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元好问与王士禛论诗绝句的启示

2021-01-29李德强王晓莹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论诗诗史元好问

李德强,王晓莹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自杜甫创作《戏为六绝句》后,论诗绝句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样式,其本身也是一种文学体裁。作者用诗歌叙写批评思想的同时,其诗歌也成为被批评鉴赏的对象。论诗绝句所具有的文学批评与批评文学双重性质,恰恰便于我们在进行文本细读的同时,对其内在的批评理论及意义进行分析,从论诗绝句的批评结果中得出新的批评结果。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金人元好问与清人王世禛的论诗绝句,以其各自的批评鉴赏眼光,为论诗绝句带来了“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的诗学批评特质与文化启示。

一、元好问论诗绝句的诗史脉络及批评主张

元好问论诗绝句[1]第一首云:“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指出了作诗的原因,即用“正体”来使诗坛的“泾渭各清浑”,其后对诗史脉络的论述,都服务于这个目的。元好问阐述了其所崇尚的壮美与自然之风,又通过对宋代“杂体愈备”的模仿之风进行批评,突出其论诗宗旨亦即批评主张——“诚”与“雅”,也就是“正体”。

首先,元好问论诗绝句重视“诚”与“雅”的批评原则。元遗山为《小亨集》所作之序曾指出:

唐诗所以绝出《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它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其是之谓本。[2]

此文作于元遗山六十岁时,其论诗宗旨始终以“诚”为本,论诗绝句中虽未直言“诚”之宗旨,却隐现于自然而绝无矫饰、发于心而纯真的诗论中。第五首云:“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此借阮籍之真,言“诚”之宗旨。众所周知,阮籍代表作《咏怀八十二首》吟咏幽怀,虽然“阮旨遥深”,却字字皆真,这种“真”恰是遗山所强调的“诚”之所在。元好问对诗歌“诚”的认识深化,并带来了对“雅”的重视。

元好问论诗绝句第八首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他盛赞陈子昂居功至伟,表达出提倡风雅的论诗宗旨。另一方面,第九首直言陆机、潘岳“斗靡夸多”、“布谷澜翻”;第十首指出“少陵自有连城璧”,而不满元稹不识璧玉,吹捧“珷玞”的行为;第二十三首中指出“俳谐怒骂”的诗坛乃是“除却雅言都不知”的怪谈等。可见,元好问认为对铺排、俳谐之风皆都需要以温柔敦厚规之,以雅正含蓄引之。实际上,元好问对乖离风教之旨的作品一直是有保留的批评。郭绍虞《论诗三十首小笺》曾指出:“元好问论诗虽无宗国兴亡之盛,然就此诗言,知一般诗人之逃避现实、脱离现实者,固不为元氏所许矣。”[3]抓住了元好问论诗组诗的核心问题之一。在他看来,诗歌对现实的反映折射作用,依然是诗歌更本质、更不可少的作用。元好问在主张温柔含蓄之外,绝不忽视诗歌的现实作用,正是对“雅”之内涵的解读。“诚”与“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元好问诗论的出发点和基石。

其次,崇尚壮美与自然诗风,是对“诚”与“雅”批评主张的深化和实践。其论诗第二首云:“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元好问从汉末建安始论,先以两晋张华、陶潜等人为标榜,提出所崇尚的壮美、自然之风,而后引出论诗宗旨,至此则将所提倡的“正体”概念立出。

纵观元好问论诗绝句第十首到第二十首,其中有九首论及唐代诗人诗作,是对“诚”与“雅”批评主张的深化和实践。一方面,元稹将排比铺张误作“连城璧”、学习前人却陷入模拟剽窃的“东抹西涂手”等,都从反面深化了诗歌正体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元好问以李贺“灯前山鬼”的器局,反衬李白的壮美自然;以孟郊“诗囚”,反衬韩愈“潮阳笔”的壮美等,则在批评标准中提倡自然、壮美的风尚。进而,他又通过对卢仝的褒扬,再一次肯定雅正之旨,同时对“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的晦涩诗风进行了批判,从而对风雅失落的现状进行否定。元好问对唐代诗风的评价,亦与两晋时期的壮美与自然诗风相衔接,这不但清晰勾画出论诗绝句的理论脉络,更使诗歌“史”的意义得到了充分体现。有唐一代完美展示了一个回归风雅的过程与结果,对元好问所处时代的风雅失落现状极具榜样作用。

最后,对宋诗中“杂体愈备”现象的批评,是对“诚”与“雅”批评的侧面烘托。元好问论诗绝句第二十一首到第二十九首,由唐入宋,其诗史脉络也逐渐梳理清晰。对宋诗评论所用篇幅与唐诗相近,这恰是在树立唐代榜样作用后,特别需要注意的一个反向例证。

论诗绝句第二十二首云:“奇外无奇更出奇, 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 沧海横流却是谁?”第二十八首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由诗可见,元好问对苏轼、黄庭坚并无严辞批评之意,而是认为他们在开创宋诗的求新求奇之风的同时,也使宋诗走上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刻意求奇之路。苏轼天才高致,作诗重创新而臻于自然化境,所讲究的自然之法也难以捉摸。故顺此路行模仿之事,容易走进另一个死胡同:恣意的创新便易讹滥。黄庭坚强调“夺胎换骨”或“点铁成金”[4],其最终目的都是自成一家,而不是一味模仿。江西末流走上了盲目模拟的纤末之路,终究不能自成一家,成为诗坛一大弊病。但元好问更在意的是,二人身后的影响。无论是“万波随”,还是“江西社里人”,都是对苏、黄的模拟,却从形到神都未达到模拟的善境。这都是对“诚”与“雅”批评范式的侧面烘托。

结合上述论断与论诗绝句之言,可以发现:元好问所构建的“诗史脉络”从建安、两晋南北朝,豪壮之张华、刘琨等,及陶潜、谢灵运为标榜始,至唐代陈子昂、韦应物、柳宗元辈重归风雅,有宋一代则“杂体愈备”,然后“去风雅愈远”,到金元之际,再次提倡风雅之旨,重新强调风雅“正体”。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诗史架构,贯穿着“诚”与“雅”的批评主张,二者相辅相成,使其脉络清晰且主体突出。这与王世禛的诗史观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王士禛论诗绝句的诗史脉络及批评主张

作为清代诗人,王士禛论诗范围从汉末一直贯穿至明末,其论诗绝句[5]则将“神韵”的批评原则贯穿于诗史架构中。如果说,元好问“诚”与“雅”的批评主张是明确而直白的,王士禛的“神韵”主旨则更加委婉,更具包容性,这恰恰也是“神韵”的意味所在。

第一,从对汉末到唐代诗人的评价中,贯穿“神韵”的批评原则。王世禛论诗重视诗歌的创新,前两首诗即对曹氏兄弟与张华的独创新语表示了肯定。从第三首到第十一首,均论唐代诗人创作,其中认为李白承接前代,又以其“才笔九州横”使“六代淫哇”失声,开辟了诗歌新风,这是对唐初诗人扫荡六朝绮靡余风的肯定,也使论诗绝句的“诗史架构”更加完整,并开启了对“神韵”诗歌的脉络建构。

王世禛论诗绝句第四首云:“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通过称赞王维“浣笔为图”,暗藏了对孟浩然的欣赏。又第七首云:“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旨妙,柳州哪得并苏州?”其先对韦、柳“风怀澄澹”诗风的认可,又以客观的眼光分析了韦诗的高妙之处,而不随波逐流。王士禛对王、孟、韦、柳的推崇,与其“神韵诗”的旨归是一致的。正如其《鬲津草堂诗集序》所言:“昔司空表圣作《诗品》凡二十四,有谓‘冲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希’;有谓‘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清奇’者,曰‘神出古异,澹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6]他赞赏“冲淡”、“自然”、“清奇”等诗风,恰可作为“神韵”诗内涵的具体阐释,当然,“神韵”诗亦不仅包含这些特征。“神韵”特征的不可捉摸,恰恰诠释了它本身的特征:“解识无声弦旨妙”,不可说的妙处,便是神韵的妙处。而王士禛之所以否定柳宗元高于韦应物的说法,恰是因为韦诗“解识无声弦旨妙”是对“神韵”主张的一次正面表达。

反之,王士禛论诗绝句第十首认为白居易诗是“沙中金屑苦难披”,留诗三千首,却“独愧文章替左司”,寓诗不在多而在其质之意;第十一首指出李商隐“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用典过密,使诗歌渊博深奥,难以解读。其表达了王士禛反对的两种倾向:滥于作诗、用典过密,这也从反面又一次印证了“神韵”的理论主张。

第二,对宋元诗歌正反两面的评价中,强化“神韵”的理论主张。王世禛用五首论诗绝句来探讨宋元诗歌。其第十二首云:“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飨杜陵人。”第十四首又云:“苦学昌黎未赏音,偶思螺蛤见公心。平生自负庐山作,才尽禅房花木深。”这两首诗对江西诗派与欧阳修提出批评,其主旨在于反对模拟,强调独立创新,与第六首相呼应。对这一诗旨的理解,需要结合王士禛所处的时代来看。清初反观前代文学得失,其中明代文学一大弊病即是高举复古而过度模拟,而站在新朝诗学发展节点上回望,这一经验教训显得尤为重要。同时,论诗绝句第十三首以“论古应从象罔求”赞赏王安石的炼字功力。一字之差,关乎神韵,并与前后模拟成风形成了鲜明对比,其意在强调诗歌神韵来自刻苦的创新。

论及元代诗歌时,王世禛又表现出包容气度。论诗绝句第十六首云:“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王士禛以欣赏的笔调对待杨维桢诗的豪放淋漓与吴莱诗的雄浑奇肆,其意在指出除唐诗外,宋元诗也有可读可赏之作,其中表现出包容宋元的气度,也是对“神韵”包容性的诗学批评阐释。

第三,对明代诗人的批评中,体现“神韵”诗旨的包容性。王世禛论诗绝句从第十七首到第二十八首,用最多篇幅评论明代诗人作品。其中,有对具体诗人进行评价的诗论;有借褒贬阐发批评主张的诗论。在这样丰富的诗论层次中,尽可能展现了明代的诗坛生态,体现其论诗主旨的包容性。具体情况如下所示。

对具体诗人进行评价时,如第十七首云:“论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赞赏李梦阳的诗格与人品;第二十八首云:“九疑泪竹娥皇庙,字字《离骚》屈宋心。”把邝露比作屈宋,亦见其评价之高。从这里可知,王世禛论诗并非执着于所谓大家或小家之高下,足见其包容性。他也借褒贬阐发批评主张,说明诗旨。如第二十六首云:“枫落吴江妙如神,思君流水是天真。何因点窜澄江练,笑杀谈诗谢茂秦。”借谢榛之事,主张作诗追求“天真”,强化其追求自然的“神韵”诗旨。

当然,王世禛论诗绝句为郑善夫、何景明“翻案”时,更好地体现其“神韵”诗旨的包容性。如第十九首云:“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三辅血成川。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他认为郑善夫的“变雅”之言,并非所谓的无病呻吟。时逢动乱,随时变而变,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第二十一首云:“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王杨卢骆当时体,莫逐刀圭误后贤。”王世禛把何景明《明月篇》看作“妙悟”之语,包含着个人抒情特色,不应被误认为是完全对“初唐四杰”的模拟之作,而其仿作《明月篇》,也不应完全以前代诗歌为准绳。可见王世禛对两人的诗学批评中,慎重考虑到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现实趋向性。王世禛立足于创作的时代,知人论世,从客观出发为前人“翻案”,正是其论诗绝句的包容性所在。

综上而言,王士禛论诗绝句崇尚诗歌所呈现的“神韵”意味,进而提出创新、反对一味模拟,乃是“神韵”风度的一种表现。王士禛对宋、元、明作家的批评,也使其论诗秉持着客观立场,同样契合了“神韵”包容的特质。同时,王世禛论诗绝句从汉末到明代的诗史脉络清晰有序,其中贯穿“神韵”之旨,又以其包容性为 “神韵”作了恰到好处的阐释。虽目为戏仿之作,却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并输元遗山之论。

三、元、王论诗绝句的诗史观及其内涵

通过对元好问与王士禛论诗绝句的诗史脉络和批评主张的梳理,进而探究二人诗论的批评内涵。对比元、王论诗绝句的诗史观,可以发现以下两方面的关联。

第一,殊方同致:二人在诗史构建中皆以唐诗为典范,而如何向典范过渡的作诗进径又有所不同。在元好问的诗史构建中,最终的诗旨是回归风雅。而回归风雅的最佳榜样便是唐诗。从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开始,唐诗便以其壮美、自然的诗风,在遗山所勾勒的诗史上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风雅回归”。向这一典范靠近的进径,便是塑造壮美、自然的诗风,使其合于“诚”与“雅”的审美标准,最终完成向风雅之旨的过渡。

与元好问论诗相同的是,王士禛所认可的最高典范也是唐诗,只不过划定的范围更具体——盛唐山水田园诗风。但王士禛在靠近典范的进径方面,没有给出固定的答案,而对典范之外的诗歌,王士禛也予以相当的肯定。如王世禛把对黄庭坚与江西诗派的区别对待,以“神韵”为准的灵活转化,更具诗学批评的包容性。

第二,鉴往开来:二人的诗史观都有开放乐观的一面,不否定前代,而是用前代的经验教训示以后来者。在诗史脉络的勾勒中,二人都按时代更迭顺序进行。从中不难发现,对于相距最近的朝代诗歌,二人均施以更多笔墨,二人论诗均未有贵远贱近,而是以更具审视意味的目光,考量相近的时代诗歌发展。若将其放在诗史观念的背景下进行考量,可以发现其诗史观念的开放和乐观。元、王二人对宋、明诗人相应批评的同时,也肯定其存在价值。这种肯定所包含的是一种开放乐观的诗史观念:各时代的诗人诗作对后世均有价值,或均有所警示。这种价值不仅是前代诗歌存在的意义,更是对后世继续创新发展的一种展望。只有存在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才更需要注重前代诗坛的经验和教训,并为未来诗风指明一条与时代脉搏相辅相成的发展方向。

当然,不管是对最高典范的树立,还是指出的为诗进径,抑或对前代诗人诗作的评价,都是以诗旨为指导,提出批评观点。要探究元、王二人论诗绝句的诗学内涵,应结合二人论诗史实为阐明诗旨这一现象,以及各自的时代境况而言。

第一,时代与功能:元、王二人诗学观的批评范式。元好问《中州集》卷十曾记载:

南渡以来,诗学为盛。后生辈一弄笔墨,岸然以风雅自名,高自标置,转相贩卖,少遭指摘,终死为敌。一时主文盟者,又皆泛爱多可,坐受愚弄,不为裁抑,且以激昂张大之语从臾之。[7]

元好问提出其“诚”与“雅”的诗旨,希望对时代文风进行指引,实为其所处环境下的一条应时之路。从内容看,其论诗绝句的指导思想是回归风雅,以“诚”与“雅”为指导所勾勒出的诗史,在诞生过程中就以诗旨为框架;从结果来看,其诗史确乎成为阐明诗旨而出现的产物。就论诗绝句这样有针对性的文体而言,创作必然有批评目的;批评目的反过来也会影响其所提倡之诗旨。

显然,王士禛《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贯穿的“神韵”说,也是应运而生,应时而生。《四库全书总目》曾云:

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禛乃持严羽余论,倡神韵之说以救之。故其推为极轨者,惟王、孟、韦、柳诸家。[8]

王士禛“神韵”说不但能迎合清廷的文治武功,也能在严密文网中获得生存时机,更能革除前代诗学弊端,可谓有一石三鸟之能。清远冲淡的“神韵”说,有兼容唐宋的包容性,以至“天下遂翕然和之”,[9]同元好问一样,王士禛论诗绝句勾勒的诗史,也为“神韵”诗旨提供了可供耕耨的土壤。同样,王世禛在论述诗史过程中的安排,均以“神韵”为指导,勾勒出其独有的诗史脉络。

不难发现,元好问与王士禛的论诗绝句皆立足于时代背景,欲以其诗旨为文风发展指引出一条更健康的道路。元、王二人在打破旧有的、不合于时代发展的风气时,又提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方案,使其论诗绝句更好发挥破而后立,矫正时风的诗学功能。

第二,诗学与体裁:元、王二人论诗绝句的批评效应。从杜甫《戏为六绝句》开创,经过宋代的短暂发展,论诗绝句体裁的诗学价值依旧有限。至元好问时代,才真正迎来了诗学批评的转折。它在清代的繁荣发展中,王士禛是一个重要承接点。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指出:“元遗山论诗绝句,效少陵‘庾信文章老更成’诸篇而作也。王贻上仿其体,一时争效之。”[10]王士禛对元好问组诗的模仿,开启了清人仿作论诗绝句的新风。

据郭绍虞、钱仲联等编《万首论诗绝句》来看,“效仿某人论诗”有1164首,其中仿杜甫者有74首,仿效元好问者有1002首,仿王士禛者有88首。毫无疑问,王士禛仿作的传播之功实不可没。就时代而言,根据《万首论诗绝句》可知,唐、宋、金、元、明诸朝,共收录论诗绝句651首,而清代多达8621首,使之成为论诗绝句创作的高峰时代。从论诗绝句发展史可以看出,元、王二人的论诗绝句不仅对时代和文坛产生了积极影响,同时也对论诗绝句的自身发展产生了强力推进作用,自有不可替代的诗学批评意义。

四、元、王“诗史研究法”的理论启示:“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

通过上文对元好问与王士禛论诗绝句的诗史脉络、诗史观及诗学内涵的分析,从而探求元、王二人论诗绝句所勾勒的诗史及借诗史所要达成的目标,以发现适于现状的“诗史研究法”,即“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

“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是《文心雕龙·总术》中批评术语,并体现出与不同时期文学趋势时期相适应的批评立场。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有云:“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思无定契,理有恒存。”他把识“大体”作为先决条件,以全局观来统筹。进而“鉴必穷源”,对各题文章的规范和体式都要做充分和深入了解,通过有的放矢的全局观来指导文章的方向。其又云:“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11]只有深刻剖析文章的“奥秘”,乃成为通才的必备条件之一;而要成为通才,必须知道如何获取文章的“奥秘”,两者是不可分割的。进而,作家才能根据不同的“区域”,采用灵活的写作技巧,进行文学评判。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指出:“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然则彦和之撰斯文,意在捉挈纲维,指陈枢要明矣。”[12]则对元、王二人的诗史研究法同样适用,同样具有诗学批评指导意义。

因此,元、王二人面对着文坛现状和时代环境的争论与冲突,并在其诗旨的指导下,采用论诗绝句来论诗史;从对诗史的追溯中,树立具体的学习典范和指导方向,此乃“鉴必穷源”的诗史研究法;其论诗绝句自身所带有的包容弹性,又使指导方法更灵活、更温和。因而在化解问题和争端的同时,不是气势汹汹地与问题对抗,而是以包容性和弹性方式化解问题争端,此乃“圆鉴区域”的诗史研究法。正是对“鉴必穷源”与“圆鉴区域”的理论启示。

从某种意义上说,元好问和王士禛用论诗绝句这一形式勾勒出他们眼中的“诗史”。因这一批评文体的特性,使得其所论之“诗史”本身就有多种解读可能,以及其所带来的理解上的模糊。作者将观点浓缩在论诗短句中,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也因主客体的差异而容易产生理解上的偏差。因为这种模糊性,也使得论诗绝句有了更多的包容弹性。每一首诗都是独立的个体,前后之间可以不需要连缀语词,从而用以表达明确态度的词语成为非必需品。所以对同一个评论对象,可以解读出更多种、多面的批评态度。而对作者的批评主旨的把握,则需要连缀整体进行整体性把握。故而,这种文学批评也使之成为一种批评文学。对此的解读有更多的结果,或是感性解读,或是理性解读,都是其包容弹性的体现。

进而言之,元好问与王士禛在各自的时代背景下,采用论诗绝句的批评形式,并通过对诗史的回溯,将所要表达的诗旨蕴于其中,在诗史中树立了典范。其后或指出向典范靠近的进径,或以诗旨为指导包容万法,都是二人为化解时代问题而做出的相应诗学努力。从途径上看,这是为合于时代的方法:即试图从诗史和叙述诗史中找到一条化解时代问题的康庄大道。

通过对元、王二人“诗史研究法”的综合探讨,反观当下文学批评所面临的问题,这也带来了一些重要启示。

第一,改造与适应的问题启示。进入现当代社会后,写作状态丰富多变,从写作体裁到题材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现代生活的一些新鲜事物以新体裁为载体,出现在现当代文学中。与此同时,在现当代文学创作及文学批评实践中,从西方吸收了相应的艺术手段与艺术经验。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与时代性话语的结合,使得中国文学与文学批评生发出许多问题。尤为注意的是时代背景下的审美主体、客体发生的时代性变化,越发使得审美方式的改变成为一种必然。结合新时代的变化,我们需要明白,古代文学仍存在于现当代文学大背景中,且仍有很强的生命力,如何对传统文学批评中已有的理论阐释体系进行时代性改造,使其适应现当代的新变,或从中得到对现当代文学批评的启示,是我们所面临的时代问题。

第二,包容与借鉴的问题启示。同元好问与王士禛结合各自的时代背景,对文坛和时代问题作出清晰的比较,并从诗史中得到相应经验一样,面对当下尚待解决的时代问题,应积极探究时代问题的根源,结合时代各个方面外化表现特征及内在驱动力,从历史中借鉴合于时代问题的经验。同时,需要结合自身的经历与经验,用包容态度运用于对当下问题的探讨中。

综上而言,元、王二人以诗论诗的“诗史研究法”,既是二人探索方法的途径,又是试图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是向世人说明解决方法所含权威性的经验与根据。当然,身处时代潮流之下,已难以单纯地用传统文学批评的理论体系对新生文学进行批评阐释。当下文学批评范式应当结合自身来考量时代,不宥于历史与历时,包容差异和对立,包容多种立场和解决途径。

猜你喜欢

论诗诗史元好问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元好问“诚”与“雅”的论诗主张
探析《论诗》与《人间词话》中的诗歌批评观
杜甫《北征》诗中“赋”手法的特色
元好问出联收徒
论晚清史词的“词史”特质
论诗四绝
试论杜甫“诗史”在宋代的接受
点绛唇
《万首论诗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