”作品在古代书目中一般均归入“小说家”,但《五朝小说》之“魏晋”部分并未收录笑话书,亦无严格意义上的“世说体”作品,故此二项与其他二书不必相较。由此可见,小说丛书分类比其他二种分类更能充分展示文言小说的本体性内涵。
三、明代文言小说丛书编纂义例的渊源
明代文言小说丛书尤其是标准的小说丛书之所以能充分、完整地展示文言小说文体内涵,除了编纂主体的小说学素养这一主观条件,还与前代相关丛书编纂义例的影响有密切关系。南宋左圭编《百川学海》汇刻唐宋杂著小品100种179卷,所收诸书皆首尾完整。元陶宗仪编《说郛》取经史传记、百氏杂说千余家,纂成100卷,但所收众书多有删节。今人缪咏禾认为,后世丛书“都不出这两种做法”[14]111,明代小说丛书编纂除了效仿其编辑方法,亦传承其编辑思想。《百川学海》所收100种书包括志怪、杂录、丛谈、辨订、箴规,不收传奇,其中诗文评、艺术谱录、食谱、器物谱等专业书却有40余种,占比将近一半。明吴永编《续百川学海》收书131种,冯可宾编《广百川学海》收书130种,二书义例皆仿左圭之书,所汇辑杂著小品中,均包含大量专业著作。如《续百川学海》“壬集”“癸集”所收25种书涉及诗文评、书画艺品、曲学、养生、兵法、游艺、器物谱。《广百川学海》“壬集”“癸集”所收36种书除了前书诸知识领域,又增加诸多农书、食谱、动物谱等。《说郛》选目义例有别于《百川学海》之处是,其收录传奇小说,如百卷本《说郛》卷32收《赵飞燕外传》《赵飞燕别传》,卷38收《梅妃传》《杨太真外传》等。以此而论,它更有资格称为小说丛书。同时,它也收录大量专业书,如百卷本《说郛》的卷15收动物谱,卷16收器物谱,卷66收酒谱、植物谱,卷70收植物谱,卷78收文房器具谱,卷88收诗文评。明代众多的小说丛书自选目标准至编纂义例均受到《百川学海》《说郛》的影响(21)详见昌彼得《说郛考》一文,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版。,可以说二书于文言小说文体建构功不可没。而清代一些小说丛书的选目又往往多从明代小说丛书取法,清乾隆间莲塘居士(陈世熙)辑《唐人说荟》六集中,第四集仍收录诸多专业书。清宣统至民国间国学扶轮社辑《古今说部丛书》共十集,其二集、四集、九集、十集均收录众多专业书。
古代文言小说的文体内涵极为丰富,它不仅赅括九流,而且横牵四部,胡应麟《九流绪论下》说:“小说,子书流也,然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他如孟棨《本事》、卢瑰《抒情》,例以诗话、文评,附见集类,究其体制,实小说者流也。至于子类杂家,尤相出入。”[13]283大学者焦竑论及小说的功能时说:“余观古今稗说,不啻千数百家,其间订经子之讹,补史传之阙,网罗时事,缀辑艺文,不谓无取。”[15]360-361他认为,小说作品可以裨益于经史子集四部学术,因此,“小说家”不仅包括文学性的志怪、传奇,叙事议论相兼的杂录,学术性的辨订,议论说理的箴规,广见洽闻的博物体,还容纳知识性的专业著作。据此,我们对古代文言小说性质的判断断不可以今绳古,而应以古观古,从更广的维度——包括知识性维度——去审视文言小说文体及其功能。诚如刘勇强先生所论,古代小说研究不能只有艺术的与思想的两个维度,应该增加知识的维度,“知识之于小说有着整体性、本体性的意义,小说知识学的研究思路有可能成为古代小说原创性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和着力点”[2]56-67。回到本文之首,古籍丛书目录对古代文言小说丛书的著录标准,应以古代小说本体性内涵为依据,而不可用现代的文学性小说作尺度。
毋庸讳言,将专业著作纳入“小说家”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及学术思想史的悲哀,它反映了科学技术在经学独尊学术格局中的卑贱地位,而这并非本文讨论的话题,故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