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幻的对话
——论艾米莉“贡达尔史诗”叙事视角的艺术特质
2021-01-31何愉桦潘利锋
何愉桦,潘利锋
(广东理工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肇庆 526122)
勃朗特三姐妹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传奇女作家,她们姐妹三人创作的《简·爱》《呼啸山庄》和《埃格妮丝·格雷》堪称为英国女性文学中的家庭“三重奏”。特别是《简·爱》《呼啸山庄》已成为两个世纪以来世界文学的精品之作。在此我们不需要对姐妹的“三重奏”作比较,因为姐妹的作品各有千秋。今天我们再重新审视这奇异的文学姐妹家庭,会发现艾米莉·勃朗特无疑是这个文学姐妹中的重中之重。她的诗歌有着少有的狂野的激情,充满了对世俗的蔑视,对封建伦理的叛逆。由于她的小说《呼啸山庄》的名气,我们对她诗歌的创作研究有所忽略,特别是对她诗歌艺术的研究远远不够。近年来,国内已有学者开始关注她的诗歌,其中,屈儆聆于1983年发表了《艾米莉·勃朗特和她的诗歌》,该文对艾米莉诗歌创作进行了介绍,开创了国内艾米莉诗歌研究的先河[1]。该诗集收录了艾米莉的全部诗作。国内外读者与学者发现艾米莉的诗歌艺术较之与她的小说造诣并不丝毫逊色。克莱蒙特·肖特说过“艾米莉·勃朗特是我们现代文学的斯芬克斯。”[2]艾米莉的诗是个谜。她的“贡达尔史诗”更是谜中之谜。查尔斯·摩根马在他的《伟大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人》一文中说:“显然,从这些诗歌的手稿我们就可以认定是谁写的《呼啸山庄》,这些诗歌和那部小说就是一股独特的想象力的孪生子。”[3]覃志峰在2005年翻译了出版了C.W.海特菲尔德的《艾米莉·简·勃朗特诗歌全集》,该书是目前国内最完整的艾米莉诗歌译本[4]。“贡达尔史诗”以虚构的贡达拉岛为背景线索,讲述了北太平洋贡达尔王国的几大家族众多人物围绕着岛国王位的竞争而上演了一幕幕爱恨相加、故事离奇、情感缠绵、悲壮动人的爱情故事,但也反映是她们的生活及对自由的向往。史诗以其复杂的结构、纷繁的事件、众多的人物和场景的转换表达了诗人丰富而又细腻的情思,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史诗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向世人展现了诗歌独特的叙事艺术特质。
一、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事艺术审美特质
探讨叙事诗歌的人称机制有利于把握诗歌的叙事艺术,因为不同的情感表达需要以不同的人称作为手段,这种叙事人称机制正是诗歌叙事技巧的重要表达形式之一。艾米莉在“贡达尔史诗”中运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有效地呈现了诗歌的叙事艺术。接下来,我们将结合具体诗歌,对其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事进行解读,通过进入诗人的语言叙事世界去赏析她的叙述艺术特质。
艾米莉在她的《告诉我,告诉我》一诗中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写道:告诉我,告诉我,微笑的孩子,/你的过去像什么?/“像秋夜温暖而恰适,/风儿轻轻吟叹悲歌。”/告诉我,此时此刻你又像什么?/“像一条嫩绿繁花的树枝,上有小鸟歇息片刻/等待着凌空高飞而去。”/那将来呢?你会有幸福的未来?/“像那晴空丽日下的大海:/浩瀚辽阔,辉煌灿烂又绚丽,/延伸出永恒的无边无际。”/[2]4在这里,诗人借助与一位孩子的对话,在想象中描绘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在诗中既是一位聆听者,可以静静地倾听孩子的述说,更是一位想象力丰富的言说者,以孩子的口吻回答“我”的问题。诗中的一问一答实质上都是“我”耽于幻想的表现,以各种奇思妙想的景象来展示孩子的三个时段,过去如秋夜那样温暖而恰适,现在如蓄势高飞的小鸟,将来如晴空丽日下的大海。诗中的“秋夜”“小鸟”和“大海”三个意象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诗人的大胆想象和内心体验,不仅充满了生命激情和力量,而且表达了对自由的强烈渴望。诗人以孩子的角色告诉了“我”他们的世界是如此之美好,充溢着一份宁静与美好,充盈着一种真挚与热情,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我”叙事方式有效地诠释了“我”对孩子世界的礼赞,与此同时,这种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的童真世界也倾诉了“我”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
艾米莉· 勃朗特在贡达尔叙事诗中并没有让奥古斯塔本人担任第一人称叙事者来叙述她的故事,而是采取其他不同的人物身份充当第一人称叙事者来讲述她生前的故事。这些人物既有她的侍卫官,也有她的继女,还有她的情人,总而言之,他们都属于边缘化的人物。诗人借助不同人物对她的回忆来讲述奥古斯塔的故事,从而形成了诗歌的第一人称多重内聚焦叙述模式。“人们将从多种叙述中了解到故事的丰富性和歧义性。就像面对毕加索的画一样,人们的眼睛不再只享受单一的画面,而是叠合式的空间。”[5]如此一来,诗人通过多人物第一人称杂语的形式向读者塑造了一位立体的奥古斯塔形象,既呈现了诗歌的人称叙事艺术,又表达了诗人的思想情感。
在《奥古斯塔之死》中,面对女王之死,不同的人物流露出了不同的情感。她的侍卫长埃尔德雷德勋爵对自己未能挽救女王而伤心不已。“我为你的命运悲泣哀伤,/因自己无法相救。”[2]297她的另一位侍卫官莱斯利勋爵对自己未能保护女王而深感内疚,并迫不及待地祈求上帝的庇佑。“上帝啊,请救护她的生命,/天大的恩惠不是给我;/上帝啊,请保佑她能得胜,/否则不必赐福于我!”[2]256她的继女安吉莉卡认为女王之死是罪有应得。“但——你永远不会清楚,/我的心所受的痛苦。/当无辜的血将人远远分开,/我感觉一个人再也不可能有爱!”[2]252她的情人费尔南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与奥古斯塔天荒地老的爱情。“饮最后一满杯胜利成果,趁死神尚未将我引去!”[2]267贡达尔王国的人们对奥古斯塔的情感既有爱恋又有憎恨,这种复杂的情感流露得益于诗人借多人物第一人称视角的运用,通过各自的独白评述生动再现了他们心目中的奥古斯塔,从而使得这个人物也更加形象丰满。
艾米莉在“贡达尔史诗”中通过第一人称叙事表达了诗人强烈的女性意识,史诗中的“我”打破了传统两性的清规戒律,以大胆炽热的表白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与婚姻。这种夹杂着诗人个体人生体验的叙述视角会让读者相信:艾米莉的诗歌具有浓郁的追忆色彩,既是其人生经验的真实写照,更是其自我情感的强烈升华。可以说,她的诗歌正是因为巧妙地运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使读者建立起了一种真切的阅读体验。她在1839年10月15日的一首诗中,就有以果敢和自信的心态表达其强烈的自我独立意识的诗句:“我知道当我凄切哀怨,/你眼中绝不会流露笑意;/然而我也知道你永远,/因同情而哭泣。/让我们分手吧思恋和热望,/都已经一去不再来;/我将去大海上流浪,/我将航行在荒凉的沧海。”[2]203在这里,诗人运用第一人称经验视角给读者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抒情效果,而且表达了诗人对于女性一味依附男性的传统爱情观的否定,并以独自去大海航行的方式来宣扬一种自由自主的爱情,这种带有强烈现场感的叙述方式呈现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形成了与读者的情感共鸣。
二、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事艺术审美特质
20世纪文学叙事批评中出现了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事手法的运用,意指当事人本身叙事不能够掌控全局的有限视角。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不同的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是指以人物的眼光来进行叙事,通过其有限视角来还原故事的生成场景,以其客观化的叙述拉近读者与故事的心理距离,让所叙述的故事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从而打动读者的心灵,增强作品的叙事艺术。对于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事,申丹曾评价道:“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述过程中,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别指向故事外的叙述者和故事内的聚焦人物。”[6]艾米莉在诗歌创作中时常以局外人的角度将叙述视角转换为人物视角,通过运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事来增强诗歌的叙事审美效果。她在《贡达尔史诗》中就使用了这种叙事技巧,以人物的有限视角讲述故事,将人物的心路历程和情感活动有效地表达出来。如在《他的王国会砸碎痛苦的锁链》中,诗人这样写道:杰拉尔德的王国会砸碎痛苦的锁链,/他的臣民会重获自由解放,/他们有着一千次希望/而他的希望已死去。/他的自由的太阳已沉;/他在尘世的命运已定;/在牢里关上几个冬春,/然后是一座死囚的坟[2]216。在这里,诗人以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向读者形象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在强烈的对比关照之中增加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使读者获得了更为丰富的想象空间。诗人借助叙述者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了人物悲伤不已的情景,与此同时,又通过观赏者的眼睛让读者见到了人物的悲伤痛苦。诗人以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叙事向读者形象地展示了一位失去爱情的国王他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历程,臣民的希望与国王的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失去恋人的他从此陷入了绝境,情感的牢笼将他深锁,使他失去了自由和光明,等待他的将是毫无生气的死亡之路。
艾米莉在“贡达尔史诗”中经常通过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来进行叙事,这种第三人称的有限叙事视角突破了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事功能,使叙述者与叙述接受者都处于相同地位,让接受者积极参与到故事之中,理解故事人物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感。如诗人在她的《她在温柔的胸前》诗中写道:“她在温柔的胸前,/轻轻哄婴孩入睡,/夕晖悲哀却璀璨,/寒冬的落日正西坠。”[2]223全诗虽然只有简短的四句,但意蕴深远,她将婴孩捧在胸前,轻声细语地哄着他入睡,带着寒意的夕阳正余晖璀璨,人物的安逸与温馨有机地融合在余晖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安祥与惬意。诗人通过第三人称叙述将叙述者与叙述接受者处于相同地位,让人物的育婴行为与自然环境相统一,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出现人物的育婴心境与情思。
简而言之,艾米莉在“贡达尔史诗”中巧妙地运用了第三人称有限叙事视角将诗歌精美内容有效地进行转换,创造了叙事艺术审美效果,这种叙述策略,既体现了诗歌艺术形象,又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受力和审美性。这种叙事方式不仅构成了艾米莉诗歌的叙事技巧,而且在增强诗歌的表现力上具有重要的作用,形成了其诗歌的一个重要艺术特质。人物有限视角的叙事与抒情相并存使得诗歌崇高与悲壮相结合,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呈现出诗歌刚柔相济的叙事艺术风格,它既是人物的悲情感叹,又是纯情的爱情赞歌,悲欢离合在人物的有限叙事中得到了艺术性的表现,体现了诗人高超的叙事艺术,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
三、内外视点交融的叙事艺术审美特质
一些研究叙事学的学者认为,叙事审美视点可分为外视点和内视点,作家运用外视点描绘现实意义的世界,同时也运用内视点去体验心灵的世界。诗人对现实的审美反应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外视点心理感受方式,而内视点叙述的是诗人的心灵世界。这种内外视点的反应表现了“诗人审美视角即是诗人与现实的反映,也是诗人对现实的审美反应的心理方式”[7]。艾米莉的“贡达尔史诗”虽然是一个整体,但是诗人没有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写,史诗中创作时间次序和故事没有连贯性。史诗中的罗西娜和朱利叶斯、奥古斯塔和亚历山大、安奇利加和阿拉米多等人的爱情故事是“贡达尔史诗”中的主要内容,但是诗人以画家般(艾米莉从小就具有速写天赋)的笔法,描叙了这三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他们当中“有的专一,有的几易情人,可是就他们的爱情来说都同样是难分难解,真挚动人的爱情故事”[8]。“贡达尔史诗”可以称之为是一部长篇叙事诗,它在“叙事”方面是外视点的审美。而作为“诗”它要表现诗人的心灵体验,自然就是内视点的审美。审美视点自然就有了内外交融叙事特质。这种内外交融的审美视点给读者带来了艺术上的享受,同时我们也解读了诗人在叙事手法方面运用内外视点交融的审美艺术特质。
诗人在“贡达尔史诗”中运用真实与虚幻的对话艺术手法,脱离了现实的束缚,从生活中寻找灵感,将她的自由思想转向超现实的精神世界,去追求心灵的自由。艾米莉诗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思想敏锐,感情丰富的人物,他们个体的心灵虽然也受到某种污染,但是他们之间的爱情真挚,想象力丰富,有着超灵般的才能去通往圣洁而自由的世界,去寻求自我解脱的感触。请听她在Remembrance一诗中的咏唱:大地冰凉,厚厚的积雪堆积在你身上/远远的,远远的,阴冷的坟墓里!/难道我忘记了,我唯一的爱,去爱你,/现在,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思绪不再盘旋/越过山脉,在北岸,/在石南丛和蕨类植物的叶子覆盖的地方休息/那十五个腊月寒冬天,/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变化和痛苦之后/那些棕色的山丘已融化成春天:/那长忆的灵魂已够得上忠实[2]365。这是罗西娜对她十五年前去世的“唯一的爱”朱利叶斯的独白。叙述了在他死后,她还活着,留给他无尽的寒冷和孤独……她在这里运用了外视点视角写景,冰天雪地的阴郁墓地景象是诗人外视角的借景抒情,外视点产生的内视点却是表现女性的孤独与幽怨的情绪,超现实的精神世界与心灵自由的渴望。艾米莉的叙事手法不像一般女性诗人的闺阁诗,她凭靠自己熟练的叙事艺术技巧将虚构的故事人物安放在典型环境中并塑造了他们的典型性格,她的诗歌语言是那么的精练、简洁与刚劲,可以说她的“贡达尔史诗”与她的小说一样:“在表现对封建虚伪礼教叛逆的同时,也表现了女性对爱情的渴望和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9]她在史诗中高声地吟唱着:“我坚强地挺立着,承受着/人类是如何与我较量。/我蔑视着权势的黑暗,/人类一切渺小的行为[2]36。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诗人通过外视点将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挺身反抗权势与黑暗;同时诗人采用了内视点将她自己的正义感与坚忍不拔的女权意志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的内外视点的交融叙事艺术手法完美地将诗人的强烈反叛意识、自由思想、激情与愤怒溶入了这部叙事史诗中。在奥古斯塔给阿尔弗雷德的另一首诗中,女诗人还写道: 哦,不要走得那么远!/哦,爱,原谅这自私的眼泪;/对你来说留下也许是悲伤的,/但我怎么能在这里孤独地生活呢?[2]113这是奥古斯塔的独白,具有一种粗犷、忧郁、崇高的音韵之美。这首诗暗示了她与阿尔弗雷德交谈后发现阿尔弗雷德的另一种超越世俗之美,一种超越自然之爱之后的人性之美。正是通过这种内外交融的双重话语模式,女诗人成功地将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与史诗融为一体。
四、结语
“贡达尔史诗”是女诗人艾米莉创作的一部真实与虚幻的叙事与抒情史诗,是真实与虚幻的对话艺术佳品。在这部作品中,女诗人显示了她惊人的诗才,写下了一首首瑰丽的诗篇,堪称诗作的精英。史诗可能既有艾米莉本人的生活写照,也有历史中某些事件或人物,诗人以诗歌的方式直抒胸臆,叙述了一些女性独立勇敢地追求爱情、婚姻和政治权力的故事。史诗虽然是一个整体,但许多作品却是系列的独立诗篇,诗人通过第一人称经验视角叙事、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事和内外视点交融叙事表现史诗中人物心理活动,将复杂的情节线索串连在一起,以补充因单纯的叙述者在叙事功能上的不足。诗人将第一人称叙事与第三人称抒情巧妙地结合,完美地表现了诗人的高超的叙事艺术特质。在许多作品中诗人还采用了内外视点交融的叙事艺术结构与的对比手法来传达深刻复杂的思想和流动的叙事视角。在叙事艺术审美方面既富于详略又虚实变化、即曲折生动又巧妙单纯,在叙事艺术特质方面设置了双声话语和人物的内心独白,把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隐秘起来,让叙述者成为真实意义上的作者,进一步醇厚诗的内在品质。诗人以叙事的方式写诗,她不仅通过叙事者的审美视角去揭示人们在这样一个动荡社会中的心理状态,还以一个抒情者的内在审美视角将自己的态度融入史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