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显化现象
2021-01-30冯全功
冯全功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1.0 引言
显化现象在翻译过程中普遍存在,作为翻译的共性受到广泛关注,同时是语料库翻译学的重点议题之一。所谓显化,指的是把原文中暗含的信息在译文中加以明示的技巧(Baker,2004:80),或者说是一种译文的信息呈现方式比原文更加清晰、明确的现象(Shuttleworth & Cowie,2004:55)。作为翻译技巧的显化与增译类似,可以发生在句法、语义、语篇、语用等各个层面,经常会导致译文长于原文。显化可分为强制性显化(由不同语言的句法和语义结构差异所致)、选择性显化(由不同语言的语篇建构策略和风格取向差异所致)、语用显化(由文化差异所致)和翻译本身所固有的显化(由翻译过程本身的性质所致),其中翻译本身所固有的显化通常被称为显化假设(Baker,2004:82-84)。将显化视为翻译共性开展讨论固然重要(刘泽权、侯羽,2008;庞双子、胡开宝,2019),但具体语对中的显化研究对翻译实践更有启发与指导意义,尤其是针对特定体裁的翻译实践。中国古典诗词语言简洁、结构齐整、意蕴丰富、韵味悠长,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由于中西语言、文化、诗学、思维的差异以及中国古典诗词本身的特殊性,相对其他体裁而言,中国古典诗词的英译过程中有更多、更典型的显化现象值得我们去发掘与思考。本文通过总结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几种主要显化类型,分析其成因及其对诗意生发的影响,以期对中国古典诗词对外译介与传播带来些许启发。
2.0 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句法显化
句法显化主要是由汉英语言差异引起的。汉语属于分析语,没有形态变化;英语具有综合语的特征,形态变化相对丰富,具体表现在性、数、格、时、体、语态、语气、人称、词性、比较级与最高级等方面(连淑能, 2010:25-27)。除形态变化外,英语句子多为主谓结构,一般而言,没有主语就构不成句子;汉语的句法则较为灵活,无主句很常见,真正的主语往往隐匿在语境之中——中国古典诗词尤其如此。下面仅以人称显化、数量显化、时体显化为例,探讨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句法显化现象。
2.1 人称显化
中国古诗可分为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等。为了节省字数,在不引起误解的情况下,人称主语,尤其是第一人称主语,一般不出现在行文之中。这是汉语的一种言说与行文习惯,体现了汉语语法的柔性,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人称省略现象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汉语文化的高语境特征,即需要读者自己去体认与辨析被省略的语意;而由于英语句法的要求,译者一般会明示原文的人称。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有“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之句,其中“问”的主语是诗人自己,“言”的主语是童子,都承前省略了,但很容易推测出来;许渊冲的译文“Iask your lad beneath a tree. / ‘My master’s gone for herbs,’ sayshe”①则明示了原文的人称。此类处理,不胜枚举。有些诗词,即使不同译者选择的人称不同,也不会影响对诗意的传达。如王建的《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许渊冲站在第一人称视角将主人公新嫁娘显化为“I”,而徐忠杰用第三人称“she”作主语也未尝不可。陈伟英(2006:179)认为唐诗的“主语省略能使诗情诗景普及化,将诗者个人的体验变成普遍经验,任读者跃入诗中,置身其间去体会、想象和再创造”,所以她不认同诗歌翻译中的主语补出现象,认为补出主语会破坏原诗的意境与美感。这种说法似乎有点武断。笔者认为,原诗中的人称大都很容易辨别出来,人称补足一定程度上只是目的语语法的需要。补出主语未必不能使“诗情诗景普及化”,毕竟移情作用是普遍存在的。更何况,一些活灵活现的人称显化还会让译诗变得更有韵味。例如,许渊冲将李商隐《无题》中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一句译为“At dawnI’mgrieved to thinkyourmirrored hair turns grey; At nightyouwould feel cold whileIcroon by moonlight”,人称选择颇为巧妙,令诗人与所思之人浑然一体,更能体现诗人思念之切与用情之深。中国古典诗词的英译中,显化原文主语的占绝大多数,但也有一些隐匿主语的情况。例如,《木兰诗》中的“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布茂林(Charles Budd)在译文“Whenneighboursasked what ills such mood had wrought, / And why she worked in all-absorbing thought”中补充了“neighbours”做“问”的主语,而许渊冲和韦利(Arthur Waley)都采用了直接引语,分别为将该句译为“Oh,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 / Will you tell us? Will you speak out?”和“Oh tell me, lady, are you thinking of your love, / Oh tell me, lady, are you longing for your dear?”,但没有添加报道小句,与后文形成了一问一答。这可能是因为原文主语很难识别,也可能是此处主语无足轻重,译者为了强化对话效果,故意打破英语句法习惯把主语省略了。所以,针对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人称省略现象,译者可以根据需要决定是否进行显化,只要不影响诗意生发或意境营造,都是可行的。
2.2 数量显化
汉语名词没有形态变化,语境不充分时很难判断到底是单指还是复指,尤其是在古典诗词中。英语名词的单数和复数形态往往不一致,所以古典诗词英译有时需要对原诗中的名词进行辨析,以确定其形态。选择名词的单数或复数形态对诗意生发有一定的影响,所以需要根据主题和语境而定。贾岛《寻隐者不遇》有“松下问童子”之句,其中的“童子”大多数译者处理为单数,但也有用复数的,如哈蒙德(L. S. Hammond)就把整句译为“Sotheysay of you”。笔者认为,根据诗歌主题,这里把“童子”视为单数更能凸显山的空寂与隐者的孤清。张继《枫桥夜泊》中有“月落乌啼霜满天”之句,这里的“乌啼”指乌鸦的啼叫声,但是一只乌鸦还是多只,读者无从知晓,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潘文国(1994:97-98)曾例举该句的八家译文,其中将乌鸦译为单数和复数的各有四家,但潘认为“一鸟孤鸣”的静景比“群鸦乱叫”的闹景“更可以表现出夜之静,人之独,且为后面的山寺钟声张本”。笔者赞同这种观点。作者睹物思人、借物抒情,只见得一只乌鸦更显孤独与落寞,如美国学者宾纳(Witter Bynner)的译文“While I watch the moon go down,acrowcaws through the frost”等。潘文国(1994)还列举了很多类似的诗句,例如他认为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中“吴姬压酒劝客尝”的“吴姬”和“客”无论译作单复都无伤大雅,《长相思》中“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美人”则应为特定的单数对象;杜甫《石壕吏》中“有吏夜捉人”的“吏”作复数更能体现统治者对人民的压迫;元稹《行宫》中“白头宫女在”的“宫女”也例举了四单四复八家译文,潘倾向于单数,认为其更能“表达感伤的情绪”;对金昌绪《春怨》中“打起黄莺儿”的“黄莺儿”,八家译文有五复三单,潘认为处理为复数符合常情,但处理成单数在“表达诗情上似乎更胜一筹”。由此可见,由于汉英语言差异,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名词英译必须在单复数之间进行选择。译者们的选择不尽一致,到底哪种效果好,要根据原诗具体的语境而定,难免有仁智之分。但值得说明的是,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数量显化不见得会拉长原文,但化模糊为明晰、化含蓄为直白无疑会缩小原诗的可阐释空间。数量的固化有时确实会对原诗意境的重构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2.3 时体显化
英语的时体是由动词的形态变化体现的,形态变化令动作在时间(现在时、过去时等)和状态(进行体、完成体等)上有了明显的区分。汉语的时体需要在具体语境中体会,中国古典诗词中很少出现表时体的虚词(“了”“将”“正在”“已经”等),故而时体关系尤为难解。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被许渊冲译为“Old, Ireturnto the homeland Ileftwhile young, / Thinnerhasgrownmy hair, though Ispeakthe same tongue”,译文中的一般现在时、一般过去时和现在完成时都是译者根据语境转换而来的。像“少小离家老大回”一样,有些诗词的时体特征明显,英译时容易选择对应的动词形态。例如,对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知愁滋味》,许渊冲、翁显良等都在上阙译文中采用过去时,在下阙采用现在时;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中的“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翟理斯(Herbert A. Giles)、弗莱彻(W. J. B. Fletcher)、哈特(H. H. Hart)以及许渊冲的对应译文也都是前句用一般过去时,后句用一般现在时或现在完成时。
中国古典诗词抒情与写景的居多,英译的主导时态是一般现在时,一定程度上凸显了事物或情感的普遍性,例如翟理斯、克莱默-宾(L. Cranmer-Byng)、洛威尔(Amy Lowell)以及许渊冲、翁显良对李白《静夜思》的译文,全诗采用的都是一般现在时。也有译者采用现在进行时翻译古典诗词中的部分诗句,画面感很强,如许渊冲把柳宗元《江雪》中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译为“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fishingsnow in lonely boat”;翁显良把孟浩然《春晓》中的“处处闻啼鸟”译为“All round me the birdsarecrying,crying”,把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中的“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译为“Where nothing breaks the stillness save the fall of an occasional pine cone, you, mountain hermit, mustbesittingup,listening”等。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巴山夜雨涨秋池”是诗人写作时目睹的情景还是回忆中的情景,似乎未有定论。翟理斯译为“How the rainfilledthe pools on that night when we met”,许渊冲译为“The pools in Western Hills with autumn rainoverflow”,译文时空设定不同,前者追忆过去,后者睹景生情,读起来各有千秋。所以译文时体也应根据具体语境选择最能表达原诗主题与情感的,不宜一概而论。
3.0 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语用显化
王佐良(1984:2)认为“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化人”,因为“他处理的是个别的词,他面对的则是两大片文化”。语用显化主要和文化差异有关,中国古典诗词植根于中国古代文化,翻译过程中有些信息如果不加显化或采用其他变通的方法处理,国外读者势必很难理解,尤其是典故和人名、地名等文化负载词。
3.1 典故显化
典故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广泛存在,《文心雕龙·知音》称之为“事义”,乃文章的“骨髓”,强调“使事要事自我使,不可反为事使”(韩驹《陵阳室中语》)。用典主要分为用事和用语,也就是引用或化用某一历史事件、传说或其他文章诗词中的表述,前者如李商隐《锦瑟》中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后者如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中的“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等。用事和用语在翻译中都不易体现,尤其是用语,很难激起译文读者的互文联想。李白《长干行·其一》中的“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一句含有两个典故。其中“抱柱信”典出《庄子·盗跖篇》,写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未到而突然水涨,尾生守信不肯离去,抱着柱子被水淹死;“望夫台”典出南朝宋刘义庆的《幽明录》,原典为“武昌阳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相传:昔有贞妇,其夫从投,远赴国难,妇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夫而化为石,因以为名焉。”这两处典故,很多译者选择淡化处理或者直接不予传达,如弗莱彻的译文“My troth to thee till death I keep for aye: / My eyes still gaze adoring on my lord”,令原诗的典故色彩荡然无存;也有译者选择拉长译文将其显化,如小畑薰良(S. Obata)的译文“You always kept the faith of Wei-sheng, / Who waited under the bridge, unafraid of death, / I never knew I was to climb the Hill of Wang-fu / And watch for you these many days”通过添加相关信息基本传达了原文的典故意义,也为译文读者的深入解读留下了一定的线索。散体译诗也适合拉长译文,例如翁显良将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中的“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译为“Tell me not of that philosophic drunkard of old, that wandering sage famous for his standing orders: ‘Bring wine and have a spade ready, to bury me when I drop dead’”,虽然没有点明典故中的相关人名,但也基本达意。对中国古典诗词中典故的翻译,在译文中添加相关信息或在副文本中予以补偿都不失为有效的显化手法。例如,黄宏荃把上例译为“You told me once, that Liu Ling, / A liberal soul in history, who never let go / A chance of getting drunk, once told his followers: ‘When I die, just cover me with dirt.’”,不仅在译文中再现了人名、添加了相关信息,也在书末添加了一个注释专门介绍刘伶。又如,辛弃疾《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下阙中共含有“谢家子弟”“相如庭户”“文章太史公”三处典故,黄宏荃分别译为“Xie’s family”“Xiangru’s courtyard”“Sima Qian’s great works”,并在书末添加了三个注释对其中的人物以及相关信息进行说明。值得注意的是,黄宏荃的AnthologyofSong-DynastyCi-Poetry共收录了305首宋词的英译,书后的注释多达1281条,对原诗中的典故基本都有解说,很大程度上为译文读者清除了理解障碍。可见“如果能在注释中提供足够的文化背景,采取丰厚翻译手法,对古诗中的典故进行直译也未尝不可”(冯全功、张慧玉,2020:89)。
3.2 专名显化
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很多专有名词,包括人名和地名等,对翻译构成了很大的挑战,因为目的语读者往往缺乏理解这些词所需的相关背景知识。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中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之句,其中的“西子”(西施)就是一个专有名词,许渊冲为了押韵将其译为“Lady of the West”,给人的联想完全不同,无法传达原文中的文化内涵;任治稷、余正音译为“Xizi”,并加注说明“Xizi”是春秋战国时期越国的一个美女,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显化译法。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首典型的怀古诗词,其中的“三国周郎”是专有名词,如果对周瑜的事迹不了解,就无法透彻理解该词。这首词涉及周瑜和小乔两个人物,许渊冲在《中诗英韵探胜》中把前者译为“General Zhou Yu”,把后者译为“his bride so fair”,可见人名翻译有主次之分。翻译“周瑜”时,许渊冲不仅在译文中添加了“general”以表明其身份,而且在随后的评注中对周瑜进行了详细地介绍;翻译“小乔”时,许则仅译出她与周瑜的关系。这样处理,详略得当。
针对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地名,类似的信息补偿也值得提倡。金昌绪《春怨》中“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辽西”是边境军事要地,对诗歌主旨的表达有关键作用。朱曼华译文“For the bird’s noises have broken my dream, / Of Liaoxi where myarmylover is to go home”和卓振英译文“I may not have reached Liaoxithefrontier/ When they disturb me in my dream that’s sweet.”都添加了相关信息对“Liaoxi”予以补偿,以便引导译文读者体会原诗的战争主题;而不是像翟理斯、弗莱彻等国外译者,直接删除了这个地名,把原诗处理成泛泛的爱情主题。林升《题临安邸》中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许渊冲译为“The revelers are drunk with vernal breeze and leisure; / They’d take the new capital for old place of pleasure”,“杭州”和“汴州”都没有直接译出。虽然他进行了一定的补偿,但没有提供关键的背景信息且犯了因韵害意的毛病,毕竟“汴州”远非“old place of pleasure”之意,而是北宋亡国时失掉的都城。此处只有通过注释或译者评论等副文本对相关历史背景进行介绍,才能彰显原诗的政治讽刺意味。由此可见,针对核心专名的显化处理应为传达原诗的主旨服务,而不应偏离之。
4.0 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思维显化
中国古人表现出悟性思维的特征,借助形象,运用直觉、灵感、联想、想象等思维形式,把感性材料组织起来;西方人则表现出理性思维的特征,借助逻辑、概念、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探索、揭示事物的本质与内在联系(连淑能, 2010:346)。中西不同的思维方式在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也有典型的表现。
4.1 逻辑显化
汉语是意合语言,语言中的逻辑关系往往需要读者自己体悟,简洁蕴藉的中国古典诗词尤其如此;英语是形合语言,逻辑关系往往通过语言形式手段予以明示,如关系词、连接词、介词短语、各种类型的形态变化等。所谓逻辑显化,主要指“译者通过增添逻辑连接词把原语文本中隐含的逻辑关系明示出来的翻译方法”(冯全功, 2016:84)。然而,受“源语透过效应”(戴光荣, 2013)的影响,翻译有以原文为导向的趋势;再加上诗歌(包括译文)本身对简洁性的要求,中国古典诗词英译过程中的逻辑显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主要表现为添加相关逻辑连接词。
首先是关联词的添加,如曹植《七哀》中有“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之句,翁显良的译文“Butifyou shut me out, where should I go?”添加了表条件的关联词“if”;李白《早发白帝城》中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弗莱彻的译文“Ereyet the gibbon’s howling along the banks was still / All through the cragged Gorge our skiff had fleeted with the morn”添加了表时间的关联词“ere”(古同before);陶渊明《归园田居(三)》中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方重(R. C. Fang)的译文“I rise early to clear away the weeds, /Till, hoe on shoulder, I plod home with the moon”添加了表时间的关联词“till”;汉武帝《落叶哀蝉曲》中有“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哈特的译文“My poor heart can find no rest, / My lovely lady; /Foryou have gone forever, / And my longing is in vain”添加了表原因的关联词“for”。其次,针对意象并置的诗词,有的译者选择在译文中添加介词短语,如翁显良把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译为“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wine”;许渊冲把温庭筠《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译为“The cock crows as the moon sets over thatched inn; Footprints are left on wood bridge paved with frost”等。也有译者不惜打破英语规范,再现意象并置结构,传达中西思维方式的差异,如施莱普(Schlepp)就把“枯藤老树昏鸦”译为“Dry vine, old tree, crows at dusk”。最后是通过添加其他相关表述使原文的逻辑关系变得更加明晰,如吴文英《风入松》中的“一丝柳一寸柔情”被许渊冲译为“Each inchrevealing/ One inch of feeling”;温庭筠《忆江南》中的“过尽千帆皆不是”被徐忠杰译为“Many sails pass; she seesnosignsofherlove”;牛希济《生查子》中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被翁显良译为“I will thank every leaf of grassforreminding me of a skirt silken green.”等。此类显化不仅仅涉及语言层面,更体现了把中国的悟性思维转换为西方理性思维的倾向。
4.2 比兴显化
隐喻体现着人类的认知与思维方式,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也有广泛运用。赋比兴是《诗经》中三种主要的表现手法,其中的比就是一种隐喻认知,兴则是中国古人独特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朱熹在《诗集传》中有言:“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针对两种表达方式之间的关系,有“比显而兴隐”(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之说:比基于两个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而兴基于相关性,思维的跳跃性更大。古典诗词中的比兴,在英译中常常能够得到再现,但也有一些被显化的情况。
根据隐显程度的不同,比在表达手法上有明喻和暗喻之分。在中国古典诗词英译过程中,化暗喻为明喻可视为一种显化现象。例如,李白《送友人》中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被庞德(Ezra Pound)译为“Mindlikea floating wide cloud. / Sunsetlike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 ...”;杜甫《江汉》中的“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被翁显良译为“I ... driftinglikea cloud on the skirts of heaven, lonelyasthe moon gliding through the night”;查慎行《舟中夜书所见》中的“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被许渊冲译为“In moonless night a fishing lantern sheds /Likea lonely firefly a feeble gleam”等。
在中国古典诗词英译过程中,也有很多化兴为比的做法,在理雅各(James Legge)的《诗经》英译韵体版中尤为常见。例如,把《周南·汉广》中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译为“The girls free ramble by the Han,/ But will not hear enticing word. /Likethe broad Han are they, / Through which one cannot dive; / Andlikethe Keang’s long stream, / Wherewith no raft can strive”,通过添加喻词“like”把“游女”与“汉江”的逻辑关系显化了。其他类似的如许渊冲把《诗经·邶风·柏舟》中的“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译为“Likecypress boat / Mid-stream afloat. I cannot sleep / In sorrow deep”等。针对兴体的处理,还有一些译者通过合理的推测和添加相关词句来明示“他物”与“所咏之词”之间的逻辑关系。例如,理雅各把《诗经·邶风·终风》中的“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译为“Fierce is the wind and cold;/Andsuchishe. / Smiling he looks, and bold / Speaks mockingly”,其中“And such is he”是译者根据诗歌主题和上下文语境添加的逻辑衔接成分;刘意青把骆宾王《在狱咏蝉》中的“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译为“The year is sinking west, cicadas sing, /Theirsongsstirupthe prisoner’s grief”,其中“Their songs stir up...”也是译者添加的逻辑衔接成分。
5.0 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意境显化
意境是中国古代诗学的核心范畴。所谓“意境”,指的是“人的生命力开辟的、寓含人生哲学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有张力的诗意空间”(童庆炳,2016:399-400)。中国自古就有“诗言志”和“诗缘情”之说,而不论是言志还是抒情,只要诗意空间有张力、耐人寻味,都可称之为有意境。一般而言,中国古典诗词以含蓄为美,饱含言外之意,西方诗歌相对直白,习惯直抒胸臆,所以中国古典诗词英译过程中意境的显化现象时有发生。
5.1 意象显化
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核心构件,也是诗意生发的重要机制。意象显化主要指译者通过各种语言或艺术手段加强原诗中的意象在情感或视觉上的冲击力。
意象显化首先可以通过提取诗词中的意象为译诗重拟标题实现,这种策略在翁显良的译文中较为常见,如把李商隐的《登乐游原》译为“Sunset”,和诗文中的“What a glorious sunset”相呼应;把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译为“Begone, Goblet!”,和诗文中的“I say to you now: Begone! I’m not too weak to keep you off”相呼应。通过添加相关词语凸显意象的更为常见,如翁显良把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古道西风瘦马”译为“But the traveller has to go on down this ancient road, the west windmoaning, his bony horsegroaning”,译文中的“moaning”和“groaning”加强了“西风”和“瘦马”的悲情色彩,更能表现天涯游子的落寞与凄凉;再如克莱默-宾把杜甫《春夜喜雨》中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译为“Oh!Sheis good, the little rain! And wellsheknows our need / Who cometh in the time of spring to aid the sun-drawn seed”,通过添加主语“she”强化原文的拟人手法,凸显“雨”的灵性。还有译者通过特殊的诗形建构来凸显意象。例如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原诗有四句,哈特变译诗为三节,并把“不复理残机”一句译为“Upon the loom / The web, half woven, hangs / Untouched”使其独立成节,节奏相对缓慢,更能体现“残机”承载的丈夫离家太久连织布机都坏了而女主人却无心打理的情境。又如,翁显良惯于以散体译诗,译文基本不分行不押韵,但他把朱庆余《宫中词》中的“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译为“... their eyes meet, there’s so much to tell. / But not before the parrot, no!”,让包含“鹦鹉”这一意象的最后一句独立成段,凸显了王宫中形势的复杂以及宫女不敢言的谨慎与无奈。再如,英美诗歌意象派的代表人物庞德曾把汉武帝《落叶哀蝉曲》中的“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改译为“And she the rejoi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其中第二小句再次强化了原诗前一句“落叶依于重扃”的语意,格外凸显了“落叶”的象征意味。
5.2 情志显化
对中国古典诗词作者情志和诗歌主旨的有效解读往往要依赖于文本的外部语境,尤其是对曹植的《七哀》、张藉的《节妇吟》等“语境双关”型诗歌而言。所谓“语境双关”,指的是“在特殊的交际情景下整个诗篇具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辞技巧”(冯全功,2018:151)。针对语境依赖型的古典诗词,译者提供的评论或注释等副文本有利于凸显作者的情志,例如笔者尤其欣赏许渊冲在《中诗英韵探胜》中添加评注(commentary)的做法。许渊冲对译诗的评注包含很多内容,主要有作者介绍、相关事迹、自己或他人对诗词的解读、自己译文与他人译文的对比、西方文学中的相似诗篇等。这些评注的一大功能就是使作者的情志或写作目的更加明晰,对中国古典诗词对外译介与传播有借鉴意义。在没有相关副文本的情况下,译者也可以通过在译诗中添加词句显化作者情志。例如,翁显良把杜甫《旅夜书怀》中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译为“Now I am as a wild sea gull, free to go wherever I please. But where?”,添加“But where?”作为诗歌的结尾,与前文的“free to go wherever I please”共同构成诗人忽起忽落的心理反差,更能表现诗人罢官后漂泊无依的感伤。又如,李清照《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被许渊冲译为“I look for what I miss; / I know not what it is”,译文的第二句是译者添加的,更能凸显作者的愁闷与孤寂。再如,洛威尔译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一)》时,把原诗前两联“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十三年”译为“Even as a young man / I was out of tune with ordinary pleasure. / It was my nature to love the rooted hills, / The high hills which look upon the four edges of Heaven. / What folly to spend one’s life like a dropped leaf / Snared under the dust of streets, / But for thirteen years it was so I lived.”,译文有对“丘山”的渲染(The high hills which look upon the four edges of Heaven),有对作者形象的重新塑造(like a dropped leaf),凸显了作者“性本爱丘山”的性情志趣;把尾联“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译为“For a long time I lived in a cage; / Now I have returned. / For one must return / To fulfil one’s nature”,与开头的“It was my nature to ...”相呼应,强化了原诗回归自然、回归本性的母题。
6.0 结语
本文将中国古典诗词英译中的显化分为句法显化、语用显化、思维显化和意境显化。其中,句法显化主要是汉英语言结构差异的要求,多为强制性显化,如人称显化、数量显化、时体显化等。语用显化与中西文化背景差异有关,包括典故显化、专名显化等;针对这些文化负载词,译者可以选择显化,也可以进行淡化,如果选择显化,往往需要拉长文本或进行文外补偿(如添加注释、译者评论等)。思维显化主要是由中西思维差异引起的,其中逻辑显化涉及语言形式,比兴显化主要体现在诗学层面。意境显化由文化与诗学差异引起,包括意象显化和情志显化,前者主要表现为重拟诗词标题、增添相关词句、构建特殊诗型,后者往往通过在文内或文外添加相关表述实现,对渲染或揭示诗词的主旨有重要作用。除句法显化之外,其他显化基本都是选择性的,译者进行显化主要是为了辅助原诗意境的传达或提高译文本身的可接受性。显化是译者经常采用的翻译策略,主要通过在译文中增添词句或提供副文本来实现。由于诗歌本身容量有限,又具有解读上的开放性,“在翻译时要注意保持审美主体的审美介入程度适中”(任莺,2007:98),所以文内显化不妨点到为止,文外显化也不宜过于繁琐。唯有如此,才能保留中国古典诗词的审美特质,在充分性与可接受性之间保持适度平衡,助推中国古典诗词对外译介与传播。
注释:
① 本文参考的译文来源主要包括(正文中不再标明出处):
吕叔湘.中诗英译比录[C]. 北京:中华书局,2002.
许渊冲. 中诗英韵探胜(第二版)[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许渊冲. 许渊冲经典英译古代诗歌1000首(共十册)[M]. 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
许渊冲. 唐诗三百首新译[M]. 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7.
袁行霈. 新编千家诗(汉英对照,许渊冲英译)[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翁显良. 古诗英译[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朱曼华. 中国历代诗词英译集锦(第二版)[M]. 北京: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6.
Huang Hong-Quan.AnthologyofSong-DynastyCi-Poetry[M]. Beijing: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Publishing House, 1988.
Legge, J.TheSheKing,orTheBookofAncientPoetry(translatedinEnglishverse,withessaysandnotes)[M]. London: Trübner & Co., Ltd, 1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