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欧佩克+”政策：从积极参与到消极应对*

曹峰毓

【内容提要】俄罗斯在参与“欧佩克+”的过程中有着明显的政策反差。在该机制的建立过程中，俄罗斯在与沙特的外交博弈中逐渐掌握了议题设定的主导权，通过对沙特与伊朗矛盾的直接介入为“欧佩克+”的诞生扫清了障碍，并最终促成了“欧佩克+”的长期化与机制化，是建立“欧佩克+”的重要推动者。在该机制的运行过程中，该国又竭力规避“欧佩克+”的减产义务，并在减产份额的制订上先后与沙特爆发了多轮冲突。“页岩革命”背景下国际石油供应体系的结构性变化、俄罗斯与沙特竞合关系的有限转变与该国利益关注点的改变，是这一政策反差出现的主要原因。伴随着美国加入减产联盟与市场新格局的形成，俄罗斯的能源外交环境在短期内得到了一定改善；但从长远角度看，缺少增产空间将成为困扰该国能源话语权提升的主要阻碍。加强在中东等石油产区的政治存在，使用非市场手段提升自身在能源市场中的影响力，或许将成为该国未来能源外交的突破方向。

“页岩革命”的爆发显著影响了国际能源体系的权力结构。随着石油产量的迅速上升，美国以主要产油国身份重归世界石油舞台。不同于以往通过军事、金融等手段对石油市场的控制，这一变化意味着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首次拥有了通过石油生产活动左右国际石油市场的能力。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以下简称欧佩克）的市场影响力随之大幅减弱，国际油价在2014年下旬出现了持续下跌。

在国际能源权力结构再度发生剧烈变动的背景下，作为最重要的非西方独立产油国，俄罗斯在能源外交领域也经历着不断调整。俄罗斯在“欧佩克+”建立过程中保持了十分积极的态度，通过与沙特、伊朗等国的长期磋商，成为了建立“欧佩克+”的主要推动者。然而，在该机制建立后俄罗斯的态度却逐渐转向消极。最终，由于俄罗斯拒绝扩大减产，2020年3月6日的“欧佩克+”会议未能就下一阶段的产量控制达成协议。

以此为背景，本文将对俄罗斯在“欧佩克+”建立前后的政策反差进行集中探讨，进而分析造成这一现象主要原因，并对石油市场新格局下俄罗斯能源外交的前景进行分析。

一、俄罗斯在“欧佩克+”建立中的积极作用

在“欧佩克+”的建立过程中，俄罗斯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通过与沙特的能源博弈，俄罗斯逐步在谈判中掌握了议题设定的主导权；而随后俄罗斯对沙特和伊朗间分歧的直接介入则扫清了建立“欧佩克+”的主要阻碍。此外，俄罗斯还积极促成了“欧佩克+”由临时性减产安排向长期性合作机制的升级。

（一）主导议题设定

2014年下半年，随着美国页岩油气产量的大幅上升，国际石油市场供过于求的现象日渐严重。西德克萨斯石油价格从2014年7月的每桶105.79 美元下降至11月的每桶75.79 美元。①EIA,“Spot Prices,”U.S.Energy Information Agency,October 28,2019,https://www.eia.gov/dnav/pet/PET_PRI_SPT_S1_M.htm.在这种情况下，沙特试图以欧佩克为依托重拾石油市场中的主导地位，希望通过不减产政策制造低油价，进而将生产成本较高的美国页岩油挤出市场。①Ярынкина Е.А,Александров А.А.Особенности мирового рынка нефти на современном этапе//Вестник Ульян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Техниче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2017.C.66.（埃琳娜·亚扬基纳、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夫：《现阶段世界石油市场的特点》，《乌里扬诺夫斯克国立技术大学简报》2017年第2期，第66页。）以此为背景，沙特顶住来自委内瑞拉、阿尔及利亚、尼日利亚等国的压力，在2014年11月的欧佩克部长级会议上做出了维持原有生产配额的决定。②Иванов А.С,Матвеев И.Е.Мировой рынок энергоресурсов в сплетении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реалий на пороге 2017// Года Российский Внешне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й Вестник,№.1.2017.C.20.（伊万诺夫·亚历山大·塞格里维奇、马特维夫·伊戈尔·埃夫格尼耶维奇：《2017年之初处于地缘政治现实干扰下的全球能源市场》，《俄罗斯对外经济年报》2017年第1期，第20页。）随后，国际油价进一步下跌至2016年1月的每桶约30 美元。③EIA,“Spot Prices,”U.S.Energy Information Agency,October 28,2019,https://www.eia.gov/dnav/pet/PET_PRI_SPT_S1_M.htm.

不过，沙特的不减产策略并没能压垮美国的页岩油产业。后者依托压缩生产成本、选用金融工具避险等手段较为有效地应对了低油价带来的市场挑战。④侯明扬：《低油价下美国页岩油发展策略研究》，《国际石油经济》2015 第5期，第74—79页。沙特自身反而蒙受了巨大经济损失。2014年沙特财政出现赤字，为2009年以来的首次。2015年财政赤字占GDP 比重上升至22.4%。⑤“Saudi Arabia:Economy Resilient but Growth Slowing Amid the Oil Price Slump,”National Bank of Kuwait,October 13,2015,http://www.kuwait.nbk.com/investmentandbro-kerage/researchandreports/$Document/EconomicReports/en-gb/Ma-inCopy/$User Files/NBKKSAMacro20151013E.pdf.这迫使沙特意识到，只有依靠与非欧佩克产油国的合作才能重拾对国际石油市场的掌控。

2015年年中，沙特试图联合俄罗斯实施减产保价行动，但俄罗斯则认为“冻结”现有石油产量更符合其利益。一方面，低油价同样严重打击了俄罗斯经济。俄罗斯2015年第一季度的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2.2%。⑥米军、刘彦君：《国际石油价格波动与俄罗斯经济增长》，《欧亚经济》2015年第5期，第5页、第29页。俄罗斯急需通过石油出口增加外汇收入。另一方面，俄罗斯的石油工业仍处于快速发展中。俄罗斯认为延缓新项目的建设就已经等同于“减产”。⑦James Henderson and Bassam Fattouh,Russia and OPEC:Uneasy Partners,Oxford: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2016,p.5.随后，俄罗斯和沙特两国围绕着这一分歧进行了多轮外交博弈。

2015年6月，时任沙特副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访问俄罗斯。外界认为除了沟通叙利亚局势，与俄罗斯协调石油政策是此行的重要内容，但双方并未取得一致意见。①刘中民、王然：《沙特的石油不减产政策与国际能源新格局》，《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5期，第56页。同年12月，沙特在继续领导欧佩克国家执行不减产政策的同时，也提出了每日减产100 万桶的计划，但前提是俄罗斯等非欧佩克产油国必须加入。②“Oil Prices Rise After Report on Saudi Arabia’s Proposal on Production Cuts,”Progressive Digital Media Oil & Gas,Mining,Power,CleanTech and Renewable Energy News,December 3,2015.俄罗斯能源部长亚历山大·诺瓦克（Alexander Novak）则表示，目前俄罗斯与沙特在减产问题上合作的可能性不大，但可以考虑“冻结”现有产量。③Interfax,“Russia Not for Reducing Oil Output,but for Not Increasing Output,”Russia & CIS Energy Newswire,December 11,2015.

到了2016年1月，俄罗斯依旧在产量控制问题上与沙特激烈交锋。为了向沙特施加压力，诺瓦克在1月14日声称俄罗斯石油企业将在2016年继续扩大产量。④Interfax,“Russian Oil Companies to Boost Production in 2016 - Novak,”Russia & CIS Energy Newswire,January 14,2016.同时俄罗斯又在1月26日声称正与沙特讨论一项总额为5%的减产协议。⑤Darya Korsunskaya and Rania El Gamal,“Russia Says Saudis Proposing 5 Per Cent Global Oil Cut,”Cyprus Mail,January 18,2016,https://cyprus-mail.com/2016/01/28/russia-says-saudis-proposing-5-per-cent-global-oil-cut/.同月，诺瓦克也与俄罗斯主要石油公司的负责人进行了会谈，就参与相关合作的技术可能性进行了讨论。⑥Interfax,“Novak may Soon Meet with Oil Companies to Discuss Doha Results,”Russia & CIS Energy Newswire,April 26,2016.

至2016年2月，俄罗斯已取得了谈判的主导权。沙特、卡塔尔、委内瑞拉与俄罗斯的石油部长在多哈举行会议，首次就实施联合产量控制进行正式磋商。最终各方基本按照俄罗斯的主张，决定将石油产量冻结在2016年1月11日的水平。⑦陈腾瀚：《欧佩克减产协议：历史与现实》，《国际研究参考》2017年第1期，第6页。

（二）协调沙特—伊朗矛盾

沙特与伊朗在产量控制上的矛盾成为了阻碍上述协议落实的主要因素。在2016年4月17日召开的欧佩克多哈会议上，俄罗斯等国希望能够签署正式“冻产”协议，但沙特坚持认为协议应将伊朗包含在内，否则将难以发挥稳定市场的作用。伊朗则表示其石油出口量随着2016年1月伊核协议的生效刚刚开始回升，远未恢复到制裁前水平。在此时要求其冻结石油产量显然是不合理的。①Philip Nwosu,“Oil Summit:Iran-Saudi Tension Frustrates Talks in Doha,”April 17,2016,https://www.sunnewsonline.com/oil-summit-iran-saudi-tension-hamstrings-talks-in-doha/.两国的尖锐分歧导致协议最终流产，类似情形在6月2日的欧佩克会议上再次上演。②陈腾瀚：《欧佩克减产协议：历史与现实》，《国际研究参考》2017年第1期，第6页。

沙特与伊朗的严重分歧为俄罗斯的介入创造了机会。该国首先尝试软化沙特的态度。在俄罗斯的影响下，沙特在9月28日召开的欧佩克特别会议上提出了新方案，即欧佩克减产每日75万桶，但允许伊朗将产量保持在“合理的最高水平”（每日360万桶）。不过，伊朗并未对这一方案做出积极回应，甚至声称这一结果只具有“咨询意义”。③Majid Rafizadeh,“Iran a Winner From Oil Deal - But for How Long?”The National,October 3,2016,https://www.thenational.ae/opinion/iran-a-winner-from-oil-deal-but-for-how-long-1.161531.在10月29日召开的欧佩克与非欧佩克国家联合会议上，伊朗依然没有做出让步，甚至还于同月投产了三座新油田，产量达每日22 万桶。④“Putin‘Directly Involved’in OPEC Reaching Production Cut Deal,”Russia Today,December 2,2016,https://www.rt.com/news/368978-putin-oil-deal-opec/.

至11月末维也纳会议召开前，沙特与伊朗的对抗达到了顶点。由于两国分歧过大，沙特在11月27日取消了原定于次日召开的欧佩克与非欧佩克国家联合会议，并威胁要退出谈判，声称“减产协议并不是必须的，消费的变化同样可以起到平衡市场的作用”。⑤“OPEC,Non-OPEC Vienna Meeting Cancelled After Saudi Pull Back,”Asharq Alawsat,November 26,2016; Reem Shamseddine,“Saudi Energy Minister:Oil Market would Balance Even without Output Cuts”,Reuters,November 27,2016,https://in.reuters.com/article/opec-meeting-saudi-idINKBN13M0RZ.

面对谈判彻底破裂的风险，俄罗斯决定直接向伊朗施加压力。普京在11月28日致电伊朗总统鲁哈尼，说服其劝说哈梅内伊放弃强硬立场，最终使得伊朗重归减产协议。⑥“Putin‘Directly Involved’in OPEC Reaching Production Cut Deal,”Russia Today,December 2,2016,https://www.rt.com/news/368978-putin-oil-deal-opec/.11月30日，欧佩克成员国终于达成共识，决定共同减产每日120 万桶。俄罗斯虽然未参加此次会议，但也宣布同意接受每日30 万桶的减产配额。12月10日，俄罗斯、阿塞拜疆、巴林、玻利维亚、文莱、赤道几内亚、哈萨克斯坦、马来西亚、墨西哥、阿曼、苏丹和南苏丹这12 个非欧佩克产油国签署协议，决定共同减产每日55.8 万桶，标志着“欧佩克+”的正式建立。⑦王宝龙：《21世纪俄罗斯中东能源外交研究》，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73页。

（三）实现合作长期化与机制化

2016年末达成的共同减产协议只能看成是一项临时安排。此后，俄罗斯积极推动该协议的长期化与机制化。为了保障成员国能够切实履行减产义务，俄罗斯、科威特、尼日利亚、委内瑞拉和阿曼于2017年1月23日成立了欧佩克与非欧佩克部长级联合监督委员会（Joint OPEC-Non OPEC Ministerial Monitoring Committee），俄罗斯能源部长亚历山大·诺瓦克任委员会候补主席（Alternate Chairman）。此外，上述五国还成立了联合技术委员会（Joint Technical Committee），旨在统计各成员国的月度石油生产情况。①“Joint Ministerial Monitoring Committee Concludes Inaugural Meeting,”OPEC,January 22,2017,https://www.opec.org/opec_web/en/press_room/4062.htm.在各委员会的努力下，协议的执行率一度达到了102%。②Wael Mahdi,Angelina Rascouet and Elena Mazneva,“OPEC Committee Recommends Nine-Month Oil Cuts Extension,”Bloomberg,May 24,2017,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7-05-24/opec-committee-said-to-recommend-nine-month-oil-cuts-extension.

在确保减产协议能够得到切实履行的情况下，俄罗斯与沙特能源部长在2017年5月15日发表联合声明决定将减产协议延长至2018年3月。③Interfax,“Top Story:Russia,Saudi Arabia Want to Extend Oil Production Cut Agreement Until End of March 2018,”Russia & CIS Energy Daily,May 15,2017.在两国的推动下，协议的其他成员国也在5月25日召开的联合会议上就延长减产达成了共识。而在2017年12月30日，各国进一步决定将减产维持至2018年底。至2018年3月末，甚至有消息称俄罗斯准备与沙特签订长达10—20年的产量控制协议。④Richard Mably and Yara Bayoumy,“OPEC,Russia Consider 10- to 20-Year Oil Alliance,”Reuters,March 27,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saudi-oil-exclusive/exclusive-opec-russia-consider-10-20-year-oil-cooperation-saudi-crown-prince-idUSKBN1H31SK.

此后，在俄罗斯与沙特的影响下，“欧佩克+”还进行了多次产量调整。其任务也由单纯的减产保价升级为确保石油市场的稳定运行。2018年6月22日，在美国决定退出伊核协议并重新向伊朗施加制裁的情况下，协议成员国决定增产石油每日100万桶以防出现供应短缺。⑤吴磊、曹峰毓：《特朗普与欧佩克的国际石油市场话语权之争》，《当代世界》2018年第9期，第42页。不过在12月7日后，“欧佩克+”机制又适时恢复了减产政策，并决定根据市场动态调整减产配额。

二、俄罗斯在“欧佩克+”运行中的消极影响

与“欧佩克+”建立过程中的积极作用不同，俄罗斯在该机制的实际运行中则采取多种手段回避减产义务，并数次与沙特在减产份额的制订等问题上爆发激烈争吵。这直接削弱了“欧佩克+”对国际石油市场的实际调控能力，并最终导致双方合作关系的一度破裂。

（一）回避减产义务

总体而言，俄罗斯未能切实遵守“欧佩克+”的减产义务。其中，石油资源的特殊地理分布成为了其回避减产义务的重要理由。由于约有三分之二的石油产量位于寒冷的西伯利亚地区，俄罗斯声称若在寒冷天气下大幅调低石油产量可能引发油管凝结等严重事故，进而在冬季拖延减产。该国的卢克石油公司（Lukoil）甚至声称，俄罗斯每年仅有六个月能够对石油产量实施主动控制。①Maria Kiselyova,“Russia’s Lukoil:Wrong to Deepen Oil Production Cuts in Winter,”Reuters,December 3,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k-oil-opec-russia-lukoil/russias-lukoil-wrong-to-deepenoil-production-cuts-in-winter-idUKKBN1Y70Y1.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欧佩克+”协议在2017年1月便开始生效，但俄罗斯直至当年5月才完全履行减产承诺。②Olesya Astakhova and Vladimir Soldatkin,“Russia Unlikely to Deepen Oil Output Cuts:Sources,”Reuters,November 19,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russia-opec-cuts/russia-unlikely-todeepen-oil-output-cuts-sources-idUSKBN1XT1PT.

俄罗斯还以“欧佩克+”对石油产量的计算方法“不合理”为由规避减产义务。俄罗斯一直将天然气凝析油列为石油产量的统计之中。在“欧佩克+”建立之初，俄罗斯也并未就此种统计方式表示异议。不过，随着俄罗斯天然气凝析油产量在2019年大幅上升，其便要求“欧佩克+”在减产协议中排除对天然气凝析油的限制。③Olesya Astakhova,Vladimir Soldatkin and Dmitry Zhdannikov,“Russia to Press OPEC+ to Change Its Oil Output Calculations,”Reuters,November 27,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pec-russia/russia-to-press-opec-to-change-its-oil-output-calculations-idUSKBN1Y11QO.俄罗斯声称无法在提升天然气产量的同时减少凝析油产量，而减产协议的目的在于限制成员国石油产业的扩张，与天然气产业无关，因此在减产协议中包括天然气凝析油是“不合理的”。④天然气凝析油在化学成分上与超轻质原油不存在明显区别，而成立“欧佩克+”的根本目的是维护国际石油市场秩序并提振油价。从这个角度看，俄罗斯的这一要求在合理性上仍值得商榷。最终在俄罗斯的压力下，“欧佩克+”在2019年12月的会议上同意剔除对天然气凝析油的产量限制。⑤Rania El Gamal,Alex Lawler and Ahmad Ghaddar,“OPEC,Allies Agree to Deepen Oil Output Cuts,”Reuters,December 5,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opec-allies-agree-to-deepenoil-output-cuts-idUSKBN1Y90UK.

此外，利用“欧佩克+”协议的漏洞也是俄罗斯回避减产义务的重要手段。根据2016年末的减产协议，“欧佩克+”成员国应以当年11—12月的石油产量为参考。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大幅提高了石油产量以便获得更高的减产基准。最终，所谓的减产每日30 万桶只是使俄罗斯的石油产量回到了每日约1100 万桶的水平上，与2016年的平均产量相差不大。①James Henderson,Room for Cynicism and Hope in Russia’s Deal with OPEC,Oxford: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2016,p.5.类似情况在2018年末再次出现。值得注意的是，与沙特等拥有较多闲置产能的国家不同，俄罗斯的这种产量增加实际上是不可持续的，以短时增产规避减产义务是此举的唯一目的。②Andrew J.Stanley,“Is OPEC Playing a Losing Hand?”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May 10,2019,https://www.csis.org/analysis/opec-playing-losing-hand.

通过上述手段，俄罗斯的实际减产十分有限。根据BP 公司的统计，俄罗斯2017年仅相较于2016年减产了每日1.4 万桶；③“BP Stats Review 2019 All Data,”BP,June 13,2019,https://www.bp.com/content/dam/bp/businesssites/en/global/corporate/xlsx/energy-economics/statistical-review/bp-stats-review-2019-all-data.xlsx.在2018 与2019年，该国的石油产量则接连创下苏联解体以来的最高纪录。④Irina Slav,“Russian Oil Production Hits New Records Despite OPEC+ Deal,”Oil Price,January 2,2020,https://oilprice.com/Energy/Energy-General/Russian-Oil-Production-Hits-New-Records-Despite-OPEC-Deal.html#.其中，2019年俄罗斯只在5—7月中完成了减产任务，而这主要源于德鲁兹巴（Druzhba）石油管道污染事故造成的非自愿减产。⑤Olga Tanas and Dina Khrennikova,“Russia Set to Overshoot Oil Quota Yet Again Ahead of OPEC+Talks,”Bloomberg,November 27,2019,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11-27/russia-setto-overshoot-oil-quota-yet-again-ahead-of-opec-talks.相比之下，沙特则一直试图维持“欧佩克+”在市场调节中的有效性，并不惜在成员国超产的情况下主动增加减产。根据国际能源机构（IEA）的统计，自2016年底“欧佩克+”成立以来，沙特的平均减产幅度约为俄罗斯的10 倍。⑥Dina Khrennikova and Olga Tanas,“Russia is Making More Money from OPEC+ Deal than Saudi Arabia,”Bloomberg,November 15,2019,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11-15/russia-ismaking-more-money-from-opec-deal-than-saudi-arabia.

（二）拒绝扩大减产份额

在尽可能回避减产义务的同时，俄罗斯还一直拖延并拒绝扩大减产份额。这从根本上削弱了“欧佩克+”对市场的反应能力，并最终导致了该联盟的解体。

早在2018年12月，俄罗斯便与沙特等国在扩大减产问题上出现了严重分歧。随着美国页岩油产量的进一步提升，国际油价在2018年10—11月中出现了持续下跌。其中西德克萨斯石油价格从每桶70.75 美元下降至56.96 美元。①EIA,“Spot Prices,”U.S.Energy Information Agency,October 28,2019,https://www.eia.gov/dnav/pet/PET_PRI_SPT_S1_M.htm.在此情况下，沙特等国希望“欧佩克+”成员国能够共同减产每日130 万桶以提振油价，并率先宣布减产每日50 万桶。②Rania El Gamal and Dmitry Zhdannikov,“Saudi Arabia to Ship Less Oil in December as It Floats Cut Talks Possibility,”Reuters,November 11,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saudi/saudiarabia-to-ship-less-oil-in-december-as-it-floats-cut-talks-possibility-idUSKCN1NG059.相比之下，俄罗斯却始终回避就扩大减产问题进行明确表态，首先表示不会参加由欧佩克主导的减产行动。③Vladimir Soldatkin and Olesya Astakhova,“Russia Wants to Steer Clear of Any OPEC-Led Oil Production Cut:Sources,”Reuters,November 15,2018,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russiaoutput/russia-wants-to-steer-clear-of-any-opec-led-oil-production-cut-sources-idUSKCN1NK1UG.随后，俄罗斯虽然在原则上同意延长减产协议，却一直未就愿意承担的减产份额做出明确表态。④Ilya Arkhipov,Javier Blas and Nayla Razzouk,“Putin Says Russia,Saudi Arabia Will Extend OPEC+ Oil Pact,”Bloomberg,December 2,2018,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12-01/putin-says-russia-and-saudi-arabia-to-extend-opec-oil-pact.有消息称，沙特希望俄罗斯能够承担每日30 万桶的减产份额，但俄罗斯表示最多仅愿承担15 万桶。⑤Javier Blas,Salma El Wardany and Nayla Razzouk,“OPEC Talks End Without Oil-Cuts Deal as Russia Holds Back,”Bloomberg,December 6,2018,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12-06/saudis-back-modest-opec-output-cut-don-t-want-to-shock-market.双方的分歧直接导致了12月6日欧佩克会议的破裂，国际油价应声下跌约3%。⑥Tom DiChristopher,Sam Meredith and Matt Clinch,“U.S.Crude Sinks 2.7%,Settling at $51.49,after OPEC Delays Decision on Production Cut Levels,”CNBC,December 6,2018,https://www.cnbc.com/2018/12/06/oil-markets-opec-global-stock-markets-in-focus.html.经过两天的艰苦谈判，俄罗斯才最终同意了约每日23 万桶的减产份额，但同时又表示受制于技术问题，该国只能在冬季逐步降低石油产量。⑦Tom DiChristopher and Sam Meredith,“OPEC and Allies Agree to Cut Oil Production by 1.2 Million Barrels per Day,”CNBC,December 7,2018,https://www.cnbc.com/2018/12/07/opec-meeting-saudiarabia-and-russia-look-to-impose-production-cuts.html.

类似情况在2019年末再次出现。摩根大通（JP Morgan）等机构预计，为了提振持续低迷的石油市场，“欧佩克+”需要在12月6日的会议上做出增加至少30 万桶减产份额的决定。①Anastasia Lyrchikova,Rania El Gamal and Shadia Nasralla,“OPEC,Russia Debate Deeper Oil Cuts as New Glut Looms,”Reuters,December 3,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russia/opec-russia-debate-deeper-oil-cuts-as-new-glut-looms-idUSKBN1Y70WC.不过，俄罗斯早在11月便表示只愿承担延长现有的减产协议，不会同意进一步扩大减产。②Olesya Astakhova and Vladimir Soldatkin,“Russia Unlikely to Deepen Oil Output Cuts:Sources,”Reuters,November 19,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russia-opec-cuts/russia-unlikely-todeepen-oil-output-cuts-sources-idUSKBN1XT1PT.此后，俄罗斯也仅表示会与沙特等国进行“建设性会谈”，而不对扩大减产问题进行表态。③Anastasia Lyrchikova and Olesya Astakhova,“OPEC,Russia Debate Deeper Oil Cuts as New Glut Looms,”CNBC,December 3,2019,https://www.cnbc.com/2019/12/03/reuters-america-update-4-opecrussia-debate-deeper-oil-cuts-as-new-glut-looms.html.直至会议当天，“欧佩克+”经过艰苦谈判才最终决定共同增加50 万桶减产份额。沙特宣布承担其中的16.7 万桶，随后又声明会额外实施每日40 万桶的“自愿”减产。相比之下，俄罗斯则在被免除了天然气凝析油减产义务的情况下，仅承担了7 万桶的额外减产。④Ovunc Kutlu,“Saudis Surprise while Russia Wins in New OPEC Deal,”Anadolu Agency,December 9,2019,https://www.aa.com.tr/en/economy/saudis-surprise-while-russia-wins-in-new-opec-deal/1668436.

2020年初俄罗斯与沙特在减产问题上的分歧则对“欧佩克+”造成了致命一击。因中国石油需求在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骤降，国际油价在1—2月间下降了约20%。以此为背景，“欧佩克+”的联合技术委员会建议增加每日60 万桶的减产份额。⑤Patti Domm,“Russia’s Reluctance for a Production Cut Exposes Possible Crack in Three-Year-Old OPEC Alliance,”CNBC,February 6,2020,https://www.cnbc.com/2020/02/06/russias-reluctance-for-aproduction-cut-exposes-possible-crack-in-three-year-old-opec-alliance.html.同时，沙特也在1月末建议提前召开原定于3月举行的“欧佩克+”会议，对这一“黑天鹅事件”进行紧急磋商。⑥Alex Lawler,Olesya Astakhova and Rania El Gamal,“Saudi Arabia Opens Talks on Possible February OPEC+ Meeting after Oil Price Slide,”Reuters,January 30,2020,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saudi-arabia-opens-talks-on-possible-february-opec-meeting-after-oil-price-slideidUSKBN1ZT241.不过，俄罗斯对上述提议均表示反对，认为需要“更多时间评估疫情对原油价格的影响”。⑦AFP,“Russia Rejects Oil Output Cuts Proposed by OPEC:Reports,”France 24,February 6,2020,https://www.france24.com/en/20200206-russia-rejects-oil-output-cuts-proposed-by-opec-reports; Grant Smith,“OPEC Confirms March Meeting Date,Ending Saudi-Russia Tussle,”Bloomberg,February 20,2020,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02-19/opec-sends-official-invites-for-march-meetingdelegates.在3月6日召开的正式会议上，沙特希望能在第二季度实施每日100—150 万桶的额外减产，并将目前每日210 万桶的减产份额维持至2020年末。①Rania El Gamal,Alex Lawler and Olesya Astakhova,“OPEC Struggles to Win Russian Backing for Big Oil Cut Amid Coronavirus,”Reuters,March 4,2020,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pec-meeting/opec-struggles-to-win-russian-backing-for-big-oil-cut-amid-coronavirus-idUSKBN20R16P.不过，俄罗斯则表示只愿维持现有的减产力度。最终，双方未能就未来的减产问题达成任何协议。这意味着在2020年3月后，各国的石油生产将不受任何制约。②Keith Johnson,“Russia’s Defiance Sets the Stage for Oil Price‘Bloodbath’,”Foreign Policy,March 6,2020,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3/06/russias-defiance-sets-the-stage-for-oil-price-bloodbath/.

三、俄罗斯对“欧佩克+”政策转变的主要原因

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俄罗斯既是促成“欧佩克+”的核心力量，同时又是致使该机制停摆的关键国家。这种表面上的政策反差实际上体现出的是在新的能源地缘政治形势下，其能源外交政策的不断调整。

（一）国际石油供应体系的结构性变化

在国际石油供应体系中，核心产油国或国家联盟的数量是决定体系结构的重要因素。现代石油供应体系已经由初期先后以美国、欧佩克为主导的单极体系，逐步过渡至由欧佩克与俄罗斯等独立产油国相对峙的两极体系。③王亚栋：《世界能源地缘政治图景：历史与发展》，《国际论坛》2003年第2期，第1—3页。

2009年爆发的“页岩革命”使美国的石油产量止跌回升，开启了国际石油供应体系由两极向“沙特—俄罗斯—美国”三极体系的过渡进程。根据BP 石油公司的计算，如果将页岩气开采过程中产生的天然气凝析油计算在内，2014年美国石油产量达到了每日1177 万桶，超过沙特与俄罗斯成为世界第一产油国。④“BP Stats Review 2019 All Data,”BP,June 13,2019,https://www.bp.com/content/dam/bp/businesssites/en/global/corporate/xlsx/energy-economics/statistical-review/bp-stats-review-2019-all-data.xlsx.2019年9月，美国已经实现了石油净出口。⑤Gregory Meyer,“U.S.is Net Exporter of Oil for First Time in Decades,”Financial Times,November 30,2019,https://www.ft.com/content/9cbba7b0-12dd-11ea-a7e6-62bf4f9e548a.预计至2040年，美国的石油与天然气产量将占到世界总额的18%与24%。相比之下，世界第二大石油与天然气生产国将分别为沙特和俄罗斯，所占比重仅为13%与14%。⑥BP,BP Energy Outlook 2018,London:BP,2018,p.63.

此外，美国还采取多种手段扩大自身在石油市场中的影响。一方面通过退出《巴黎协定》等手段为石油产业的发展创造国内政策环境，另一方面则致力于向亚太与西欧国家推销油气产品扩大市场占有，并以乌克兰危机、伊核问题为借口加大对俄罗斯、伊朗等产油国的经济制裁。①吴磊、曹峰毓：《特朗普与欧佩克的国际石油市场话语权之争》，《当代世界》2018年第9期，第40—42页。

美国在世界石油市场中的快速扩张，给沙特、俄罗斯等传统产油国的利益带来了直接冲击。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最终决定与沙特等国合作，通过建立一个在产量上拥有绝对优势的产油国联盟对美国加以制衡。这种思想的最终产物便是“欧佩克+”。该机制掌握的石油储量超过了世界总量的80%，产量则占到了约60%。②富景筠：《俄罗斯与欧佩克：竞争与合作的复杂关系》，《当代世界》2019年第8期，第66页。

在一段时间中，俄罗斯与沙特也确实凭借“欧佩克+”重拾了对国际石油市场的掌控。伴随着“欧佩克+”的减产，布伦特石油价格逐步从2017年1月的每桶52.50美元上涨至2018年6月的每桶67.87 美元。在该组织实施部分增产后又下降至2018年12月的每桶49.52 美元。③EIA,“Spot Prices,”U.S.Energy Information Agency,October 28,2019,https://www.eia.gov/dnav/pet/PET_PRI_SPT_S1_M.htm.

不过，行为体层面的改变终究难以抵消结构层面的变化。美国凭借“页岩革命”成为全球核心产油国的事实已难以改变，“欧佩克+”的产量控制只能暂时延缓其后果。为了使油价保持高位运行，“欧佩克+”只能不断加大减产力度。新冠肺炎对全球经济造成的不利影响进一步加大了这一趋势。与此同时，经营成本最高，本应在竞争中处于劣势的美国页岩油产业则凭借着“欧佩克+”制造的高油价得到了快速发展；而页岩油井规模小、投资低、投产快的特点则进一步缩短了美国石油产业对市场变化的反应速度。④Joseph S.Nye,“The Changing Geopolitics of Energy,”Searchbonus,November 9,2017,https://searchbonus.eu/p-s-the-changing-geopolitics-of-energy-joseph-s-nye/.美国的月度石油产量已经由“欧佩克+”建立之初的2.7 亿桶上升至2019年12月的4.0 亿桶。⑤EIA,“U.S.Field Production of Crude Oil,”U.S.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February 28,2020,https://www.eia.gov/dnav/pet/hist/LeafHandler.ashx?n=pet&s=mcrfpus1&f=m.

总体而言，虽然有着初期的成功，俄罗斯意识到欧佩克式的产量控制已难以造成长期战略性影响，继续实施产量控制实际上是在用本国的市场份额“补贴”美国的石油产业。

（二）俄罗斯与沙特竞合关系的有限转变

作为世界两大主要产油国，俄罗斯与沙特对市场份额的竞争呈现出明显的零和态势。其中，沙特凭借着在石油产量上的优势与对欧佩克的掌控，在与俄罗斯的竞争中长期保持着优势地位。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俄罗斯早在1998年便成为了欧佩克观察员国，并在2005年与之建立了机制性对话关系，但在很长时间里两者的合作仅限于交换必要的市场信息。①Ефремов Н.А,Ефремова М.П,Куракова А.В.Направления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и Организации стран-экспортеров нефти (OPEC) // Oeconomia et Jus.2018.№.4.C.2.（埃夫雷莫夫·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埃夫雷莫娃·玛丽娜·彼得罗夫纳、库拉科娃安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俄罗斯与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的互动方向》，《经济概论》2018年第4期，第2页。）俄罗斯不仅难以在产量控制等重要议题上与沙特达成实质性合作，反而会尽可能采取“搭便车”战略，通过鼓励减产的方式趁机抢占沙特市场份额（参见表1）。

表1 1997-2008年俄罗斯的石油减产承诺与实际行动

“页岩革命”爆发后，美国石油工业的崛起不仅再次为俄罗斯和沙特两国提供了合作动机，同时也显露出沙特已难以保持对国际石油市场的掌控。在沙特优势地位相对弱化的情况下，俄罗斯便有机会通过与该国的密切合作间接影响欧佩克的政策走向，进而提升本国的石油话语权。

在“欧佩克+”建立之初，俄罗斯与沙特的合作也曾朝着这一方向前进。与之前数次失败的合作经历不同，两国通过建立部长级联合监督委员会、联合技术委员会等合作机制并定期举办会议的方式，确保了减产协议在总体上得到了较为有效的履行。与此同时，俄罗斯在石油市场中的话语地位也显著上升。一方面，市场普遍认为欧佩克的单方面行动已经难以对国际石油市场造成明显影响。①Rania El Gamal,Alex Lawler and Olesya Astakhova,“OPEC Struggles to Win Russian Backing for Big Oil Cut Amid Coronavirus,”Reuters,March 4,2020,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pec-meeting/opec-struggles-to-win-russian-backing-for-big-oil-cut-amid-coronavirus-idUSKBN20R16P.“欧佩克+”实际上已经取代了欧佩克的原有职能，而俄罗斯与沙特在产量政策上的协调则直接决定了国际石油市场的走势。另一方面，在“欧佩克+”机制的建立与运行过程中，俄罗斯还以居间人身份在调节沙特、伊朗矛盾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标志着通过“欧佩克+”，俄罗期还获得了决定欧佩克内部事务的能力。甚至有学者认为，俄罗斯已经取得了对欧佩克的实际控制。②Julian Lee,“Face it,OPEC.Russia Is No Longer Your Friend,”Bloomberg,June 2,2019,https://www.bloomberg.com/opinion/articles/2019-06-02/face-it-opec-russia-is-no-longer-your-friend.

不过，俄罗斯与沙特的固有矛盾也随着“欧佩克+”的运行而逐渐暴露。事实表明，俄罗斯与沙特在“欧佩克+”框架内仍存在着激烈竞争。同时沙特在“欧佩克+”的内部博弈中仍占据着相对优势，降低了俄罗斯继续参与该机制的热情。例如在历次针对扩大减产份额的讨论中，沙特均是议题的提出者，而俄罗斯只能基于沙特的方案进行调整。在因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石油博弈中，沙特更是在没有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就对外公布了欧佩克将减产每日100 万桶的计划，但前提是俄罗斯等非成员国要减产每日50 万桶。其中向俄罗斯施压的目的不言自明。③Will Englund,“OPEC Will Slash Oil Production—If Russia Does,too,”Washington Post,March 6,2020,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2020/03/05/opec-would-cut-oil-production-if-russia-willtoo/.此外，沙特在每次扩大减产时都执意让俄罗斯一同参加，除了让后者承担部分减产义务，恐怕也有防止其趁机抢占市场的考量，而俄罗斯显然不能允许沙特利用“欧佩克+”约束本国石油产业的发展。

总体而言，在“页岩革命”的大背景下，俄罗斯与沙特的共同利益虽在上升，但两者的竞争态势仍未出现根本性改变。这就决定了俄罗斯和沙特两国不可能建立长期性的产量控制联盟。

（三）俄罗斯利益关注点的改变

从俄罗斯国家层面来看，其利益关注点的改变也是导致政策转向的主要因素。在“欧佩克+”建立初期，短期经济收益是俄罗斯关注的重点对象。俄罗斯曾在2014年对国际石油市场报以过于乐观的估计，并以每桶100 美元的油价为标准制定2015—2017年的国家预算。①Ivana Kottasova,“Oil Trades at $80.Russia Is Budgeting $100,”CNN,October 28,2014,https://money.cnn.com/2014/10/28/news/economy/russia-oil-price-100-dollars-budget/index.html.因此，当年下半年国际油价的断崖式下跌严重扰乱了其发展规划。虽然俄罗斯对预算进行了及时调整，但经济依然遭受了沉重打击，财政赤字占GDP 的比重在2015 与2016年分别达到了2.4%与3.4%，储备基金也已经濒临枯竭。②Marc-Antoine Eyl-Mazzega,Navigating the Storm:“OPEC+” Producers Facing Lower Oil Prices,Paris: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2018,p.79.

面临严峻的经济形势，通过“欧佩克+”提振油价以尽可能提升石油出口收入成为了俄罗斯的关注重点，而参与“欧佩克+”也确实为俄罗斯带来了良好的经济收益。据统计，2017年俄罗斯以降低0.8%石油出口量的代价增加了26.6%的石油收入。③Gulsen Cagatay,“Russian Energy Revenue Increases in 2017,”Anadolu Agency,February 7,2018,https://www.aa.com.tr/en/energy/natural-gas/russian-energy-revenue-increases-in-2017/18749.至2019年，俄罗斯已经能够实现3.1%的财政盈余。④Fares Kilzie,“Why Russia Should Exit The OPEC+ Deal,”Oil Price,January 9,2020,https://oilprice.com/Energy/Crude-Oil/Why-Russia-Should-Exit-The-OPEC-Deal.html#.

不过，俄罗斯也无意无休止地推高油价。俄罗斯认为油价若超过每桶60 美元便不利于整个石油体系的良性发展，而俄罗斯只需要每桶约40 美元的油价便可维持预算平衡。⑤Vladimir Soldatkin,“Putin Says Russia Disagrees with OPEC on Fair Oil Price,”Reuters,June 6,2019,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oil-opec-russia-putin/putin-says-russia-disagrees-with-opec-on-fairoil-price-idUSKCN1T71GI.在这种情况下，潜在地缘政治收益成为了俄罗斯对“欧佩克+”保持兴趣的重要原因。通过在“欧佩克+”框架下的一系列互动，俄罗斯得以在继续与伊朗保持友谊的情况下，大幅提升与沙特的外交关系，为两国的进一步合作创造了契机。2017年10月沙特国王萨勒曼（Salman bin Abdulaziz Al Saud）对俄罗斯进行的历史性访问便是这一趋势的具体表现。期间，两国除了探讨在能源领域的进一步合作，还签署了总价值30 亿美元的军售协议。根据该协议，俄罗斯将向沙特出售S-400 防空导弹。两国还计划成立双边军事合作委员会。①“Saudi King,Putin Agree Deals on Historic Russia Trip,”Al Jazeera,October 5,2017,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7/10/saudi-king-putin-sign-deals-historic-russia-trip-171005102100641.html.这标志着国防已经成为除能源外俄罗斯和沙特合作的又一重要领域。有学者甚至认为，俄罗斯与沙特的能源对话已经成为解决中东经济与军事问题的重要平台。②Хасан А.М.А.Энергетический диалог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и Королевства Саудовская Аравия//Вестник РУДН.Серия: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2018.№2.С.342.（艾哈迈德·穆罕默德·阿卜杜·哈桑：《俄罗斯与沙特间的能源对话》，《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简报：国际关系系列》2018年第2期，第342页。）

虽然“欧佩克+”为俄罗斯带来了大量经济与政治利益，但该国也不能一直无视本国石油产业的意见。油气工业界一直是反对俄罗斯继续参与“欧佩克+”的主要力量。其中，卢克石油公司曾表示只有在获得政府补偿的情况下才会参与减产行动；③Interfax,“Russian Companies will Require Compensation if Oil Production Is Lowered,”Russia &CIS Energy Newswire,December 2,2016.而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首席执行官伊戈尔·谢钦（Igor Sechin）则一直是“欧佩克+”协议的坚定反对者。

石油公司表示，“欧佩克+”正在损害俄罗斯石油工业的长远利益。在政府对石油生产活动的行政控制下，它们只能选择延后新项目的动工时间或减少勘探活动以节省开支，而这将必然阻碍俄罗斯未来石油产量的提升。同时，政府对石油产量的限制也束缚了俄罗斯企业拓展海外市场。既然油价已经恢复到了国家财政能够承受的范围，那么就应尽快消除在石油产量上的限制，以便俄罗斯石油企业重拾在国际石油市场中的竞争力。④Fares Kilzie,“Why Russia Should Exit The OPEC+ Deal,”Oil Price,January 9,2020,https://oilprice.com/Energy/Crude-Oil/Why-Russia-Should-Exit-The-OPEC-Deal.html#.

事实上，俄罗斯也并未计划长期限制其石油产业的发展。根据俄罗斯能源部长在2019年末向政府提交的《俄罗斯2035年前的能源战略》（Russia’s Energy Strategy to 2035），俄罗斯计划在2024年将石油产量在2018年的基础上再提升30 万—430万吨，并将出口量同步提升660 万—860 万吨。①Tatiana Mitrova and Vitaly Yermakov,Russia’s Energy Strategy-2035 Struggling to Remain Relevant,Paris: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2019,pp.14-16.从这个角度上看，无论取得了多少成功，限产终究只是一种临时策略，俄罗斯选择退出“欧佩克+”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余论：石油市场新格局下俄罗斯的能源外交前景

在2020年3月6日“欧佩克+”会议破裂后，国际石油市场的走向出乎多数人的预料。沙特再次打响了石油价格战，宣布从次日大幅降低销往欧洲、远东与美国等市场的石油价格，降幅为20年来最高。同时，沙特还表示将大幅增加石油产量，甚至声称将提升至每天1200 万桶的创纪录水平。阿联酋也随后宣布将在次月提升石油产量至每日400 万桶以上。②Anjli Raval,“Saudi Arabia Plans Oil Capacity Boost in Latest Price War Move,”Financial Times,March 11,2020,https://www.ft.com/content/da47d98c-636e-11ea-a6cd-df28cc3c6a68.国际油价随之大幅下跌，其中布伦特石油价格在3月9日大跌约24%，由每桶45.27 美元降至34.36 美元。③“Oil Price Charts,”Oil Price,March 14,2020,https://oilprice.com/oil-price-charts/46.在油价暴跌的拖累下，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经济的打击，世界主要股市也全面下跌，其中美股曾数次触发熔断机制。

至4月2日，市场走势再次出现反转。特朗普突然声称沙特与俄罗斯将实施高达每天1000 万桶的历史性减产。虽然俄罗斯和沙特两国随后都未证实这一消息，但同日沙特呼吁召开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欧佩克+”会议，重新稳定石油市场。④Matt Egan,“Oil Prices Spike by a Record 25% as Trump Talks Up Huge Production Cuts and Saudi Arabia Calls For OPEC Meeting,”CNN,April 2,2020,https://edition.cnn.com/2020/04/02/business/oilprices-trump-russia-saudi-arabia/index.html.最终，经过7 个多小时的漫长谈判，“欧佩克+”成员国在4月9日的会议上决定自5月1日起减产每日1000 万桶，并公布了直至2022年4月的三阶段减产方案。虽然墨西哥拒绝接受其每日40 万桶的减产配额，但在随后召开的G20 会议上，特朗普表示美国将代替墨西哥减产每日25 万桶。⑤Pippa Stevens,“OPEC and Allies Finalize Record Oil Production Cut after Days of Discussion,”CNBC,April 12,2020,https://www.cnbc.com/2020/04/12/opec-and-allies-finalize-record-oil-production-cutafter-days-of-discussion.html.美国的主动减产标志着世界三大主要产油国均已加入到此轮减产中。此外，加拿大与巴西等产油国也有望参与减产。有学者认为，“欧佩克+”已进一步升级为“欧佩克++”。①Karl Schamotta,“Market Wire OPEC++ Reaches Historic Production Agreement,”Cambridge Global Payment,April 12,2020,https://www.cambridgefx.com/blog/market-wire-opec-reaches-historicproduction-agreement/

不过，由于减产力度仍低于市场预期，国际油价在这一减产计划公布后仍呈下跌态势。4月20日，纽约原油期货价格甚至跌至每桶-37.63 美元，标志着油价在历史上首次出现负值。②“U.S.Oil Prices Turn Negative as Demand Dries Up,”BBC,April 21,2020,https://www.bbc.com/news/business-52350082.直到2020年5月，随着减产协议的正式生效以及北美地区石油产量的大幅下降，国际油价才逐渐止跌回升，并于当月中旬重回每桶30 美元。③“Oil Price Charts,”Oil Price,May 24,2020,https://oilprice.com/oil-price-charts.其中“欧佩克+”成员国在5月上旬的石油日出口量共减少了约596 万桶；④Alex Lawler,“UPDATE 1-OPEC+ Cuts Oil Exports Sharply So Far In May - Trackers,”Reuters,May 18,2020,https://af.reuters.com/article/energyOilNews/idAFL8N2D056I.北美石油日产量则在5月初超预期地下降了350 万—450 万桶。⑤Tsvetana Paraskova,“U.S.Shale Cuts Production Deeper and Faster than Expected,”Oil Price,May 18,2020,https://oilprice.com/Energy/Crude-Oil/US-Shale-Cuts-Production-Deeper-And-Faster-Than-Expected.html.同时沙特、科威特和阿联酋等国已表示愿意实施额外减产，预示着“欧佩克+”可能在6月进一步增加减产力度。⑥Muhammed Nafie and Al Arabiya,“Saudi,UAE,Kuwait Extra Cuts Mean Oil Storage Capacity will not Be Exceeded:Experts,”Al Arabiya,May 11,2020,https://english.alarabiya.net/en/business/energy/2020/05/11/Saudi-UAE-Kuwait-extra-cuts-mean-oil-storage-capacity-will-not-be-exceeded-Experts.

在新的市场格局下，未来俄罗斯的能源外交仍面临诸多不确定性。从短期看，俄罗斯对“欧佩克+”的战术性退出无疑取得了一定的胜利。3月以来的油价暴跌沉重打击了页岩油这一俄罗斯石油工业的主要市场威胁。美国能源信息署（EIA）的预测表明，美国2020年石油产量将较2019年下降每日50 万桶。⑦“Short-Term Energy Outlook,”EIA,April 7,2020,https://www.eia.gov/outlooks/steo/.正是这种极端不利的市场态势使美国最终改变了在石油市场中的扩张战略，转而与俄沙两国一道实施减产保价。不过，目前市场的根本问题是由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需求不足。欧佩克预计2020年全球石油消费量将减少每日907 万桶。⑧《欧佩克再次对2020年全球石油的需求预期下调900 万桶/日》，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20年5月14日，http://sputniknews.cn/economics/202005141031442300/。在这种情况下，减产在平衡市场中只能发挥有限的作用，最新减产协议的达成只能被看成一种相对不坏的结果。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欧佩克+”成员国普遍存在超产现象，整体减产执行率不到5 成。这表明即使是在极度不利的环境中，产油国对市场份额的竞争也并未停止。①《石油：“OPEC+”五月减产可能不及预期，》中国石油新闻中心，2020年5月21日，http://news.cnpc.com.cn/system/2020/05/21/001775866.shtml。减产协议的最终有效性仍值得怀疑。

从长期看，新冠肺炎疫情终将过去，市场需求也迟早会发生反弹。虽然在目前的市场状态下，主要产油国的扩张意愿均受到了强烈抑制，但美国、俄罗斯、沙特三足鼎立的市场新格局已难以发生根本性改变。一旦市场回暖，三国对于市场份额的争夺将再次上演。从这一角度看，俄罗斯作为一个视野早已遍及全球的能源超级大国，在取得对等能源话语地位上仍面临着巨大挑战。一方面，沙特虽然已难以保持对石油市场的完全掌控，但巨大的资源储量与闲置产能使其仍然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相比之下，目前普遍认为，随着现有油田的老化，俄罗斯的石油产量可能在2025年左右便开始逐步下降。这将直接削弱俄罗斯在国际石油市场中的话语地位。另一方面，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相比，俄罗斯也缺少开发非传统石油资源的关键技术；而美国页岩油产业的运营成本则必将随着技术的进步而逐渐下降，甚至实现由非常规石油向常规石油的转变。这同样会在未来削弱俄罗斯石油产业的竞争力，进而对其能源外交造成不利影响。②Tatiana Mitrova and Vitaly Yermakov,Russia’s Energy Strategy-2035 Struggling to Remain Relevant,Paris: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2019,pp.14-16,p.28.

总体而言，在俄罗斯、沙特、美国三极共存的情况下，能源博弈中的互动与冲突均不可避免地增加了。世界石油供应体系可能正在进入有史以来最不稳定的时期。探求多极时代下的全球能源治理已经成为主要石油出口国与进口国均不可回避的重要议题。对于俄罗斯来说，在石油增产潜力有限的情况下，加强在中东等石油产区的政治影响力，尝试使用非市场手段提升自身在能源市场中的话语权，或许可以成为其未来能源外交的突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