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径选择·建构机制·学科反思
——以《经典“鲁迅”:历史的镜像》为中心
2021-01-29禹权恒
禹权恒
回顾百年鲁迅研究的基本模式,主要有本体论和形象论两种思路。前者重点围绕着鲁迅的经典文本、精神人格、思想蕴涵等进行阐释,尝试对鲁迅本人及其作品作出评价,目前已经取得丰富的研究成果。后者即转向考察现象学意义上的鲁迅,属于鲁迅研究之研究,试图建构鲁迅形象的多副面孔,努力挖掘其背后潜藏的深层原因。事实上,鲁迅研究早已溢出文学研究范畴,成为透视20 世纪中国革命史、思想史、文化史的重要参照。2021 年初陈国恩等所著的《经典“鲁迅”:历史的镜像》 (下文简称“陈著”) 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本书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鲁迅与二十世纪中国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颇受学术界关注。
一、路径选择:鲁迅形象研究的理论基石
纵观百年鲁迅形象研究领域的标志性成果,主要有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两种路径。毫无疑问,陈著全面运用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两种视角,把鲁迅形象研究推向一个新高度。具体来讲,谱系学和文学社会学方法是陈著切入研究对象的重要视角。
第一,谱系学研究方法的综合运用。“谱系学”概念最早来源于尼采的《道德的谱系》,其非常强调断裂性和偶然性,反对任何事物的本源性探究。倘若全面审视陈著的基本内容,我们会发现鲁迅形象的嬗变、建构都与谱系学原理存在密切关联。陈著把不同时期的鲁迅形象划分为“五四鲁迅”“左翼鲁迅”“毛泽东时代鲁迅”“新时期鲁迅”“新世纪之交鲁迅”等等,彰显了时代因素在鲁迅形象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具体到不同历史阶段,可能会呈现出纷繁复杂甚至互相矛盾的鲁迅形象。在20 世纪中国文化语境中,不同政治力量和文化团体围绕着鲁迅形象曾展开过激烈论争,他们把鲁迅塑造为“启蒙先锋”“左翼旗手”“中国的堂吉诃德”“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汉奸文人”“堕落文人”“新中国的圣人”“毛主席的好学生”“寂寞精英”等等,试图把鲁迅作为一种象征资本来争夺,从而为各自政治宣言和思想立场摇旗呐喊。总体来讲,鲁迅形象本身具有动态性特征,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形象主体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人生阶段有着不尽相同的形象要素和样态;二是不同身份或立场的阐释者眼中的鲁迅形象也会随时间的推移和具体事情而发生改变”①。由此可见,谱系学方法是作者切入对象的重要入口,也构成了本论著的基本特色。
第二,文学社会学方法的新尝试。在过去很长时间内,由于“极左”政治路线的错误引导,文学社会学曾经脱离文学审美属性,成为图解不同历史时期政治口号和文化政策的工具。然而,这绝不是文学社会学本身的弊病,而是研究者运用失当之故。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文学批评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学的学科规定性,陈著认为,“重要的不是把文学社会学驱逐出文学研究的领域,而是要认真总结正反两方面经验,在避免重犯历史上庸俗的文学社会学错误的同时,发挥文学社会学在文学研究中的积极作用,开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新领域,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②。陈著全面考察鲁迅形象建构及其背后蕴含的价值意义,把鲁迅作为“历史的镜像”来深度剖析,试图把鲁迅形象和20 世纪中国革命史、思想史、文化史等相互勾连起来,运用的是文学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可以说,从“五四”到新时期以至“新世纪之交”,中国现代思想文化领域的许多脉动都能在鲁迅研究上找到直接反映。因此,文学社会学在新时代语境中应该得到重新诠释,也是陈著在研究路径上的一个创新。
二、建构机制:鲁迅形象研究的规律探寻
鲁迅形象生成主要依靠文学作品图示、文学史编写建构和学术研究解读三种途径来完成。除此之外,许多政治集团、文化团体、中小学语文教材编撰、同时代人(亲人、朋友、同事、弟子以及论敌) 等,基于不同的政治立场、思想趣味甚至个人恩怨,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鲁迅形象建构的整体工程。笔者主要从两个层面来论述鲁迅形象的建构机制,进一步总结鲁迅形象建构中的基本规律。
第一,不同文化团体对鲁迅形象的塑造。鲁迅一生没有加入任何政党组织,但却与许多文学社团建立了密切关系,甚至成为很多文学团体和组织的重要成员。1930 年3 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 在上海成立,鲁迅开始是完全支持这个半政党性质的社团组织的。但随着中国革命形势的风云突变以及“左倾”错误方针的迅速蔓延,鲁迅和“左联”的领导人周扬等人发生了矛盾冲突。陈著认为,究其实质是“政治左翼”和“启蒙左翼”之间的思想冲突,彰显出无产阶级革命阵营内部的歧异分化。值得注意的是,陈著并没有简单停留在此层面,而是进一步思考怎样弥合鲁迅的思想和左翼思想之间的间隙,以及如何阐释五四时期的鲁迅与“左联”时期鲁迅的差异问题,从而向世人证明鲁迅的道路就是中国许多进步知识分子的正确道路。针对鲁迅和左翼思想之间的矛盾裂缝,陈著认为毛泽东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重要难题,并尝试着对鲁迅形象进行全面改造,“毛泽东的高明之处在于,不同于左翼理论家的就事论事,片面地从左翼立场来评价历史和评价鲁迅,而是把‘五四’看作是新民主主义历史的起点,高屋建瓴地把五四传统整个纳入新民主主义的历史范畴,从而在理论上证明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以此解决了鲁迅与左翼之间的分歧”③。毫无疑问,这一观点廓清了长期以来鲁迅研究史上的一团迷雾,让人耳目一新,彰显出作者深厚的理论思考和辨析能力。
第二,不同时期文学史著对鲁迅形象的塑造。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鲁迅势必成为许多文学史家编纂的重要对象,这不仅是由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决定的,也是全面贯彻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现实需要。首先,陈著选取20 世纪50 年代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 以及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三部代表性文学史著,认为他们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思想,把鲁迅作为“一体化”阶段的经典作家,试图对来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可以说,鲁迅形象建构本身承载着政治宣谕功能,也成为图解新中国文艺政策的基本工具。其次,陈著把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三部大陆以外的文学史著作为有效样本,试图剥离极左政治意识形态的严重束缚,以“他者”的价值立场和审美态度,来破除对鲁迅的神圣化和偶像化,理性建构符合海外汉学家的“另类”鲁迅形象,其中的洞见和偏见非常明显。倘若把20 世纪50 年代文学史著中的鲁迅形象和大陆以外文学史著中的鲁迅形象进行对比,我们发现政治舆论和文化症候都制约着各自时代的文学生产,肯定会对文学史编纂产生深刻影响,必然会波及到鲁迅形象的不同面孔,这无疑构成了鲁迅形象塑造的另一条道路。
不管是抬高鲁迅,还是贬低鲁迅,都属于对鲁迅形象的严重误读,它们已经构成了20 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论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一部中国鲁迅学史,其实就是一部‘鲁迅映像’与‘鲁迅本体’之间不断背离又不断契合的历史。”④针对此问题,陈著指出,“以往之所以造成对‘鲁迅形象’的误读,一是作家身份的单一政治认同,政治的涨落确定作家的评定,产生过‘超世俗的神圣化’与‘反神圣的世俗化’的曲解现象;二是脱离文化语境的单向思维模式,简单地附和时评效应、气候背景,对变动的‘鲁迅形象’缺乏整体关照,出现过本质论和绝对论的误读倾向”⑤。当前,我们呼唤建构真实完整的鲁迅形象,不仅要关注这一典型现象,而且应该将其作为一种“历史的镜像”,深度挖掘背后所潜藏的原因,才有可能比较好地把握20 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论争的真相。
三、学科反思:鲁迅形象研究的内在规定
作为一门独立学科,鲁迅研究要想在新时代语境中得到拓展深化,要求我们必须结合当下社会的价值选择,全面总结经验教训,努力挖掘鲁迅研究新的学术增长点。当前,鲁迅研究出现了“政治鲁迅”和“世俗化鲁迅”两种态势,陈著对此也进行了深度思考,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第一,“政治鲁迅”的形象再造。近年来,邱焕星、韩琛、杨姿、李玮、钟诚等青年学者重新提出“政治鲁迅”的研究话题,不是旧调重弹,而是尝试进行鲁迅研究的“再政治化”,认真寻找其内部蕴含的新质素,探索鲁迅形象研究的增长点。陈著认为,鲁迅形象的革命性决定了其从纯碎的思想文化层面抽象为一种政治规定,也确认了“鲁迅的政治学”或“政治化的鲁迅”。作为“革命的同路人”,尽管鲁迅内心深处拒斥政党政治,然而终究不能摆脱政党集团的现实熏染。特别是1936 年鲁迅去世后,“不在场”的鲁迅深陷于各种政治旋涡,让毛泽东的“鲁迅方向”生发出多种历史隐喻。此时,“政治鲁迅”提法已经明显区别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蕴涵意义,而是赋予其新的学理思考,希望借助鲁迅的精神资源参与到当今社会价值重建的系统工程中,从而可以使“伟大的传统”继续延传下去。例如,鲁迅精神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建构、后革命语境对于鲁迅研究的挑战、鲁迅思想对于中国现代化思想的资源价值、鲁迅的文化选择与百年中国道德伦理重建等,都可以看作“政治鲁迅”研究的延伸。
第二,“世俗化鲁迅”的形象重构。“世俗化鲁迅”是与“政治鲁迅”形成鲜明对比的重要现象。陈著认为,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中的“鲁迅”以及鲁迅研究遭遇到了空前寂寞,这绝不是贬低鲁迅的历史地位和社会影响力,而是有效实现“回归鲁迅”的重要途径之一。在二元对立的政治语境中,许多研究者往往过度阐释“鲁迅的红色”,过度强调鲁迅的政治革命意义。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随着“世俗化思潮”在中国全面铺展开来,“非鲁”现象成为推动“世俗化鲁迅”形象建构的历史契机。比如,“人文精神讨论”“青海湖事件”“断裂事件”“悼词事件”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世俗化思潮”对鲁迅研究的深刻影响。陈著进一步指出,从“大鲁迅”向“小鲁迅”、“从集体化鲁迅”向“个体化鲁迅”的形象塑造肯定具有多重意义,让鲁迅从“天上”回到“人间”,逐渐向“鲁迅本体”靠拢,从而最终完成“还原鲁迅”的历史目标。然而,近年来的鲁迅研究也出现了过度阐释“日常生活中鲁迅”的趋向。比如,研究鲁迅的经济收入、鲁迅的电影生活、鲁迅的吸烟癖好、鲁迅的饮食习惯、鲁迅的住居环境等,这些话题不是不能够展开研究,甚至还可能碰撞出智慧的闪光点。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对鲁迅世界中末端、琐碎的细节做过度阐释,即可能遮蔽鲁迅思想的主体,甚至曲解鲁迅。正如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上发现了一片新叶或者一片枯叶一样,于这棵大树的基本形状和功能几乎没什么影响。而如果过分夸大新叶的生命价值和枯叶的衰败作用,无视整株大树的生长状态,那就真的是一叶障目了”⑥。因此,我们应该全面评价“世俗化鲁迅”研究的现实意义,理性辩证地看待问题,惟如此,才可能把鲁迅研究推向新高度。
总体而言,鲁迅研究要想进一步深化拓展,必须紧密结合当前社会发展态势,综合运用不同研究范式,大胆开辟鲁迅研究的新空间。比如,“鲁迅与民国政治的本源关系、鲁迅与民粹主义、鲁迅的政治哲学、鲁迅文艺思想中外国文学思想的流变考据、鲁迅思想的日常化价值、鲁迅研究的民间性问题等”⑦,都是可以深度耕耘的学术话题。鲁迅是20 世纪中国社会文化无法绕开的存在,陈著将鲁迅形象的生成置于20 世纪中国的复杂历史语境之中,在此基础上考察鲁迅形象的建构与嬗变,从现代性视野审视鲁迅形象的文化特质与精神品格,思路独特,视野开阔,论述有力,应该得到鲁迅研究界的积极评价。
注释:
①吴翔宇: 《20 世纪中国文化语境下的“鲁迅形象”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24 页。
②③⑤⑥⑦陈国恩等: 《经典“鲁迅”:历史的镜像》,商务印书馆2021 年版,第5、8、90、277、271 页。
④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