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说《请买票》的性别与叙事限制

陈 琪

(黎明职业大学 通识教育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00)

劳伦斯可以说是文坛上最富有争议性的作家，源于他的作品多数具有很大的争议性，在他生活的年代甚至被列为禁书，而岁月的流逝带来的是人们对这些书的肯定。无论是被列为禁书，还是受后世肯定，劳伦斯的书多数探讨的是两性关系，其作品也就常常为女性主义研究者所解读。劳伦斯的长篇小说享誉全球，而短篇小说却常常被忽略。事实上，短篇小说的精髓是其在有限的篇幅当中塑造人物性格，这对作者的叙事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劳伦斯的短篇小说无论是主题还是叙事，都是对两性关系的深刻察觉和思考，发人深省，这也是其作品的魅力和争议性所在。

短篇小说《请买票》就是探讨两性关系的作品。其叙事简洁而韵味无穷，主题深刻，以极少的文字传达丰富的思想，字里行间需要仔细揣摩，方能解读出真正的含义。对这篇小说的评论较少，只有《本我与超我的碰撞——浅析劳伦斯短篇小说<请买票>》《浅议劳伦斯 《请买票》 中的欲望》《谈非理性主义的艺术审美——从请买票看劳伦斯创作中的非理性因素》三篇文章分别从心理学角度和哲学对文学审美意义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前者抓住了劳伦斯小说的一贯特征——心理描写，是相当到位的解读，后者则从哲学形而上角度进一步提升了该小说的普遍意义。

目前对该小说的性别解读尚是空白。劳伦斯在小说当中以女性和男性的形象对比，颠覆了传统男性作家书写的温柔、顺从、隐忍的女性形象，代之以一批自信、沉着、勇敢、忠诚的女性，这是值得肯定的，然而，作为男性作家，他无法避免地带有对女性力量的质疑，这种质疑体现在小说结尾几个女性细微的神情刻画上。

一、男性的柔弱、堕落与女性的强大、忠诚

小说以一战期间英国中部一个县城到一个工业区的一辆单轨车为叙事空间的起点，以列车检票员约翰托马斯与售票员安妮的爱情纠纷为线索，以安妮对始乱终弃的托马斯进行报复为高潮，整个叙事层面无不体现出女性的强势与自信，男性的柔弱与胆怯，女性对爱情的忠诚与专一，男性对爱情的玩弄与滥情。

随着叙事空间由列车经过的英格兰中部荒凉偏僻的小镇转移到列车内部，小说带出了对男性司机和女性售票员的对照叙述，“正如官方人士骄傲地宣称的那样，这种英格兰最危险的有轨车上的售票员全部由姑娘们担任。司机是些腿脚不便的愣小伙，再不就是些柔弱有病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开着车向前爬行。而女孩子却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身上却都有一种老兵油子式的沉着和自信。”[1]191这里体现出一种反讽，本来应当是执掌全车人命运的司机却是身体残疾、心理胆怯的男性，而居于次要位置的售票员却冷静、沉着，象征着男性在社会生活中处于掌权者的主体位置，女性却只能从事售票员之类无关痛痒的边缘性的工作，成为服务于男性的他者，其命运也就掌握在如司机一样的男性手上。但具有讽刺意味却是，这些掌握他人命运的男性，却不如处于他者位置的女性来得可靠。这样的女性以主要人物安妮为代表。对付不主动买票的客人，她主动出击，“一个人能抵挡上万人”。[1]191被约翰托马斯欺骗了感情之后，安妮起初也独自伤怀，她伤心过后，看到托马斯不仅始乱终弃，而且“仍那样恬不知耻地来到她的车上，与她仍旧那样熟识亲密，但一举一动都向安妮显示出，他目前又找到别人了”。[1]193气愤的安妮组织起被托马斯玩弄过的其他6个女人，设计将托马斯关在一个房间里痛打一顿，作为对他感情不忠的惩罚。

安妮代表了敢于为女性鸣不平的、敢于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不尊重的落后思想。法国女权主义学者波伏娃在其女性主义著作《第二性》当中就分析了男权社会的两性关系：“女人受压迫，作为主宰者统治着的男人荒淫无度、任意妄为。”[2]现代社会特别是西方社会，女性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一夫一妻制也通过法律确定下来，但是许多男性对女性在非婚姻关系内的压迫仍然存在，如同时结交多个女性、与女性交往只为个人欲望而不予感情依托、喜新厌旧等，这些特点在托马斯身上都得到体现。“约翰托马斯意在只保持这种关系，从未想过要成为安妮面面俱到、形影不离的伴侣。”[1]194而且与安妮分手之后他也对她仍然表现出亲密的举止，而事实上他已经又找到新欢。

通过塑造一批以安妮为代表的勇于反抗常规的女性和一批以托马斯为代表的懦弱或受人唾弃的男性，劳伦斯以反传统的方式书写着女性的革命，为女性正言，修正传统男性作家笔下男权主义社会的两性关系，体现出劳伦斯对女人的尊重和为女性书写的魄力。

二、对女性主义的质疑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婚姻自由与妇女解放应该建立在女性意识觉醒的基础上，即女性对自身的自主性和人的价值应有确认。”[3]《请买票》整体上对安妮的塑造以沉着、勇敢为主，“传统的男性操纵女性的模式已被颠覆，取而代之的是女性奋起联合起来对抗男性，”[4]但是字里行间还是可以看到姑娘们的不成熟和不自信。主要表现在：

姑娘们一开始扑上去抽打托马斯的时候，“她们虽然满腔怨恨，但更多的却是出于好玩。”[1]198如果姑娘们为了给对女性始乱终弃的男人一点教训，则作品对女性的塑造会更加成功，女性的独立和自信、有主见的性格塑造会更加有力、深刻。然而，如果仅仅是做为好玩而去做这么一件事，则显示出这些女孩的不成熟，或许在好玩这点来看，姑娘们对托马斯未必是真的忠诚。因为忠诚于感情应当是一个人心理成熟的标志之一。如果一个人会为了好玩而去抽打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心理就未必能成熟到能真正忠诚于一份感情了。此处可见劳伦斯对这批沉着、冷静的女性的描写是有所保留的，也体现出他对女性内心力量的信心之不足。

大肆报复托马斯。托马斯走了之后，姑娘们互相斗嘴，显示出思绪的混乱，她们因为他而不再是之前那个团结一致的整体，内部分散了，“都急于离开。她们匆忙地收拾着，脸上带着呆痴麻木的神情。”[1]200这句话可以说扭转了全篇的格调。如果说姑娘们只是为了好玩而围攻托马斯，那么过后他们的神情则显示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迷茫和不知所措。这句话将她们的沉着和自信、坚毅专横给解构了。此时的她们没有坚毅，也没有自信，而是迷失了自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件事，也无法通过一次发泄来斩断对一个花心男人的感情，她们的呆痴神情说明她们对于失去托马斯仍然是心有不舍，这体现在当她们要他从她们当中选择一个晚上带回家时，她们嘴上虽然说他没人要，“然而每个人又都等着他看自己，希望他能够看她。”[1]199因为托马斯，她们最后互相斗嘴则显示出劳伦斯对女性解放的怀疑，他认为女性最终无法越过男性而获得真正的解放，因为女性内部为男性而产生的争斗会一直存在，女性对感情的期待会让她们即使看清楚某些男性的面目之后仍然无法释怀而允许自己自欺欺人，所以女性的解放会因为内部的无法团结而失败，她们坚毅的内心会被男性所打破，男性虽然在女性解放过程中被女性批判，但是女人对感情的渴望和忠诚会阻止她们对男性做冷静的批判，即使男性如托马斯一样道德沦丧。

劳伦斯对以安妮为代表的一群女性在报复托马斯过程中目的的不清楚和对托马斯的难以断情，一方面体现了女性情感上的需求使其在自我救赎、自我解放过程中充满艰辛，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劳伦斯对女性解放的犹豫。对女性能否靠自身而战胜男权思想的迂腐，劳伦斯肯定其可能性，却怀疑其彻底性。

三、男性叙事和全知全能视角的限制

作为男性的劳伦斯，是小说的作者，所以整篇小说都在其控制之下，无论是结构还是主题，都难以逃脱被男性书写的命运，这使得小说在超越传统男性叙事的同时，又无可避免地具有传统男性作品的局限性。

局限性之一是美化了托马斯的魅力。“有半打村子里都流传着他那为数不算少的丑闻”，[1]191托马斯对女性的始乱终弃是人尽皆知的，他不断追求不同的女人，却不愿意与任何女人结婚，这导致他抛弃和玩弄了许多女人。问题是，被他抛弃的女人即使在报复他的过程中和报复他之后，都对他相当迷恋，她们报复他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能让他与她们真正在一起，这从小说对这些女性心理和表情的描写可见一斑。劳伦斯在此将一个道德败坏的男人在异性心中的魅力给予极大提升，使得最终虽然托马斯被女人们整了，但给读者的感觉是托马斯赢了，而女人们输了，因为通过这场战争，女人们更确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之深，确定了自己多么希望他能选中自己和他结婚。可以说，劳伦斯在美化托马斯的同时，其实是在为男性代言，为那些不尊重女性的男性而自豪，因为他们赢得了众多女人的心——无论他们对女人们是多么残酷无情，都无损于女人对他们的渴望、爱恋和依赖。所以虽然小说表面上用的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表现在对男性和女性心理都进行描写)，然而实际上却偏向于男性，似乎是以托马斯为叙事视角，将他自恋的一面体现出来。同时，七名女性对托马斯一名男性的迷恋，则更是加大了这种自恋，导致小说此前对这一群女性沉着、自信、勇敢的描写被看做一种讽刺而非事实。另外，小说奖七个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对他们的表情和心理的描写都以集体的形式出现，这也是对女性的错误认识，使得女性成为一个只有共性而没有个性的群体，成为一个平面而非立体的单一形象，这显然与真实的女性存在很大距离。这些都是劳伦斯作为男性作家所无法摆脱的叙事对女性形象刻画的不足。

我们认为，如果小说能够以安妮的视角来讲述，则小说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可信性，都可以大大提高。或者是以七个不同的叙述者各自叙述她们的心理，则对女性的刻画会显得更加立体，更加多样，更加动人。

结 语

文学作品中的性别除了文本内部的人物性别外，还应当包括文本外部作者的性别。研究文本内部的人物性别，除了区分男性与女性这样的生理性别外，还要塑造同一性别当中不同个体的形象、平衡不同性别人数比例，如此方能使小说更加可信，人物塑造更加成功，更有深度和真实感。劳伦斯在《请买票》当中塑造的女性具有反传统的勇气和魄力，男性形象也不同于传统男性作家对男性缺点的极力掩饰，他反而是突出男性的弱点和女性的优点，但是小说深层次仍然存在男性作家难以避免的缺点，其中之一是两种性别人物数量差别太大，导致有男性中心主义和男性的自恋之嫌疑、将女性作为一个整体，导致女性形象没有差异性，“女性自我的性格丧失了独立性, 显示出了自我认知的无所适从。”[5]可以说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和缺乏了解所致，大大偏离了真实女性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