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动画电影《魔术师》中的互文与表意
2021-01-31罗芳
罗 芳
《魔术师》是由西维亚·乔迈执导,雅克·塔蒂编剧的法国动画电影,获得第23届欧洲电影奖最佳动画片、第8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提名、第68届金球奖电影类最佳动画长片提名。这部影片少了《疯狂约会美丽都》中的荒诞不经,但依旧保有浓郁法式忧伤和丰富的哲理暗示。在电影中,泛着橙色阳光和暗绿色湿润气息的城市街道、旅馆和偏远小镇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仿佛现实的一面镜子,观众被间隔其间,感受到若即若离的真切和残酷。当擅长默剧的雅克·塔蒂遇上不爱对白的西维亚·乔迈,两位执守传统的大师必然不会只是通过一部动画讲述一个故事。在《魔术师》中,故事的讲述不再是目的,而成为一种修辞,一种表现人类共有情感的符号指代。同时,在这部动画电影中,无处不包含两位大师自己过往的种种——作品、理念、形象,形成一种内涵丰富的文本互涉:影片《魔术师》的原型是编剧雅克·塔蒂写给自己女儿的一个故事,魔术师在片中的名字塔蒂契夫正是塔蒂的本名;影片中魔术师误入的电影院里,正在放着塔蒂的电影《我的叔叔》,而售票厅里挂着的是乔迈的动画《疯狂约会美丽都》的海报。
一、“过时”的形式
对于《魔术师》来说,从风格形式到叙事元素,一切都是指向过去的。影片几乎没有对白,甚至在一开始的字幕中就表明:“这是一部无需用对白来表情达意的动画片,并不需要任何翻译,你就会被它打动。”近乎默片使得人物的肢体动作成为叙事的直接呈现,摒弃语言也使阐释的多义性和复杂性重新被引入电影。同时,影片以黑白色彩开始和结束,即使是彩色部分,也作了大量的褪色处理,陈旧的旋转楼梯、倾斜的屋顶、杂乱的剧场后台都含有大量的灰色。动画电影已经步入电脑特技和3D特效时代,依靠技术手段对导演和观众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西维亚·乔迈还是选择用传统的二维手绘代替特效,花费了整整5年时间完成这部电影。传统的工作方法、老式的电影风格搭建起一个伤感、怀旧的梦境。在影片结尾时,银幕中的城市渐次熄灭一盏盏灯光,梦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悠长地潜入现实,让观者久久不能平复心境。
影片的背景放置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二战后欧洲渐次复苏,工业化发展带领着时代的车轮轰鸣向前。此时的人们已经被电影、电视和无数新兴的娱乐方式包围,过去的杂技演员、小丑、腹语表演者、魔术师,这些伴随着一代人成长的杂耍娱乐仿佛一夜之间便无人问津。老式的剧场风光不在,影片的主角,一位优雅得体的老魔术师从巴黎辗转到伦敦,从华丽的音乐厅到杂乱的小酒馆,没有一处为之欢呼,就连表演时从礼帽里掏出的兔子都总是咬伤魔术师的手指,种种迹象都表明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但影片中的新生事物却是令人讨厌的——新式汽车的怪诞、娘娘腔的乐队等;导演则用纤毫可见的笔触展示了过去的优雅和美感,就像老魔术师始终执着于自己的这份职业,魔术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于是,老魔术师带上兔子和自己风光时期的海报坐火车、乘轮船、汽车、搭便车,同牛羊挤在一处,最终落脚在苏格兰某个偏僻的小乡村。在这个极其远离工业社会的地方,村民们呈现出一种都市里人们没有的松弛感,他们面带笑容,友好地接待魔术师,就像接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大人和小孩对魔术还是充满好奇和期待。在这里,魔术师短暂地获得了从前的荣耀。
“怀旧是一种丧失和位移,但也是个人与自己的想象的浪漫纠葛。怀旧的电影形象是双重的曝光,或者两种形象的重叠——家园与在外漂泊,过去与现在,梦境与日常生活的双重形象。”①苏格兰的这个偏远乡村成了法国都市的一种怀旧性想象,这里是未经工业化洗礼的闭塞之地,如同魔术师熟悉的过去的家园。因此,魔术师从都市到达这里时乘坐的交通工具也是在逐步从工业时代退化至老旧的人力工具,表现出一种反抗时间的尝试。影片中的苏格兰乡村在叙事层面上是魔术师为了维持生活而苦苦寻找到的一个表演场所,而在更深层的表意层面上,这是一个解决现实苦闷的想象性空间,过时的魔法在这里还是崭新的奇迹。
二、“共时”的情感
在苏格兰的小乡村,魔术师遇到了他的最后一个观众——孤女爱丽丝。这个未经世事的善良女孩如同婴儿期的人类,对一切事物都用感官去认知。在魔术师用魔术为其“变”出钱币、鞋子等时,女孩坚信魔法的真实存在。新角色的出现推动了叙事的进一步发展。虽然对于影片来说,叙事不是最终的目的,故事的讲述似乎语焉不详、指代不明,但却使符号化的视觉层面变得立体丰富。导演意图用符号化的视觉形象创造出一个互文性的表意系统,不论观众从何种角度审视都能获得圆满的解释,但影片还是有一个勾连时空的叙事内核,即魔术师和小女孩的故事。
从偏远乡村获取短暂的想象性安慰后,老魔术师最终要回归现实,于是他再次启程,踏上回归都市(现实世界)的旅途。爱丽丝躲在车上跟随老魔术师一同来到了爱丁堡。在发现女孩时,魔术师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诧异,甚至在乘务员查票时,再一次表演魔术,为女孩“变”出车票。魔术师将女孩安顿在一家旅店,女孩睡在宽敞的主卧,老魔术师睡客厅的狭窄沙发。每一天,女孩都无所事事地漫游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老魔术师依旧辗转于各类演出场所赚取两人的生活费。在爱丁堡,女孩一方面对“过去”的人和事显现出本能的同情,比如对失业的腹语表演者和小丑,在他们想要自我放弃,甚至自杀时,女孩的关怀成为一束暖阳,让晦暗的生活变得可以继续;另一方面,处于“原始”状态的女孩也被都市中的现代化事物所吸引,高跟鞋、时髦大衣等都在激发女孩的物质欲望。女孩并不知道物质的满足是金钱的交易,而认为是老魔术师挥一挥手即可完成的魔法。为了满足女孩一个又一个的愿望,老魔术师想尽办法赚钱,甚至放弃了魔术,做起了洗车工,还站到现代化的橱窗中,用老式的魔术技能兜售女性时尚产品。
影片中,老魔术师和爱丽丝语言并不相通,代指父亲和女儿两代人在交流上的障碍。为了解释自己并不会魔法,老魔术师努力学习女孩的语言,但语言交流始终无效。而女孩会爬上高高的山顶采回美丽的花束,会学习煲汤,给旅店里其他的失意者送去温暖……老魔术师即便生活再艰难,也用魔术“变”出女孩想要的衣服、鞋子,尽力满足女孩的愿望。两人的交流是通过行动而非语言,但也残酷地展现了女儿只有在孩童时期才把父亲看作无所不能的魔法师。随着成长和对外界的接触,父亲如同老旧的剧场,再不能满足女儿更大的梦想。最终,老魔术师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无法满足女孩的需求。当他撞见女孩和一个男孩牵手走在街头时,仿佛完成使命的老魔术师终于留下仅有的钱和一张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的纸条后乘火车离开了爱丁堡。魔术师继续着他的漂泊,但这一次,他将一直陪伴自己的兔子,也是魔术的重要道具,放归了自然。他不再是魔术师了。
影片没有直接解释为什么老魔术师要担负起照顾女孩的责任,但从各种细节中,观众可窥一二。影片采用双线并置的手法对比着魔术师和爱丽丝的双重生活方式:魔术师回归现实,努力赚钱;爱丽丝四处闲逛,模仿着都市女性的衣着和行为。但这不是一个表现贪婪和欲望的故事,爱丽丝是魔术师从慰藉性的想象空间带出来的“小尾巴”,她是原始和懵懂的象征,对物质和金钱没有概念,对他人的照顾和信任出于本能。从其貌不扬到穿着时髦,从平底鞋到能穿着高跟鞋自如前行,这是一种被商业化裹挟的成长,也意味着老魔术师获取安慰的偏远乡村最终也会城镇化,旧时代只可怀念,不能长存。老魔术师对爱丽丝的照顾也可看作是在与过去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当魔法失效,爱丽丝必须接受现实的残酷,并将独自探索真实世界中的种种。当然,导演为爱丽丝寻找了另一个陪伴者——一个年轻力盛的男孩。他不能在爱丽丝想要珠宝时通过魔术“变”出来,但可以和爱丽丝顶着外套走在雨中,用一种法式浪漫消解物质的贫乏,并陪同爱丽丝从魔法世界走向真实。而影片最后,在火车上的魔术师掏出一张照片久久凝视,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虽无任何语言,但观众可以推测这可能是老魔术师久寻不到的女儿。那么老魔术师对爱丽丝的照顾也可理解为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想象性补偿。影片中老魔术师对魔术的坚守、对“女儿”的照顾以及爱丽丝的纯真善良和对爱情的期待等复杂又真实的情感,打破了影像时空的阻隔,使影片存在一种共时性的情感张力。
三、结语
“文本互涉理论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特定的电影或单一的类型,而是把每一个文本都看作和其他文本相关,从而形成一种互文文本。”②互文性使影片的叙事表意变得更加丰富,也使乔迈和塔蒂的风格相融,将两位大师对艺术和生活的理解以丰富多彩的暗示性、符号性元素构成一个细腻的光影世界。影片画面的诗意性与叙事层面的哲理性相辅相成,构成一种开放解读的可能:影片中的魔术师和爱丽丝的关系既作为父女关系的指代,也表现了在工业化进程中人类发展和怀旧的矛盾二重性。
注释:
①[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M].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2.
②[美]罗伯特·斯塔姆.电影理论解读[M].陈儒修,郭幼龙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