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对“无产阶级”概念中国化的探索
2021-01-29张龙林张成香
张龙林 张成香
“无产阶级”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李大钊作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先行者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为“无产阶级”的译介与应用作出了开创性贡献。国内外学界对此有所论及,但总体而言较为简略,且侧重于探讨十月革命前后李大钊对“无产阶级”理解的变化①,鲜见全面考察他推进这一概念之本土化阐释及运用的专题研究。本文旨在以往相关讨论的基础上,系统探究李大钊将“无产阶级”概念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思想与实践,以期深化关于李大钊探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认识。
一、从“平民”到“无产阶级民族”:李大钊对“无产阶级”概念的认识演变与本土阐释
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术语的“无产阶级”出自德文proletarier 一词(英文proletariat),该词最早可溯源至拉丁文词语proletarius,原义是没有名义的后代,后泛指最贫穷、最低下的社会群体。②马克思首次对该词赋予现代含义,意指“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③在1888 年《共产党宣言》英文版中,为澄清这一概念,恩格斯专门加入一条注释,强调无产阶级是“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④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朱执信、马君武等一些中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初步接触到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翻译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经由他们的译介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的部分内容和观点开始进入中国。其中,“无产阶级”概念最初以proletarier 或proletariat 的术语形式引入,当时日本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Shusui Kotoku) 和堺利彦(Sakai Toshihiko) 对这一术语的译解——“平民” (英文heimin) 也同步传入并产生了较广泛的影响⑤,相关词语由此对接为同一个概念。
早在1912 年10 月编辑出版《〈支那分割之运命〉驳议》一书时,李大钊便对辛德秋水敢于为日本“平民”鼓吹社会主义以“平其所不平”给予了高度评价,誉之为“日本广大劳动人民之福音”⑥。从1913 年赴日留学起,日本成为李大钊思想转变的重要一环,他全面接触到“来自俄国和欧美各国的事件、思潮、理论、学说等等”及其经由“日本人传入、消化后带着特定理解和价值倾向的呈现”⑦,从中更为直接地了解和接受“平民”概念。截至十月革命爆发,李大钊在著述中多次使用“平民”的提法,并曾以“平民阶级”一词来表述proletariat,反映出当时中、日思想界相关见解的影响及李大钊本人对“平民”概念的认同。但总体而言,这一时期他所使用的“平民”概念还不具备充分、鲜明的阶级意涵,其基本意旨在于强调对外抵御帝国主义侵略以争取国民在世界上的独立与平等,以及对内反抗不公正的政治来寻求民众之间的自由与民主。
十月革命胜利为李大钊思想的深刻转变创造了重要契机,使他“对未来有了一个完整的设想,才有了为实现这种未来进行独特行动的实践方式,他在前马克思主义阶段提出的问题,才能找到明确的答案。”⑧在1918 年12 月的《Bolshevism 的胜利》中,李大钊首次提出了“无产阶级”的汉译词语,他评价托洛茨基的革命思想之关切点在于“世界无产阶级的庶民”“世界的劳工社会”。⑨同时出现的另一个类似提法是“无产庶民”,他指出,布尔什维克所从事的战争“是阶级战争,是世界无产庶民对于世界资本家的战争”。⑩显然,这里的“无产阶级”“无产庶民”,并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而更多出于其字面的含义,即“没有财产的阶级”。德国学者李博(Wolfgang Lippert) 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应源于对当时日文著作中的“无产” (mu san) 一词的借用。在1913 至1916 年早稻田大学读书阶段,李大钊广泛阅读日译本的西方社会科学书籍,从中开始接触马克思的论著,期间他可能认识了日文词语“mu san”,并运用于对十月革命的观察。⑪这个看法强调了近代日本社会主义思想在李大钊形成和提出“无产阶级”概念过程中的作用,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与此同时,它也相对低估了十月革命对李大钊所造成的深刻的思想转变。实际上,从当时李大钊正在进行马克思主义转向的基本思想趋势来看,《Bolshevism 的胜利》提出的“无产阶级”概念之所以与经典作家存在一定距离,固然反映出日本社会主义思想对李大钊的残留影响,但从主要方面来讲,与此时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了解仍然存在着“不少疑惑”⑫有关。对俄国革命道路的高度认同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掌握,构成这一时期李大钊革命思想的基调。
五四运动前后,李大钊经历了由民主主义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飞跃,期间一系列国内外事件的发生,推动李大钊逐渐以阶级论取代原有的兼具民族主义和民主政治双重含义的国家论。尤其是随着中国工人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极大地引发了李大钊对中国“无产阶级”的关注,对这一重要概念的认识日益走向成熟。
首先,在1919 年5 月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李大钊首次准确使用了符合经典作家原意的“无产阶级”概念。其中,“无产阶级”的提法出现8 次,“无产者”2 次,“现代的劳动阶级”1次。通过采用这些新的词语和提法,李大钊更精准地介绍了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和阶级斗争理论,指出现代社会正日益分裂为两个互相对峙的阶级——“有产者和无产者”,其中,“有产者阶级不但锻炼致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并且产生去挥使那些武器的人——现代的劳动阶级、无产者。”⑬不难看出,李大钊在这里将“现代的劳动阶级”“无产者”作为“无产阶级”的同义词予以使用,尽管没有明确采取“雇佣工人阶级”的提法,但其所强调的劳动阶级、无产者的“现代”背景,实际上隐而不表却又显而易见地指向了“雇佣工人阶级”。以《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为起点,经由陈独秀、陈望道、蔡和森等早期共产主义者的进一步沿用和传播,“无产阶级”逐渐成为“公认的”专门表述Proletariat 的汉语术语。⑭
其次,尝试界定中国“无产阶级”。从1919 年起,李大钊对“无产阶级”的使用渐趋频繁,但他对这一概念的译介并非出于纯粹的知识旨趣,而旨在探索中国革命的出路,这推动他尝试对其进行本土化的转换。考虑到中国是一个农民占大多数的国家,李大钊扩展了“无产阶级”的内涵和外延,试图把工人、农民都归为无产阶级范畴。其中,工人阶级处在国内及国际资本家的重重压榨之下,严重缺乏生存资料和自由,农民阶级同样受到国内封建势力及国际资本力量的双重剥削,“我们中国是一个农国,大多数的劳工阶级就是那些农民”⑮,总之,他们都属于“无产阶级”,必须以革命理论武装他们,使之团结起来,成为社会变革的主体力量。⑯将广大农民纳入无产阶级,无疑是基于中国实际对“无产阶级”概念的再创造,反映出李大钊试图将马克思主义融入本土社会的努力。李大钊后来愈加关注农民及其革命角色的重要性,多次强调“估量革命动力时,不能不注意到农民是其重要的成分”⑰,“中国浩大的农民群众,如果能够组织起来,参加国民革命,中国国民革命的成功就不远了”。⑱这些重要见解体现了他对于中国革命主体的新探索,也为此后中国共产党发展关于农民革命的理论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最后,提出中国“无产阶级民族”理论。大致从1920 年初开始,李大钊逐渐将“中华民族”与“无产阶级”的概念相结合,形成了中华民族是世界无产阶级一个组成部分、中国民族独立运动隶属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观点,这是其“无产阶级民族”理论的核心要义。他指出,之所以把民族作为划分阶级的标准,是因为“中国今日在世界经济上,实立于将为世界的无产阶级的地位。”⑲中国的无产阶级虽然产生时间很早,但力量一直很薄弱,他们不仅受本国资本家的盘剥而沦为“无产阶级”,还要受国际资本家的压迫而成为“世界的无产阶级”,因此,整个中华民族“在阶级间是无产阶级,在国际间是弱小民族”⑳,这样一来,作为无产阶级的中华民族“也就达到了发展无产阶级觉悟的水平,因此中国人民也就有权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占有一席之地。”㉑李大钊将中国的民族独立、无产阶级革命与世界民族解放及无产阶级运动相连接,一方面缘于他希望俄国引发的世界革命浪潮能够继续发展,并在短时期内进入中国,促进中国革命的迅速进步,另一方面与他对中国无产阶级力量较弱、中国革命任务艰巨的认识有关,他希望经由参与世界民族解放运动及无产阶级革命,推动实现中华民族和中国无产阶级的独立与自由。“无产阶级民族”理论在此后不断得到李大钊的重申和发挥,构成其革命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并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国际统一战线理论的雏形。
从上述考察可见,对“无产阶级”的译介是李大钊学习、接受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一环,而对于这一概念的理解与认识,与他从民主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是同步共振、相互促进的。总体上看,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李大钊已经基本准确地掌握了“无产阶级”的原义,并能够立足于中国社会实际,对其进行本土化的诠释。在此基础上,李大钊开始将“无产阶级”概念应用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中国革命道路中更深层次的问题逐渐被揭示出来。
二、从建党到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李大钊对“无产阶级”概念的系统运用
李大钊曾指出,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不要忘了他的时代环境和我们的时代环境”㉒,同时还应当研究怎样将马克思主义应用于中国今日的政治经济情形。㉓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立者以及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李大钊对中国革命一系列问题的理论与实践探索,都融入并体现了他关于“无产阶级”概念的理解与运用。藉此,李大钊为尚处于初创阶段的中国共产党摸索革命道路作出了奠基性贡献,“无产阶级”概念本身也在中国革命语境下得到一定的发展。
首先,通过借鉴十月革命经验,李大钊探究了中国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关系与任务,推动了中国共产党的建立,提出了初步的无产阶级专政及其中国化构想。
从关注十月革命之初,李大钊便注意到,俄国革命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无产阶级建立了属于本阶级的政党。在1918 年7 月的《法俄革命之比较观》 中,他提醒人们,“俄国革命最近之形势,政权全归急进社会党之手,将从来之政治组织、社会组织根本推翻”㉔。1921 年3 月,李大钊再次以俄国经验为参照,强调了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巨大革命威力,“俄罗斯共产党,党员六十万人,以六十万人之大活跃,而建设了一个赤色国家。这种团体的组织与训练,真正可骇”。㉕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李大钊从对民国初期混乱状态下之政党政治的失望转向于积极寻求建立无产阶级政党,试图以此作为打开中国革命局面的钥匙。在其亲自领导和组织下,从1920 年3 月起,“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社会主义研究会”“北京共产主义小组”等在京津地区相继成立,有力地助推了建党筹备工作的完成。与此同时,李大钊较为全面深刻地剖析了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沿革、宗旨及性质,视之为成立中国无产阶级政党的范本。在介绍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时,他指出,这个社会党信奉的“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党,就是革命的社会党;他们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克思为宗主的;他们的目的,在把现在作为社会主义障碍的国家界限打破,把资本家独占利益的生产制度打破。”㉖与之相应,中国共产党“这个团体不是政客组织的政党,也不是中产阶级的民主党,乃是平民的劳动家的政党,即是社会主义团体”,是由中国“C 派的朋友”构成的一个“强固精密的组织”㉗。在这里,“平民的劳动家”实质上即指“无产阶级”,李大钊通过特别强调这一政党的无产阶级属性,将中国共产党的本质彰示出来。在此认识基础上,中共一大正式承认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将无产阶级组织起来进行社会革命,并“彻底断绝同黄色知识分子阶层及其他类似党派的联系”㉘;中共二大进一步指出:“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军,为无产阶级奋斗,和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党”㉙,至此,中国共产党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关系得以初步澄明。
是否承认无产阶级专政,是判定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的“最大试金石”之一。㉚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李大钊围绕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涵义及其在中国的实现路径进行了初始性的思考和实践。其一,他认为十月革命后的俄国政治便是无产阶级专政,这既是布尔什维克正在进行的统治,也是中国共产党应当首先追求的目标。这种政治“的确含有统治(rule) 的意味,而且很严,大权集于中央政府,实行统治别的阶级,这就是以一阶级的权力,替代他一阶级的权力,以劳工阶级的统治,替代中产阶级的少数政治”㉛,而其实施的缘由是“俄国许多资本阶级,尚是死灰复燃似的,为保护这新理想、新制度起见,不能不对于反动派加以提防”㉜。其二,李大钊对建立“每个民族都会有自己的特点”㉝的无产阶级专政有着一定的自觉认识,致力于推进无产阶级专政中国化。从中共一大至中共三大,在李大钊及早期共产党人的共同努力下,相继提出“承认无产阶级专政”“建立劳农专政的统治”㉞,以及确立“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的主张㉟,无产阶级专政作为党的一项基本要求,“找到了中国实际的联系并决定了党要走的道路。”㊱其三,李大钊为无产阶级专政以后的国家政治提出了初步设想。他将当时一些学者使用的“伊尔革图克拉西”(Ergatocracy) 译为“工人政治”,意指十月革命后俄国新创的“制度与理想”,认为无产阶级专政只是通往工人政治的过渡阶段,“将来到了基础确立的时候,除去少数幼稚、老休、残疾者外,其余皆是作事的工人,各尽所能以做工,各取所需以营生,阶级全然消灭,真正的伊尔革图克拉西,乃得实现。”㊲他盛赞工人政治是一种“新的德莫克拉西”,“是以工人的行政代替所有权统治的最后形体的资本主义的秩序的努力”,“这种政治完全属于工人,为工人而设,由工人管理一切事务,没有治人的意义”㊳。李大钊所设想的工人政治,实际上意味着一种社会主义性质的民主,反映出他将传统民主理论与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相结合的“一种很有意义的尝试”。㊴
其次,从“无产阶级”的本义出发,李大钊对中国工人阶级给予了较为充分的理论关注,亲自领导和参与了一系列早期中国工人运动。
与经典作家一致,李大钊基本将“无产阶级”与“工人阶级”视为同一范畴,在理论表述中往往互用。他对于工人阶级的地位和使命有着较为深刻的认识,认为工人的解放除了诉诸“最后的阶级竞争,没有第二个再好的方法”㊵。五四运动以降,李大钊日益重视步入历史舞台中央的中国工人阶级。在1920 年《五一运动史》中,他呼吁工人们真正站起来,让五一运动成为“劳工阶级的运动”㊶。在1922 年5 月《五一纪念日于现在中国劳动界的意义》中,他强调这一天是“资本家的厄日”,也是“工人扩张团结精进奋战的日子”㊷。李大钊还比较全面深入地阐述了中国工人阶级的社会处境、应有的斗争方式以及潜在的革命盟友等问题。他指出,中国的“产业者阶级毕竟是最大重要的阶级”㊸,是唯一堪当国民革命先锋的力量,他们可以效仿其他国家的斗争经验,通过社会主义革命,去推翻那些不劳而获的官僚强盗。为此,必须要将“劳工阶级、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以反抗富权阶级、资本阶级”㊹,而且必须联合“全世界的劳动阶级成立‘全世界劳动阶级的经济组织’”㊺,打破本国资本家、封建阶级的直接压迫与别国资本家的间接压迫。
与此同时,李大钊积极领导创建工会、创办刊物与学校、举行罢工等活动,为早期工人运动作出了重要贡献。在他的指导下,1921 年5 月,中国近代最早的工会组织之一“长辛店工人俱乐部”成立。同年7 月,早期宣传工人运动的重要刊物《工人周刊》在北京创设。从1921 年至1923 年,李大钊亲自领导和参与了长辛店铁路工人罢工、京奉铁路工人罢工、开滦煤矿工人大罢工及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助推了中国工人运动第一次高潮的形成。在此过程中,李大钊对中国工人阶级所存在的问题形成了更深入的理解。一方面,工人们缺乏组织性,“他们既没有集合的地点,更找不着资本家(的) 门同他们对抗!”“不晓得什么地方可去工作”㊻,而全国的工会组织主要以长江流域和广东一带比较先进,北方地区由于工业不发达,缺乏像样的工会。为此,应将重点放在工人组织的成立之上,“掌握工人运动的领导权,以使其成为革命的先锋队。”㊼另一方面,工人们的“阶级自觉”不强,应当加强对工人的教育,唤醒其革命的精神。李大钊引用Canon Gare 告诫英国工人的一段话,以强调工人阶级掌握知识的重要性:“若把知识仍遗留于特权阶级的手中,你将仍旧被践踏于知识的脚下,因为知识永远战胜愚昧”㊽,而在当时的中国,“像我们这教育不昌、知识贫弱的国民,劳工补助教育机关,尤是必要之必要。”㊾
最后,李大钊较早探索了中国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问题。其一,提出比较完备的、同资产阶级联合与斗争的立场和策略。1922 年以来,共产国际形成了中国革命应通过与资产阶级的联合而实现的指导意见,李大钊对此表示认同,认为“应该赶快不踌躇地联结一个‘民主的联合阵线’”㊿。中共三大前后,李大钊积极联络孙中山促成新三民主义的确立,参与完成国民党改组,协助召开国民党一大,为第一次国共合作的确立发挥了积极、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针对当时党内对于与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的疑虑,李大钊强调,“过去和将来国民运动的领导因素都是无产阶级,而不是其他阶级”[51]。针对国民党右派“党内有党”之论调,他指明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是想为国民革命运动而有所贡献于吾党的,不是为个人的私利与夫团体的取巧而有所攘窃于本党的”“绝对不是想把国民党化为共产党”[52]。大革命开展以来,李大钊进一步提出了团结国民党左派、争取中间派、反击右派的策略,并根据中国南、北方不同的革命形势,拟定了以工人阶级为主要依靠力量的革命路线。在1924 年6 月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上,李大钊正式总结了与资产阶级联合与斗争的方略。他指出,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其目的是为了改组它,改变它的纲领,并使它能够密切联系群众”“在于唤起群众的革命精神,引导他们反对国际帝国主义者和国内的军阀”以及“将其左翼争取到我们方面来,并以此加速革命浪潮的高涨”。随着孙中山及国民党左翼接受了建议,中国民族运动步入新阶段,这充分证明“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人是真正的革命先锋队。”[53]
其二,初步阐明无产阶级与农民建立革命同盟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从译介“无产阶级”概念之初,李大钊便对农民阶级这一潜在革命盟友给予了高度重视。随着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风起云涌,李大钊体会到“农民在革命中的主力军作用”[54],强调“农民终占总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全国人口中占主要的位置,农业尚为国民经济之基础。故当估量革命动力时,不能不注意到农民是其重要的成份。”[55]李大钊较早提出通过解决土地问题以实现对农民的革命动员,他认为佃农和自耕农占据中国农民的绝大多数,平均耕地面积逐年缩小的现状,反映出这一群体日益破产的事实,因此,“耕地农有”是广大贫农所急切的革命要求。[56]鉴于农民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分散性,李大钊主张以有力的组织动员将其团结起来斗争,他提醒从事农民工作的革命者,“第一要紧的工作,是唤起贫农阶级组织农民协会”“只有农民自己组织的农民协会才能保障其阶级的利益”。[57]同时,要将哥老会、红枪会等各种旧式农民武装力量改造成“现代的武装农民自卫团”,发展武装农民运动。[58]注重对农民的教育,“做种种普通常识及国民革命之教育的宣传”“把他们的乡土观念,渐渐发展而显出阶级的觉悟”[59]。1926 年3 月,李大钊通过揭示太平天国“藏留民族思想于下层阶级的事实”,认为“革命的力量常含蓄于工农阶级的下层民众之间,并且预示吾人以中国民族解放的成功多半要靠工农民众的努力”[60],这个颇具总体概括性的论断表明他对于工农联盟重要性的认识不断走向成熟。
除以上两个主要方面以外,李大钊还围绕如何保持中共的独立性、掌握革命武装斗争等问题,进行了始创性的理论和实践探索。列宁曾指出,无产阶级应当而且必须实现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61],在20 世纪20 年代中国革命的条件下,李大钊切实地践行了这一重要见解,他多次强调“在国民革命中当先锋的亦只有无产阶级”[62],而且主张共产党人不仅要有争取无产阶级领导权的意识,更要有实际的行动;不应害怕参加国民运动,而应站在运动的前列。[63]也正因为如此,中国共产党在建党后不久便迅速发展成为大革命的重要领导力量,就像李大钊所揭示的,“中国共产党的力量不大,它的战线很长,因为它同时领导着工人运动和民族运动。”[64]
三、李大钊探索“无产阶级”概念中国化的历史审视
马克思主义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科学”[65],“无产阶级”作为其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是了解、掌握及应用这一科学体系的一个前提性的理论范畴。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日本近代早期社会主义者从开始译介马克思主义理论起,便着手翻译proletarier、proletariat,李大钊在留日期间通过这些词语的日译术语初始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爆发后,李大钊逐渐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基本掌握,也正是在此过程中,他不仅首次提出了“无产阶级”的汉译术语,准确地使用了这一概念,深化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并较早对“无产阶级”概念在中国社会背景下的进一步阐释和应用进行了积极探索,取得了一系列富有首创意义的理论与实践成就,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端奠立了坚实的理论基石,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及早期革命活动的开展,发挥了重要的指导作用。
李大钊对“无产阶级”概念的阐释与运用蕴含着初步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原则。寻求将农民纳入中国的“无产阶级”、提出中国“无产阶级民族”理论、推动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对无产阶级专政中国化的初始设想、对中国工人运动的重视以及探索中国民主革命中的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等,均反映出李大钊将“无产阶级”的基本涵义与中国社会实际相结合的努力。这与其在传播和应用马克思主义过程中始终具有的、一定的中国问题意识是一致的。诚然,这种问题意识植根于近代以来无数仁人志士通过向西方学习以实现救亡图存的不懈追求之中,并且在中国最早一代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中普遍存在,毕竟“他们是和本国反帝反封建的现实斗争有紧密联系的、正在探寻新的革命道路的战士”[66],但相比较而言,李大钊对此表现出更为鲜明、深刻的理论自觉,正如他指出的,“一个社会主义者,为使他的主义在世界上发生一些影响,必须要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尽量应用于环绕着他的实境”,而且应当注意到将社会主义付诸于实际的运动时,它会“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应环境的变化”[67]。从这一视角出发,李大钊对“无产阶级”概念中国化的探索及成就,既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科学应用,同时也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革命语境下的进一步发展。而对于尚处于创立初期的中国共产党来说,它不仅具有构建中国革命理论、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实际效用,也蕴含着弥足珍贵的方法论意义。
李大钊探索“无产阶级”概念中国化的重要成就,与其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运动的先驱,呈现出一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一方面,李大钊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是他能够为“无产阶级”概念在近代中国的确立、传播和应用作出开创性贡献的主要原因。十月革命以前,包括李大钊在内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无产阶级”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受到日本近代早期社会主义者的影响,其问题在于往往孤立地理解和运用这一概念,未能从马克思学说的整个理论体系中去准确把握其涵义与意旨,由此造成概念的翻译、转译、回译及表述上的种种偏差,实际上,这也正是当时中国思想界不满足于“无产阶级”的日译术语“平民”,却又无法提出更好译法的一个重要缘由。十月革命后,随着李大钊率先实现马克思主义的转向,通过认识到“阶级竞争说恰如一条金线”[68],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经济学说和科学社会主义串联起来,他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学说的整体性把握,并相应地形成了更为全面、科学的“无产阶级”概念和汉译术语。另一方面,虽然李大钊并非将“无产阶级”概念引入中国的第一人,在他之前,梁启超、宋教仁、朱执信等均曾致力于使用这一概念[69],但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观点出发,准确译介“无产阶级”并立足于中国本土进行创造性的理论转化,是经由李大钊而首次完成的,构成其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一项重要内容与突出成就,助推他成为中国最初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此基础上,李大钊将“无产阶级”概念系统地运用于中国革命实际,对中国共产党成立、无产阶级专政及其中国化、工人运动、无产阶级领导权等一系列重大问题进行了富有始创意义的理论与实践探索,由此进一步确立了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以及早期重要领导人之地位。
李大钊探索“无产阶级”概念中国化的不足之处,主要缘于其所处时代的局限。尽管比较充分地注意到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地位,并试图将其归入无产阶级,但李大钊没有从理论上澄清代表落后生产力的农民阶级与代表最先进生产力的工人阶级何以构成同一阶级。尽管他对于无产阶级专政及其在中国的可能演进方向提出了若干见解,但整体上较为简略,且更多来自对俄国革命经验的观察和挪用,未能系统深入地揭示中国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内涵、表现形式及实现路径。此外,关于中国“无产阶级民族”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之间的关系,关于中国共产党如何保持独立地位以及如何更充分地发动农民运动、更有效地掌握革命武装斗争等问题,李大钊的相关看法都存在阐释不足或探究不深的缺憾。不过,从主要方面来看,这些欠缺并非李大钊自身革命思想的瑕疵,而基本上都与当时中国共产党尚处于幼年时期有关,反映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启动阶段的一种应然状态。作为一个成立不久的无产阶级政党,中国革命中的诸多问题还未充分展开,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其予以揭示和解决也尚待时日,只有当它们在具体的革命实践中彻底地呈现出来,才能得到足够的关注和更彻底的澄明。
注释:
①参见李龙牧:《李大钊同志和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宣传》,《历史研究》1957 年第5 期; [德] 李博: 《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和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赵倩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年版;杨奎松:《关于早期共产党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兼谈中共“一大”纲领为何没能联系中国实际》,《史林》2021 年第1 期。
②陈培永: 《重解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社会科学家》2018 年第4 期。
③④㉝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06、400、239 页。
⑤⑪⑭㉑[69] [德] 李博:《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和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赵倩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321—322、325、327、327—328、323—325 页。
⑥刘民山:《李大钊与幸德秋水》,《近代史研究》1995 年第4 期。
⑦王昌英:《李大钊与陈独秀的马克思主义转向比较》,《武汉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8 年第2期。
⑧ [美] 莫里斯·迈斯纳:《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译组译,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 年版,第58 页。
⑨⑩⑮㉔㉖㊾ 《李大钊全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366、364、422—423、329、364、409 页。
⑫ [美] 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刘尊棋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 年版,第248 页。
⑬⑯⑲㉒㉗㊵㊶㊹[67][68] 《李大钊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17、192、24、350、5、233、213、51、5 页。
⑰⑱㊼[53][55][56][57][58][59][60][64] 《李大钊全集》 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98、107—108、5—6、3—5、97、105、107、168、167、127、6 页。
⑳㉓㉕㉛㉜㊲㊳㊷㊸㊺㊻㊽㊿[51][52][62][63] 《李大钊全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4、516、348、158—159、4、4—5、6、84、415、57、58、21、124、226、507—508、512、507 页。
㉘㉙㉞㉟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版,第3、44、3、115—116 页。
㉚ 《列宁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1 页。
㊱李玉贞等主编:《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年版,第243 页。
㊴王桧林: 《李大钊的“平民主义”与“工人政治”》,《中共党史研究》1989 年第6 期。
[54] 《胡乔木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96 页。
[61] 《列宁全集》 第11 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83 页。
[65]本书编写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第1 页。
[66]李龙牧:《五四时期思想史论》,厦门大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19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