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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哪些话,让你终生难忘
——回忆容庚先生

2021-01-28张振林

大学书法 2021年1期
关键词:古文字课室金文

⊙ 张振林

一、研究室初建时的授课尴尬

来到广州读中大中文系本科的第一天,就听学长介绍说,容庚、商承祚二位教授是中国乃至国际著名的古文字专家,他们除了带研究生,只偶尔为高年级上选修课。我们新生自由组合拜访过名师后,就只能耐心地期待着名师课程的到来。大一、大二开中文基础课,因全系师生1958年秋冬在虎门劳动和课程改革讨论了半年,所以到1960年上半年读大三下时,才开始上专业课,那时系里安排了容老的“说文研究”选修课。

由于没有现成的《说文解字研究》和《中国文字学》等课本,容老就按他的老办法,通过举证字例,说明《说文》的特点、六书概念、部首编排、解说体例等。“说文研究”课安排在只有二十张学生椅子的小课室上课。第一次课来了三十多人,许多慕名而来的旁听生便从附近课室拖椅子来,挤满课室后,还有几人在门外走廊上旁听。同学们都非常专注地听着灰白头发、笑容可掬的长者,用略显结巴的东莞口音普通话,卖宝似的讲课,为老师对专业授课的虔诚而感动。课间休息时,有的同学还特别好奇地翻看容老用白布方巾包来的一摞线装书。但到第二节下课后,同学们在路上便议论纷纷:“容庚真是老顽固,坚持他的资产阶级的烦琐考证,头脑像他身上的唐装一样古旧!”“两节课,就画了几个与楷书相去甚远的篆字叫人猜。只有指出《说文》中有几个字见于偏旁而单字失录,还给人留下点印象。”“两节课就解释七八个字,9353个字何时了?”容老虽有几页用毛笔写的讲授提纲,但是听课学生都没有读过《说文解字》,没有课本,又不知道老师的讲课计划,对名师的期望越高,失望则越大。第二次上课,课室二十张椅子,有三四张无人坐。第三次上课,连必选生也未到齐,小课室稀稀拉拉,容老很失望地说:“你们还没有读过《说文》,再讲作用也不大。你们若有兴趣学,可以自己买《说文解字》,或到图书馆读,有问题可以来找我。”一门课就这样流产了。没有教材,老师无所依遵,只有拿有特色的知识难点叫学生猜一猜,以意外的文字结构引学生产生好奇兴趣,这算启发式教育还是放唯心主义毒素?严肃认真地把历史文化考证清楚,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就不需要吗?年轻的同学们也争论不出结果来。反正教学改革,上不上课,学生可以任性。

二、“不能让日本人说,中国出土的文物,要他们才能研究”和“不要人云亦云”

1961年夏天,我和孙稚雏、杨五铭同学一起,被分配当研究生,跟随容庚、商承祚两位著名教授学习古文字学。

容庚 仿沈周苕溪碧浪图卷(部分)

在开学前两天,我和孙、杨一起,先后到容家、商家拜会导师,请求安排学习任务并提出目标要求。我们预测,要过容老的收徒面试关,可能会碰上一些刁难。晚上进入“九如屋”客厅,容老高兴地叫我们坐下,然后就一个个地叫着我们的姓,我们则一个个地站起来自报姓名相认。容老说:“当今青年学生都说要厚今薄古,批判厚古薄今,不屑跟老师学‘老古董’。你们怎么还要学古而又古的古文字?”我们就谁先回答推让了一下,孙、杨二位同时要我作代表,他们视情况补充。我说:“对我们国家来说,古今中外的文化科学知识,都是需要有人学习继承的。各地的实际需要和各大学系科的师资状况不同,人数安排上,古今中外各科可以有多有少,这要由国家统筹,但每一科都不能没有。另外还有学生是否有兴趣和愿意学的问题,我们是系里分配安排,也是自己愿意跟着老师学的,不存在厚古薄今问题,希望老师给我们安排学习任务,以后多多批评指教。”容老问孙、杨二位怎样,孙、杨都表示不介意他人会不会说厚古薄今,是自己乐意跟着老师学习古文字。接着,趁容老上楼,我们私下议论,老师没有皱眉,看来过了收徒面试第一关。

容老楼上楼下三个来回,搬出《金文编》的三个版本及其原稿出来对我们说:“我是靠《金文编》成名成家的,也靠它吃了一辈子。经过几十年的修改、研究、补充,现在还有一千多字不认识。你们愿意学,有很多工作等着你们来做。一件新铜器出土,一张新铭拓出现,容易认识的字,会读《说文》和《古文四声韵》的人,都能认识,不算发明。专家们都不认得的字,需要有很多方面的知识积累,需要新的出土材料佐证和聪明灵活的头脑,说不定终老一生只能考证成功几个字。所以,胡适先生说‘认识一个古文字,像发现一颗恒星那样难,那样有意义’,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不像有的人所说的那样‘是用来吓唬人的’。当然,就算考证成功几个字,也只是对读通几篇铭文有帮助,对工业农业生产毫无帮助。”我们知道老师又在说气话,于是又你一言我一语再次表态说:“我们知道,人民群众除了衣食住行的需求,还有了解古今中外文化科学技术发展的要求,同样都有直接帮助或间接帮助,有急需或缓需的理由。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各自做好工作,都是为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都是为人民服务。”老师仔细地观察着和听着我们的回答,我们看到容老脸部表情渐渐放松了,知道第二关过了。

接着,容老背靠沙发,手抱第一版《金文编》的手稿,开始授徒第一课。自“从四舅治说文”开始,到持《金文编》稿本天津拜谒罗振玉,到北大国学门当研究生,再到燕京大学当襄教授、教授。从中学生到著名大学的专家,这是中大中文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一讲到20世纪30年代,容老便正襟危坐,说起与滨田耕作博士晤面,滨田应允代北平图书馆和他购买《泉屋清赏》,日本书商乘机高价敲诈之事。“后来得知滨田在《泉屋清赏·总说》中就说了一些极端鄙视中国人的话,说中国研究青铜器和铭文的水平低下,远不如日本。讥笑中国学者只知道‘依自来之传说,比图录,信款识’鉴定时代。‘九一八’事变后,慨然认识到日本人劫掠我文物,倾覆我国家,还侮辱我出土文物,要他们才有水平研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做文物研究工作的人,应以不学为耻,应以超过他人为志。你们说是不是?我于是花了几年时间,搜集被日本人和其他外国人搞去的青铜器资料,汇编成《海外吉金图录》。我在书中指出滨田将众多周器属之于汉的错误。郭沫若、方濬益甚至潘祖荫早就认识的钟铭‘惟戉十有九年’,‘戉’读‘越’,滨田竟读作‘惟岁十有□咊(和)’,我反笑他读中国书太少,见识在‘比图录,信款识’之下。同时我又花了八年工夫,编写了《商周彝器通考》,要让他们看看,中国人能做到的,他们未必都能做到。”我们意外地受到一次爱国主义的教育激励,都表示一定认真地学习古文字和青铜器知识,希望老师给我们开一两门专业课。

接着,容老又翻出第二版《金文编·附录》给我们看,一千多字里面约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字,下面有不同颜色和不同字迹的批语,还有多位专家考释的转录。出现最多的名字是唐兰、郭沫若,其次是于省吾、陈梦家、杨树达、张政烺、刘节等,其他几人则少些。有好多字下,同时有几个人的不同意见。容老说:“唐兰、郭沫若是认字最多的人。他们已经认识了那么多字,但我只采纳了其中两个字,第三版移入前面的正编。他们批评我保守,可我不能人云亦云,我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广州街上文具店招牌画着一杆毛笔,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卖毛笔等文具的,但那是个笔字吗?”老师说的意思我们都清楚:一是古文字领域还有许多未解之谜,需一代又一代的有志者接力解决;二是要求新的入室弟子,不要在保守与跃进的争辩中人云亦云,搞科学研究,要独立思考,拿出自己的创见来。

最后,容老说:“课,我就不开了。听我讲还不如去读我编写的书。年轻人要学习西方启发式教育,废除中国传统的填鸭式教育。西方怎么样启发,我不知道。填鸭式有什么不好?北京鸭填得肥肥的,不比其他瘦鸭好?趁年轻记忆好,多灌输一点,长大了就能理解利用。既然你们愿意跟我和商老学,古文字不同于其他专业学生有基础,我和商老打报告给学校,申请延长一年,实行四年制,一、二年打基础,第三年出外参观实习,定下论文方向和有目的地阅读、准备资料,第四年写论文、答辩。现在你们的学习任务是,先抄读《说文解字》,每天抄写100—200个篆字,两星期交来检査一次,完成后再抄《金文编》《甲骨文编》。另外有一份书单,列了三十多种有关青铜器和铭文的著录图籍,供各人自己抽空阅读。政治、外语由学校和系里安排管理。你们最好征求一下商老的意见。”

离开“九如屋”后,我们三人在路上议论:老师不擅一套套的理论言辞,我们就要从其“来呀来呀”的口头碎语中,发现其微言大义,才能学到老师的真知。我们一起回忆这次听到的话,大致理出了头绪:老师提出厚古薄今对现实有无帮助的问题,表明这是其收徒的首要问题。一是想看看我们是否无知的贴标签者,能否当徒;二是关系到学生将来能否坐冷板凳,有无成才希望。

最打动我们的话是“不能让日本人说,中国出土的文物,要他们才能研究”。知道日本侵华历史的中国人,都不能忍受日本人的这种侮辱。我们认为,容老的这句话及其亲身体验,就相当于培养方案的培养目标,要求研究生为国家民族而努力学习,有家国情怀,学习和研究的动力才能持久。抄读认识三部字典的古字和翻阅三十多部几百卷的图籍资料,属于教学内容和方法,我们都要自觉地完成。“大家都认识的,不算发明”“还有一千多字不认识”,指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还相当艰巨。别人说认识了很多字,但自己“不要人云亦云”,需要鉴别,这就给我们写文章提出了要有创见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要求。我们认为,容老一再强调的“不要人云亦云”的提法,同陈寅恪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相似,但更像焦裕禄的“吃人嚼过的馍没味道”,不能被曲解成“想摆脱领导”。

通过总结,老师激励我们的话和做人、下笔的要求,令我终生难忘、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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