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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效卫的《金瓶梅》研究及其“深度翻译”模式阐释

2021-01-31潘佳宁

关键词:词话金瓶梅译本

潘佳宁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沈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是我国章回体小说代表作,凭借其超越时代的艺术表现手法和思想内涵,自问世以来备受文人群体青睐。冯梦龙赞其为“四大奇书之首”;谢肇淛用“穷极境象,骇意快心”高度评价小说的艺术构思,并称赞曰:“信稗官之上层,炉锤之妙手也”[1]。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认为,“在十六世纪的世界文学里,没有哪一部小说像《金瓶梅》。它的质量可以与塞万提斯的《唐·吉坷德》或者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相比,但那些小说没有一部像《金瓶梅》这样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情味。”[2]

《金瓶梅》在西方的传播始于19世纪中叶,至今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首部英文全译本是英国克莱门特·埃杰顿(Clement Egerton)据《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译出的四卷本《金莲》(The Golden Lotus);埃杰顿译本共四卷1 523页,1939年由伦敦乔治·劳特莱基出版公司Geoge Routledge出版。尽管该译本号称“全译”,但由于埃杰顿认为“有些诗歌不但质量不高,而且若翻译成英文,读者会感到不知所云”[3],故在翻译过程中删除了原著中的大量诗歌。最新《金瓶梅》英文全译本是由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芮效卫耗时30年、据日本大安出版社影印版词话本为底本译出。该译本共五卷3 890页,每卷二十回,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先后于1993年、2001年、2006年、2011年和2013年出版。与埃杰顿译本相比,芮译本将原著中包括卷首序跋、成语典故、诗词戏曲在内的所有内容一字不落地翻译成英文,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作品原貌和风格,堪称真正意义上的《金瓶梅》英文全译本。

一、“深度翻译”与学术型译者

“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又译作“厚翻译”“增量翻译”“厚重翻译”,由美国翻译理论家阿皮尔(K.A.Appiah)在Thick Translation(1993)一文中提出。阿皮尔通过分析非洲口头文学作品英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揭示全球政治经济文化不平衡发展对翻译产生的巨大影响。在阿皮尔看来,文学翻译并不是简单地再现原文本字面内容,而是创造出与原文本同样重要、具有完全等量价值和意义的新文本。译者必须将翻译活动置于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语言情景下进行[4]。为此,阿皮尔建议译者通过增加注释和评注的方式,将目的语读者带到原文产生的时代,使其全面了解文本产生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加深对他族文化的尊重和认同感[4]。继阿皮尔之后,英国翻译理论家西奥·赫曼斯(Theo Hermans)从跨文化翻译研究视角对深度翻译的维度进行重新阐释。赫曼斯在阿皮尔的基础上,将深度翻译拓展为翻译研究视角,将其定位为“对当前翻译研究的批评,而非翻译或描述的普遍形态”[5]。赫曼斯认为,深度翻译可以有效抵制翻译研究流行术语强调的平实简化,进而产生多样化和富有想象力(diversified and imaginative)的概念和术语[5]。

根据阿皮尔和赫曼斯的描述,深度翻译不仅是一种翻译策略,更是跨文化研究视角,他们的观点很快引起翻译界的广泛关注。近年来,多位学者围绕中国典籍外译模式展开研究,尤其典籍翻译中深度翻译模式的必要性。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学者发现,在翻译事件中采取“深度翻译”的译者往往身兼学术研究者和翻译家的双重身份,即所谓的“学术型译者”。这个群体最大的特点就是“翻译什么,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就翻译什么”。他们的主业往往不是翻译,而是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学术型译者之所以选择自己所研究领域的文本进行翻译,为的是保证思想的正确性及目的语读者阅读的流畅性[6]。笔者认为,一方面学术型译者会将学术研究与翻译融为一体,在译文中补充大量研究性信息,帮助译文读者更加准确地理解原著思想;另一方面,深度翻译模式也能有效促进译者在该领域进行更深层次的学术研究。因此,在典籍翻译领域,深度翻译是研究型译者经常采用的翻译模式。

二、芮效卫及其金学研究

芮效卫(David Tod Roy,1933—2016),美国著名汉学家,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荣退教授。1933年,芮效卫出生在中国南京,父母均为长老会传教士。芮效卫幼年时期先后在南京、成都和上海生活,直至朝鲜战争爆发前返回美国。1951年,芮效卫被哈佛大学历史系录取,1965年获得哈佛大学历史与远东语言文学博士学位,期间跟随杨联升、柯立夫、海陶玮、费正清、史华慈和大卫·霍克斯等人学习中国历史、文学及汉学研究方法。1967年,芮效卫被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聘为中国文学副教授,自此开始了他长达半个世纪的《金瓶梅》教学、研究和翻译之旅。从1982年起,芮效卫全力投入《金瓶梅词话》翻译工作,耗时30年,最终于2012年5月完成五卷《金瓶梅词话》翻译工作。令人遗憾的是,译稿杀青不到一周,芮效卫被诊断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俗称“渐冻症”),2016年5月,芮效卫在芝加哥海德花园家中离世,享年83岁。

芮效卫是一位典型的学术型译者,他曾在访谈中用“终身迷恋”描述自己与《金瓶梅》的不解之缘。自20世纪60年代执教芝加哥大学起,芮效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连续开2—3个学期的《金瓶梅》研讨课,在课堂上带领博士生逐字逐句地细读印影本原著。在芮效卫看来,《金瓶梅》是一部体制宏大、内容庞杂、结构精巧的小说,不仅是中国文学的无价瑰宝,更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因此,必须像对待西方最艰深的作品(如乔伊斯和纳博科夫的作品)那样反复细读,才能真正读懂《金瓶梅》[7]。在长期的教学和学术研究中,芮效卫愈发觉得这部小说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并对之前译本中大量删减和改动表示不满,认为这些删改必将导致《金瓶梅》在西方世界的误读。于是,芮效卫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翻译,最终为英语读者提供了一部真正的《金瓶梅词话》英文全译本。浦安迪(Andrew H.Plaks)评价芮译本必将很快取代所有现存英文节译本,“除了译文本身令人赞叹,这部译著也是芮效卫投入毕生心血、一丝不苟开展汉学研究的真实写照。该译本不仅代表芮效卫学术生涯的顶峰,更是芮氏对中国传统文化博学广识的缩影”[8]。下文将从《金瓶梅》的版本选择、作者身份考证和张竹坡评点等方面简要介绍芮效卫的《金瓶梅》研究及其主要观点。

(一)《金瓶梅》版本研究

《金瓶梅》的版本多样,演变流传情况复杂,现存刊印本共有三种系统,分别为《新刻金瓶梅词话》(万历本或词话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或绣像本)、《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张评本)。西方最早对《金瓶梅》版本展开研究的汉学家是哈佛大学韩南(Patrick Hannan),他在博士论文中重点探讨了《金瓶梅》版本演化过程等问题。芮效卫在韩南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对《金瓶梅》早期版本的传播情况、现存刊印本系统(芮效卫称之为A、B、C版本)及在英语世界译介情况进行评述。通过考据袁宏道、董其昌二人通信,芮效卫推断《金瓶梅》大约成书于1606年,且早在1596年就有第一部分的手抄本在少数文人群体中流传[9]。另外,芮效卫认为词话本是三种版本体系中“成书时间最早,最接近作者的写本,也最能充分体现他新颖的修辞技巧”[9]573;绣像本中删减了原著中引用的诗词、谣曲、戏曲对白,而这些引文恰好是《金瓶梅》的独特之处。芮效卫还探讨了《金瓶梅》英、德、法文三种全译本的选本和注释问题,他对埃杰顿与奥拓兄弟选择绣像本和张评本作为翻译底本表示遗憾,而且不满意两部译本的注释数量过少。相比之下,芮效卫认为法国汉学家雷威安(AndréLévy)的全译本以词话本为底本,且“文采华美,注释确当,是第一部以A为原本又几近完整的欧洲语言译本”[9]573。

芮效卫的《金瓶梅》版本研究直接影响了他对翻译底本和翻译策略的选择。在芮效卫看来,“对援引材料的任何改动都必然扭曲作者的意图,并增加破解原著的难度”[9]573。最终,芮效卫选择了词话本作为翻译底本,并将其中包括诗词、谣曲和戏剧对白等在内的全部引文“一字不落”的译成英文。

(二)考证《金瓶梅》作者身份

《金瓶梅》作者身份是金学研究的重要论题,被称为金学界的“哥德巴赫猜想”,从小说问世至今一直是众说纷纭,却始终悬而未决。在众多作者人选中,广有影响的有屠本畯、朱星、周钧韬等人提出的“王世贞说”;孙楷第、徐朔方、吴晓铃的“李开先说”;黄霖的“屠隆说”,还有陈毓罴、魏子云、姚灵犀的“冯梦龙说”。芮效卫是国外较早进行《金瓶梅》作者身份考据的汉学家。1983年,芮效卫在印第安纳大学《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论文The Case for T’ang Hsien-Tsu’s Authorship of the Jin Ping Mei,率先提出“汤显祖创作《金瓶梅》”观点。芮效卫通过对《金瓶梅》和汤显祖代表作《临川四梦》的文本细读,胪列了30处《金瓶梅》故事情节中与汤显祖创作风格相关的内证;并就《金瓶梅》早期流传情况与汤显祖生平交游情况相互考证,最终得出“汤显祖在遂昌任知县期间创作《金瓶梅》”的结论[10]。芮效卫的论文彻底颠覆了此前夏志清(C.T.Hsia)提出的“《金瓶梅》作者很可能是位微贱的私塾先生”[11]观点,对欧美《金瓶梅》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浦安迪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指出,论述《金瓶梅》作者问题提供证据最为丰富的当推芮效卫[12];《金瓶梅》法文全译本译者雷威安也称赞芮氏论文是“至今仍是我所知道的做得最好的论证”[13]。

(三)推动张竹坡与《金瓶梅》相关研究

张竹坡(1670—1698年)是清代著名文学评论家,因评点《金瓶梅》闻名,他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年)完成《金瓶梅》评点。芮效卫从20世纪70年代起,就向西方世界系统介绍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金瓶梅》评点。1974年召开的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古典文学讨论会上,芮效卫提交论文Chang Chu-P’o’s Commentary on the Chin P’ing Mei(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文中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张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金瓶梅》评点,并从文学批评和小说理论的高度对张竹坡评点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诠释。吴敢认为,该文“称得上第一篇研究张竹坡的现代学术论文”[14]。芮效卫在文中指出,文学批评是一种创造性工作,其难度与文学再创造不相上下。然而,除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外,大多数流行小说的评点都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15]。芮效卫强调,不能简单地将从西方文学研究演变而来的批评观念和方法套用在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上,而是应该主动研究中国传统评点派的概念和方法[15]263。接下来,芮效卫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张竹坡的生平家世及《金瓶梅》评点年代,但由于材料不足,芮效卫关于张竹坡出生年代和评点时间的判断有误。芮效卫还呼吁学界应对张竹坡本人及其《金瓶梅》评点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公正的评价。在芮效卫看来,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与毛宗岗、金圣叹等前辈不同,强调艺术结构整体的实际评论,而不是微言大义的阐发,主题的思想评价,或文学效果的主观鉴赏,对于全面准确地理解《金瓶梅》和中国小说理论都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15]264。

综上所述,芮效卫翻译的成功与其长期从事金学研究有着密切关系。同时,芮效卫的学者身份促使他必然选择“深度翻译”模式进行翻译。芮译《金瓶梅词话》凝聚了译者毕生的汉学研究精髓,是芮效卫数十年《金瓶梅》教学工作和学术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三、芮译本“深度翻译”模式阐释

杨自俭认为,“凡是世界级的文学名著,只要翻译一定得是研究式的翻译。研究式的翻译是很复杂的,而且做起来比较慢,要求付出的功夫很多。”[16]埃杰顿为了译文可读性对原文内容进行大量删减;而芮效卫不仅将原著中诗词套曲、公文书信、人物对白等内容一字不落地译成英文,他还将《欣欣子序》《廿公跋》《东吴弄珠客序》《四贪词》等副文本材料悉数翻译并在文后进行评注,充分展现了后者在金学研究领域的深厚功力和独到见解。下文将分析芮译本中的学术型序言、《金瓶梅》人物表、文内信息增补和文后注释,尝试探究芮效卫的金学研究与其深度翻译模式之间的相互影响,揭示芮译本成功的主要原因,为今后中国文学经典的海外译介提供必要参考和借鉴。

(一)学术型译者序言

译者序言是翻译家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翻译过程中译者主体性的体现。芮效卫的译者序言收录在芮译《金瓶梅词话》第一卷《相聚》(The Gathering,1993)卷首,1996年译成中文后收入乐黛云、陈珏主编的《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成为国内外《金瓶梅》研究的重要文献。在这篇长达三十多页的学术型序言中,芮效卫将自己关于《金瓶梅》文学价值、故事情节、版本流布、作者身份、修辞特征等方面的学术观点系统地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在芮效卫眼中,《金瓶梅》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文学发展史中的里程碑。无韵文学中艺术成熟程度能与其媲美,而年代又不晚于它的,恐怕只有《源氏物语》和《堂·吉诃德》[9]570。关于《金瓶梅》的结构,芮效卫指出,《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具有统一中心情节的小说,以完美的对称式情节和前所未有的细节罗列表现了小说主题[9]571。芮效卫还在序言中对小说修辞特征给予高度评价。他认为,《金瓶梅》修辞手法的独到之处在于对传统程式化材料的创造性利用,将实际生活中的通俗歌谣织入小说人物的内心独白或对话[9]575。该序言全方位诠释了《金瓶梅》在结构布局、人物塑造、修辞手法、哲学思想方面独步一时的艺术表现手法,充分体现出芮译本的学术型翻译特质,对西方世界重新审视《金瓶梅》的文学价值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整理《金瓶梅》人物表

作为“四大奇书”之首,《金瓶梅》打破了长篇小说关注帝王将相、草莽英雄和神魔鬼怪的人物传统,浓墨重彩地描绘明末社会芸芸众生的日常起居。小说塑造的人物上自朝廷大臣、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帮闲媒婆,各色人等却各有千秋。在芮效卫看来,《金瓶梅》通过人物指涉现实、引发深思,要想彻底理解《金瓶梅》之谜,读者就必须理清其中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网[9]580。为此,芮效卫在每卷正文前增加了《金瓶梅》人物表(Cast of Characters),对小说主要人物的社会关系、主要故事情节、人物结局进行详尽描述,读者可以在阅读中随时查阅。该人物表沿袭了芮效卫“一字不落”的翻译原则,将小说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姓名、绰号、称谓全部收录其中,总数多达1 100条。远远超过了埃杰顿译本整理的87人,甚至多于《金瓶梅》人物研究专著《〈金瓶梅〉人物谱》(石昌渝、尹恭弘,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中的412人和《金瓶梅鉴赏词典》(孙逊,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5)中的638人。芮氏的《金瓶梅》人物表中除了有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吴月娘等主要人物,就连小说中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如欺骗金莲和玉楼施舍腊肉小米的“磨镜叟”Mirror polisher(磨镜子的人)、蒋竹山的“已故荆妻”deceased first wife(去世的第一任妻子)都悉数收录,堪称《金瓶梅词话》人物“全谱”。对于英文读者,尤其专门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汉学家来说,这份人物表无疑是极具学术价值的宝贵资料。

(三)文内信息增补

周领顺、强卉认为,只要译文的信息比原文信息丰富,就属于“深度翻译”范畴,即广义上的“深度翻译”[6]。除了增加学术型序言和《金瓶梅》人物表,芮效卫还在充分尊重原文意义和逻辑关系的前提下,对译文进行适当的信息增补,以保证译文读者能够获得与原文读者等量的信息和相同的感受。

原文1:二人连忙走至跟前,打个半跪,……[17]

译文1:1:The twomen immediatelycame up andgreeted himby falling to one knee,…[7]381

原文2:这西门庆附耳低言,便将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17]224。

译文2:Hsi-men Ch’ingthen:Whispered intotheir ears in a low voice,and related the whole story of how Chiang Chu-shan had deprived himof Li P’ing-erh[7]382.

原文3: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17]227

译文3:Chang Shengpulled ChiangChu-shan out from behind the narrow counter and made a show of staying Lu Hua’shand,…[7]387.

在原文1中,张胜和鲁华这两个游手好闲之徒因平日里常受西门庆恩惠,故在西门庆面前表现得十分殷勤。“打个半跪”,指单膝跪地向人施礼以示敬意。芮效卫将其译为“greet him falling to one knee”(单膝跪地向他问候),通过增补failingtooneknee精准刻画出“半跪”的姿势,使二人阿谀谄媚的丑态立刻跃然纸上。译文还用greet一词巧妙地传达了原文中“打”的含义。译文2中有两处信息增补,第一处是用wholestory(整个故事)增译“……之事”;另一处是在动词deprive后增加直接宾语him,用deprived him of Li P’ing-erh(从他手里抢走了李瓶儿)增译原文中“要了李瓶儿”,更能凸显西门庆此时的愤怒和要找蒋竹山报“夺妻之恨”的决心。译文3中通过增加made a show(佯装、作秀)点明“张胜假装拦住鲁华,不过是做样子给蒋竹山看,其实一切早就设计好了”。将原文中“只可意会”的信息准确地传递给译文读者,帮助读者深刻理解故事情节,可谓“传神达意”。又见:

原文4: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栓了[17]227。

译文4:“In broad daylight too!”Chiang Chushan stated screaming at the top of his voice.This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the head of the local mutual security unit,who proceeded,without more ado,totrusshimup with alength of rope[7]388.

这组译文中共有4处信息增补:第一处用screamatthetop of hisvoice(用最大声音喊叫,或“声嘶力竭”)增译原文的“大叫”,形象地刻画出蒋竹山挨打后大声喊冤的无能形象;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吸引……的注意)和without more ado(立即、马上)两处则是为了增强上下文逻辑关系,按照英语表达方式习惯在译文中增补的连接性状语。值得一提的是第4处用thehead of local mutual security unit(地方联保单元负责人)译“保甲”,将中国明代社会户籍管理体系保甲制准确完整地传达给英语读者,最大程度地丰富了原文本的文化内涵。但译文4最后trusshimup(用绳将他绑了)的译法有待商榷,笔者认为,原文表达的应为“将(三人)用一条绳栓了”,而非只绑蒋竹山一人。

(四)文末注释

注释是“深度翻译”的重要体现,也是芮译《金瓶梅词话》的特点之一。芮效卫认为,要想真正理解《金瓶梅》这部艺术性极为复杂的文学作品,详尽的注解必不可少[9]597。据统计,芮译本中的文后注释多达4 400条,可以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查找引文原始出处的“词源类注释”;第二类是解释历史人物、地名或事件的“典故类注释”;第三类是考证类,即对某些问题阐述译者观点或提供相关资料供读者参考[18]。在所有注释中,数量最多、也最能彰显译者学术功力的就是考据引文原始出处或在早期文学作品中出现情况的“词源类注释”,芮效卫希望这种注释能使读者意识到《金瓶梅》与其他文学作品间复杂的互文性以及作者渊博的学识[9]597。

原文5: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17]227

译文5:“Brother Chiang,”said Chang Sheng,Icanseethat:

You’veswallowedtheflesh ofa bitter olive,but the pleasing aftertaste is coming ou1[7]387.

注释1:The Chinese olive,Canarium album,is said to have a bitter flavor at first,which develops into a pleasing aftertaste. As early as the tenth century this characteristic ofthe olivewas used as a metaphor for the frank remonstrance that is at first distasteful to the person towhomit is addressed but later turns out to beneficial. See the poems on this theme by Wang Yü- cheng(954—1001)and others in Chüan-fang pei tsu (A comprehensive florilegiumon horticulture),comp. Ch’en Ching- I,preface dated 1256, 2 vol.(Peking: Nung- yeh ch’u- pan she,1982),vol.2 chüan 4, pp.7b- 8b[7]533.

原文5中出现的谚语“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用来形容蒋竹山挨了鲁华一顿拳脚后,转变态度,不得不顺着两个地痞说自己借过银子。芮效卫在译文中先以换行缩进的方式提醒英文读者此处的原文文体发生了变化,然后又通过文内信息增补的方式完整传达了谚语的字面意思,如“swallow the flesh of a bitter olive”(吃了苦橄榄肉)中下划线的bitter(苦)和“the pleasing aftertaste”(令人舒适的回味)中的pleasing(令人舒适的)。在文后注释中,芮效卫进一步介绍了橄榄果实“先苦后甜”的特点,并指出早在10世纪,就有北宋王禹偁(Wang Yü-cheng,954—1001年)等人在作品中以“先苦后甜的橄榄”喻“直言进谏的忠臣”。上述作品的出版信息芮效卫也在注释中详细列出,即陈景沂撰《全芳备祖》第二卷(中国农业出版社1982年版)。就这样,通过“译文内信息增补+文后注释”的方式,芮效卫不仅向读者准确传递了谚语的字面意思,还将其引申含义、原始出处、历史典故和参考文献等信息全部提供给有研究需要的读者。

四、结语

《金瓶梅》在西方世界的译介传播至今已有170多年的历史,芮译本能在众多译本中最终脱颖而出,与译者芮效卫多年的《金瓶梅》学术研究密不可分。同时,芮效卫的学术型译者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必然选择深度翻译模式进行翻译。芮效卫凭借对《金瓶梅》执着的热爱、严谨的学术态度以及高超的中英文双语能力,通过学术型序言、《金瓶梅》人物表、文内信息增补和文末注释的方式,将这部全景展现中国明末社会的文学作品以厚重的源语文化重新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与其他《金瓶梅》译本相比,芮译本有效填补了中英两种语言之间的文化鸿沟,促进了英语读者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理解和接受,在中国传统文化和经典文学走向世界上,芮效卫英译《金瓶梅词话》不失为一种可供参考和借鉴的模式。同时,《金瓶梅》在西方的接受过程,即从埃杰顿译本的风靡一时到如今芮译本独占鳌头,充分体现了文学翻译由“通俗易懂”向“学术研究”的发展趋势,也印证了中国典籍域外传播由“通俗”走向“经典”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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