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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人心的治理落地:女性生命力对国家治理的意义探讨①志愿者为例
——以武汉疫情期间“社工伴行”

2021-01-27崔应令

社会工作 2021年5期
关键词:社工志愿者社区

崔应令

一、引论

自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战略目标后,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确立了“中国之治”的制度体系,提出“坚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制度”,“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国家治理能力建设是“中国之治”最重要的内容。诸多学者对此展开了探讨和研究。

其中有共识的是强调社会的有效治理。社会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核心要素之一,其要义在于社会建设,其核心在于提升治理的“人民性”内涵,即民众的广泛参与、主体的充分调动和向心力是治理有效的关键(张兴华,2014)。研究者指出,理顺国家、市场与社会的关系,解除压制在社会、市场上的政府负担,真正释放社会的活力(刘雪莲、姚璐,2016),是治理转型的追求所在,因为国家只是多元治理体系中的一员(张兴华,2014),促成社会的自主性成长,使得基层民众的权益和利益得以生长(黄建洪、高云天,2020),是治理转型的国家追求。换言之,真正的现代国家治理,是社会之治和人民之治(黄建洪,2015)。

正因为看到了社会治理的重要作用,一些研究旨在探讨社会治理的“社会”基础,认为社会治理的目标是要建立一种更趋合作性、融合型的社会,并平衡个体与结构关系,在确立具有向心力的国家认同的同时塑造社会自主性(黄建洪、高云天,2020),在保持和巩固国家力量的同时,让社会力量更多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管理(王绍光,2014)。而衡量治理有效性的探讨则指向了技术、民主之外的社会组织与民众参与(赵中源、杨柳,2016)、多元主体间的协同治理(薛澜、陈宇环,2014)以及规范性、有效性和人本性的相互统一(吴玉敏,2014)。如果社会组织太弱、社会自治比较缺乏、公众参与不足,则意味着治理的有效性不足(俞可平,2014),因为治理参与的各主体间的协调化与高效化正是治理有效的标准(徐勇、吕楠,2014)。

怎样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之治和国家之治呢,学者们都看到了需要治理主体的现代化,指向了人的参与(何增科,2014),是要在坚持治理的互动性、包容性和开放性背景下,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标准和实践导向(亓光、徐金梅,2019),即一切以人为本①人民出版社编,2013,《〈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辅导读本》,北京:人民出版社,第28-37页。。

然而,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追问:如何才能真正调动和激发民众参与治理的能力?既然在突发事件中应急应对能力是衡量治理能力的一个重要指标(杨宜勇,2018),那么能否找到合适的经验来了解这些治理能力是怎样获得或激发的?因为无论是国家治理还是社会治理,最终要落实到人的主动性、主体参与性中来,走进人心、获得人心的治理才是治理达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完成社会有效治理的能量在人心、人的行动。问题在于,这一步如何才能实现?女性在其中又能扮演怎样的角色?具有怎样的意义?

本研究试图以武汉疫情期间“社工伴行”女性线上志愿者的行动,对以上问题予以探索回答。即从女性志愿者的行动入手,探索女性在突发疫情中如何借助互联网及新的技术手段,参与到整个疫情的救治之中,帮助自己、个体他者、家庭、社区、医院解决突发之急难,最终帮助国家完成突发重大事件中走进人群、走向人心的有效治理。之所以以女性志愿者为例,源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社工伴行”团队中,女性志愿者占据了志愿者队伍的八成以上,创始人和关键联络人也都是女性。这一数据并不奇怪,因为在全国各地驰援湖北的4万多名医护人员中,也有三分之二的女性②习近平.建设一个妇女免于被歧视的世界[DB/OL].https://mp.weixin.qq.com/s/q4fCa2BqORCLc7ViSpPBTg.。回顾武汉走出疫情的过程,必须首先直面女性在其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迈向“建设一个妇女免于被歧视的世界”的路上,重新认识女性在疫情中的行动和担当,无疑也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和认识女性的潜能。从结果来看,大量女性志愿者的疫情参与,意味着我们不单需要重新思考女性在解决重大突发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扮演的角色、具有的意义,还要进一步考虑到在国家治理转型的当下,如何更好地发掘、发挥女性在治理实践中的作用,从而为国家治理的现代化转型提供积极而庞大的巾帼力量。

本文结合内容分析与田野调查方法,试图通过对武汉“社工伴行”①“社工伴行(GCRT:Good Companions Response Team)”是在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组织下,由一群高校师生以及社会热心专业人士组成的志愿服务队伍。服务对象涵盖了武汉社区、隔离点、方舱医院以及韩国、德国、英国、澳大利亚、美国的留学生及华人家庭。团队集结了来自海内外及全国各地的社工志愿者、心理志愿者、医务志愿者、群助理、专家顾问团队等近五百人,采用“4+1”线上异地救援模式提供服务。志愿团队的研究,对上述问题予以探索性回答。研究材料来自对“社工伴行”(原“社工共振”)志愿者的深度访谈以及其公众号、媒体报道等。

二、有效治理与资源的调配与整合:女性的沟通力与领导力

“社工伴行”的雏形在武汉宣布封城的第二天就被建立起来了,其创始人郁之虹说当时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行动起来做点什么。而当时想要做点什么的人很多,刚开始他们是参加别人建的群,但这些群往往非常混乱,比如:经常来一个人咨询,多个人跑去应对,中医、西医的观点还互相打架,乱成一团。疫情猝不及防地到来,包括志愿者自己在内都感到恐慌,怎么办?必须自救和救人。这几乎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因为“感同身受”,无法对别人的生命危急“视而不见”。

最初,创始人以高校教师身份创建“武汉疫情高校社区对接群”,主要目的是减轻社区的压力。因为当时责任下沉,社区成了进出医院的一道关口,看起来社区权力很大,但实际上社区恰恰成为矛盾最集中的地方。权力下沉的同时意味着责任和义务下沉以及矛盾的下沉,这种局面让社区不堪重负。“当时社区已经快崩溃了。政策、责任、义务都下沉到社区了,其实矛盾下移了。就比如说以前看病,随便就直接去医院了;那时候不行,必须通过微邻里上报,决定你去不去医院都是社区说了算。看似是权力很大,其实是矛盾很大呀,因为社区没那个床位,你说决定谁去谁不去呢?一线的社区社工特别难做,那段时间资源、人力什么都不够,当时我就成立这样一个对接群,目的是为社区的工作者和一线的工作者提供支持。”(YZH202011110CYL)对接社区的群创立后,成员们的同学、师兄弟姐妹、学生、同事等都进来,她们又转发信息,最终很多关心武汉、想为武汉做点事情的人聚到了一起。有来自武汉的,也有不是武汉的,几百人进群的共同目标是:要行动起来,要帮助别人。

尽管这一志愿群创建最初是迷茫的,但摸索之路很快就开启了。首先是创建三级防疫模型,按三级防疫对群成员进行分类,并另行建群。第一级是普通的科普群,主要工作是宣传防疫知识以及寻医问药和解决可以线上解决的一般性问题;第二级是居家隔离中的疑似患者,这需要专业医护人员每天守着,帮助他们监控自身的情况,给予他们居家指导;第三级是已经确诊但是没有入院的人群,目的就是入院。与此同时,群里的社会工作者、心理辅导人员和群助手,明确分工,再通过群里的熟人找愿意对接的社区(社区一开始都很犹豫,因为他们太忙了,也不知道志愿者想干什么,不想给自己添乱),再通过私人关系找到医院,寻找各科室的在读博士生做线上医生予以指导,要求会看片(肺部X光片)。如此,后来“社工伴行”经典的“4+1”线上线下模式雏形基本搭建起来。

搭建一个线上线下合作抗疫的网络平台,听起来很容易,而要真正实现并不容易。由于线上志愿者团队来自五湖四海,多数互相并不认识,需要进行分工、培训,这一工作通过初创的“网络抗疫社区下沉模式”进行分类管理后逐步解决。其中一个管理方法就是“纵向+横向”的管理,即一个社区一个社会工作者领头,加一个医生、一个心理辅导者和一个群助理,建立三班倒的工作机制,也就是12人一个工作组,建立一个工作后台,他们再到具体服务的群里去工作,这是横向的管理。纵向管理指的是专业督导,就是专门给志愿者工作组以指导的,主要是精神上的支持和帮助分析案例,肯定他们的工作价值,帮助志愿者成长,包括提供培训。由此,4+1的工作模式就此组建完成,4是线上的空中志愿者(1一个社工、1个心理工作者、1个医护人员、一个群助手),1是现场(在地)的服务人员,既包括病患,也有医生或社区的工作人员。线上和线下的跨越和连接,把线上的志愿服务落地生根了,这是“社工伴行”志愿团队开创的服务模式,也是他们借助技术所做的贡献。

在此过程中,又在三级防疫模型的基础上创建“工具包”,招募志愿者进行培训,于是,“社工伴行”的工作模式就此开始不断孵化其他各个志愿团队。在方舱医院建立起来之前最忙乱的两个星期里,除了清晰地建立工作模式外,“社工伴行”志愿团队还实实在在做了诸多事情:其一是找物资。当时医院因准备不足,物资远远跟不上,包括武汉协和医院、人民医院在内的大型公立医院、市州级医院及各私立医院都在寻找医疗物资,志愿者们也帮助找资源;最重要的事情是帮助个人找床位。找资源主要是广发信息,而找床位则是依靠志愿者们一家一家给医院打电话,一天一天问,见缝插针,只要有空床马上将群里求助者送去。求床位者都是十万火急,要命的状况,但是床位是稀缺的,志愿者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别人的生死离别。此外,还有帮助宣传抗疫,其中包括联络懂漫画的老师,通过漫画来宣传抗疫相关知识。

寻找资源、床位,帮助解决问题,依靠的是志愿者的社会关系网络和调配资源的能力,说到底是依靠群里每个人整合资源、沟通、协调和建立关系的能力。“社工伴行”的成功说明女性具备治理所需要的整合资源的能力。不仅如此,她们同样还有强大的调动能力,在最初的混乱过去、物资有了稳定支撑后,方舱医院的服务成了重点。“社工伴行”志愿团队在其中最重要的成绩是把病员动员起来,实现了救助的最高目标:助人自助。其具体做法是,与方舱医院患者群里比较活跃的人私聊,将其指定为组长,调动、培训患者自己参选病区的区长,并培育他们的自助力:比如由患者管理发饭、发药以及健身活动(取代护士的工作);还依靠患者确定病区的地图,制定入住方舱手册,帮助新患者迅速了解和熟悉方舱生活。进入方舱医院的都是确诊的轻症患者,把他们组织起来,各司其职,获得参与感和价值感,不仅避免了无所事事可能带来的问题,还将病区管理得井然有序,这一过程不过一两天,大大减轻了现场医生的负担,以至于一开始对志愿者不屑一顾的医院纷纷学习和效仿,甚至为了取经而“潜水”埋伏于群内。“社工伴行”的服务工作从社区做到方舱医院,后来又做到了海外群,从最初的全部义务劳动,到后来有基金会提供专门的资金支持,其工作获得了社会承认。

上述工作模式和方法都是在短短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摸索出来的,效率极高但也付出极大。有志愿者坦言,那段时间每天晚上12点以后才能入睡,早上5点就醒了,不断在打电话,不断处理各种情况。可贵的是,这些付出没有白费,女性在突发事件中显示出了充分的领导、调动和协调能力。创始人总结团队这么多女性,何以能成功做那么多事情时说:“女性有保护家人的母性本能”,“女性也比较善于和别人合作、沟通”,她说她们彼此信任、彼此尊重,交给对方的事从不怀疑,而且团队框架清晰,责任分工明确,且随时愿意沟通,能够好好协调,这些是她们能做那么多事的根本。当然,必须指出,以女性为主并不意味着男性完全缺席,只是说在这个过程中,女性更大比例更多地显示了她们具有跟男性一样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搭建框架、整合资料、领导分工、助人自助等。

三、倾听、陪伴与坚持:人性之光及治理主体能动性的激发

女性志愿者最大的贡献和作为,除了那些可见的资源整合与技术支持,主要是倾听、陪伴与长久的工作坚持。在此过程中她们安抚了人心,抚慰了服务对象的精神,绽放了志愿者的人性之光,这确实是女性更擅长的领域①这一看法在一些学者看来有本质主义之嫌,本文这一结论只针对“社工伴行”这一群体而言。。

这一经验用她们自己的总结是“回应大于满足”——这是团队创立者后来回顾“社工伴行”志愿经历时反复提及的一句话,其重点是:一个人在失去社区生活,没有社会交往的时候,他们需要交流、需要支持、需要陪伴。志愿者们对他们有回应,有陪伴——即使并不能真的解决实际问题,也要让求助者感受到,这个世界没有抛弃他们,他们还有人管。创始人说:“我们一开始在社区群里边做的时候,其实他们(志愿者)很多人也蛮迷茫,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说要啥我解决不了啊,但是我们就是说你要看到其实在这个过程中你理他、陪伴他,这就是最重要的。就像一个人走在黑夜里,如果他一个人走,他一点声都听不到,你说他多害怕呀,多恐惧啊,这时候哪怕他看不见你,但是他听到声音或者看到一点烛光,他都感觉会完全不一样,他都会觉得有希望,起码他的苦难是有人听。”(YZH202011110CYL)当身处艰难之中的人们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还有人管他们,这种心灵的安慰会激发其自身的生命力量,从而完成救人与自救。这一理念在工作中呈现的价值在多个案例中都有体现。

案例 1:救助命悬一线的新冠老年患者

群里一个女性的婆婆,70多岁,感染了,呼吸困难。儿媳妇非常焦虑,因为家里还有一个智障的小姑子,完全生活不能自理,靠婆婆来照看。如果婆婆出了问题,小姑子就没人照管,所以这个女性求助者非常焦虑。“社工伴行”群迅速转发求援信息,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床位,在汉阳,但是却找不到救护车,几百号人等救护车,根本忙不过来。老婆婆已经呼吸窘迫,她的儿子顾不上传染与不传染,就嘴对嘴人工呼吸了。志愿者只好想办法找到社区书记的电话,请求他们想办法找到一辆救护车救命。后来救护车解决了,不过因为医院转院的更严格要求,医院的门并没有进去,但因在去医院路上的三十分钟车程能够吸氧,老婆婆熬了过来,救了一命。后来,这位婆婆进方舱医院,再后来康复了,志愿者感叹,“哇,这个人的命也算是救过来了,老太太真的很难想象,蛮坚韧的一个人,看她可能放心不下她女儿吧。后来我当时就觉得说这个回应大于满足,就是你可能不一定能够替他解决或满足他所有需求,但是你在这个过程里陪伴她/他,你不断替他想办法支持她/他,虽然说最后没有把她送进医院,但是你用你的方式支持到了她/他,对他们来说就是有价值的啊”(YZH202011110CYL)。

群里志愿者们都很感慨感动,因为及时回应了患者的需求,即便最终没能送她进医院,但却依靠救护车三十分钟的吸氧服务而真的救了她的命。

案例 2:帮助隔离点失亲者走出绝望

这个案例中的女士在隔离点隔离,志愿者为了调节大家的心情,有时会轻松地调侃一下,没想到这个女士立即在群里破口大骂,说志愿者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这种谴责让工作人员懵了。群负责人感到这个女士个性很厉害、棘手,于是自己出面陪她整整聊了一个上午,了解了她的故事。这个骂人的女士很愤怒又很恐惧,还很内疚,因为那天他的哥哥走了(死了)。他哥哥到武汉来治病是她再三要求来的,没想到在武汉感染了新冠病毒,医院的大门无法及时进去,因为医院外面到处都是排队等进去的人。她的哥哥在需要治疗的时候进不了医院,进了医院后很快就没了。她太内疚、太伤心了。她说她的丈夫是特别飞行员,也已经死了,当时他死在某医院,那时动用了一切力量去救,她没有内疚和遗憾。但是她的哥哥走却太多遗憾,她说听说尸体都是麻袋装着,五个尸体一起烧的(这都是网络谣传,并非实情),她不敢想不能问,她很绝望。在听完她的故事和难受后,“社工伴行”给她专门找了懂临终关怀的老师,陪伴她,教她呼吸,教她保持正念,后来她调整过来了。隔离结束后,她变成了一个线上的志愿者,帮助别人组团买菜,并且把别人组织起来了。

案例 3:化解忧心家人的焦虑舱友

一个在方舱医院治疗的男士,曾在隔离点逃离,社区工作人员都说这个人不识大体、顽固不化,跑什么跑?他在群里天天说在这就是等死如何如何。志愿者于是同他私聊,以了解他的情况。他家中有70多岁的老母,女儿才13岁,不会做饭,他的妻子高度疑似被送到隔离点了,他本人在方舱医院,身体很不好,甚至差点死掉。好不容易靠自己想办法活下来了,他不放心家里,说孩子没人管。恰好那时看到新闻说有小孩爷爷病死了,小孩差一点没了,他就特别揪心、害怕。他睡不着,非常难受,所以想逃离。听了他的故事后,志愿者联系他家所在的社区,跟他们沟通说给他们家送点物资,让小孩下来拿,顺便拍个视频,后来他看到视频后就放心了,说“哎呀,没有被抛弃,孩子有人管了。”之后他非常配合,并成了“社工伴行”在方舱内的志愿者,非常积极。

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志愿者们除了实际解决服务对象的需求,在人们失去正常的社群生活、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她们用倾听、陪伴帮他们渡过难关,爱、合作与友谊在其中呈现,真正回应了人与人关系的本质是“团结,而不是分裂”(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2020:6)的观点。当落入困局的人们重新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之光,他们的生命斗志被重新激活,并最终因被助而去助他。“社工伴行”团队最难得的是持久的坚持,在武汉疫情缓解、城市解封后,团队又开始了心理重建工作。服务对象是康复的新冠感染者,因为他们面临后续的各种状况:有的行业垮了;有的被公司炒了丢了工作;有的有强烈的被社会抛弃感、被歧视感;有的回去后亲戚朋友社区的人都躲他们远远的,被标签被孤立。“社工伴行”团队把新冠康复后面临困难的人聚拢,联系各种资源,帮他们找工作,其中包括对接到阿里巴巴专门拨付的50个工作名额。比解决他们的实际问题更重要的是定期办线下互动和聚会,帮助他们找到尊重感和归属感,和他们一起面对茫茫未知的疫后时光。

细心的聆听、温暖的回应、爱心的陪伴,绽放着志愿者良善的生命之光,在持续的坚守中,“社工伴行”也点亮了服务对象的生命之光,很多被助者后来变成了志愿者,他们互相取暖,并照耀着更多的人。女性善于倾听、有耐心和强大的共情能力,帮助了身处困境中的人们以及他们自己。

四、坚韧、宽容与理想主义在治理中的力量

社会工作者说“责任感是一种强大的生命力”①黄红.“生命之舱”的社工力量[DB/OL].https://www.sohu.com/a/380720742_260616.,诚然如此,志愿者为他人担责之心在实际行动中所面临的困难、挫折却也超乎想象。“社工伴行”不少志愿者曾有号啕大哭的崩溃,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加强大的工作压力、过多的负面消息、无数个难眠之夜共同造就的节点。所幸,依靠同伴和自己的力量,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时光。

作为志愿者团队,她们究竟面临怎样的艰难?首先是倾尽全力救助他人而带来与身边亲人的紧张②大家与小家的矛盾在特殊时期显得非常突出,也同时揭示志愿者们确实需要更多的社会理解与支持。。家中有幼子的她们,从早到晚为不可见的线上他人忙活,电话不断,孩子不管,家事丢一旁,能长久忍受她们的家人毕竟有限,累积的不满总会在某个时刻爆发。比如志愿者经历被丈夫赶到阳台的囧况:“一次特可笑,我在跟我的督导,就是当时我要督导团队,然后找到香港几个专家我们正在电话里聊,我老公来抢我手机啊,他无法忍受了。对,他就觉得你天天讲,就没有一刻停下来、正眼看一眼他们。他一方面是心疼,觉得我这样身体会不行,一方面他也生气,觉得我完全不管这个家。然后他看我讲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停的意思,他就把我手机抢去,我就跟他抢手机,因为我觉得我们正在谈着呢。后来他气得不行,就把我连人带手机一起推到房外去。因为我们有个大院,就是屋顶的院子,然后就把我推到那个院子里去,他把棉袄拿出来扔给我,意思你出去讲。然后后来我也没理会他,我就穿着一棉袄继续在外面讲,完了以后我再关门进来”(YZH20201110CYL)。这类故事在志愿者中是非常普遍的例子。

身为妈妈的志愿者们普遍经历过对孩子的疏忽而导致亲子关系的紧张,甚至被孩子怨恨。不少妈妈感叹,那段时间自己跟孩子的亲密关系被破坏殆尽:由于疲惫、担心、难受,她们完全没有心情去回应孩子的需求,甚至还控制不住为一点小事发脾气,以至于某天孩子说妈妈是魔鬼。好多志愿者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平常一个温柔、好脾气的妈妈或妻子突然为了别人眼中“不相干”的人而完全不管家了。而支撑她们前行的,除了心中助人的不变理想,还有同伴们的互相支持。武汉解封后,“社工伴行”公众号上写给志愿者同伴们的信这样说:“因为有你们,我们才能有勇气继续前行;因为有你们,我们那么多的居民和舱友才能战胜恐惧;也是因为有你们,很多武汉人才相信他们并不是一座孤岛。”③郁之虹.致“社工伴行”全体志愿者的一封信[DB/OL].“社工共振”微信公众号,2020-4-9.在回答为什么会想到组建线上志愿者团队时,创办人说“我是妈妈啊,我是社会工作者啊,我见不得别人受苦。”对诸多志愿者来说,疫情开始,去帮助别人,这根本不构成一个问题,即使被家人误解,被孩子疏远,她们也从未动摇坚持做这件事的想法。这一劳心、劳力,时间漫长的志愿活动,若没有理想和信念来支撑,是很难坚持的。

这种困难和艰辛不单是因小家庭生活中的困境,还有来自服务对象诉说的太多苦难故事引发的创伤应激综合后遗症(PTSD)。表现就是不想动,只想哭,发脾气。而更难受的是她们也时常面临来自服务对象的质疑、谩骂与伤害。因为总有一些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无人理睬,他们的苦痛、愤懑、恐惧、悲伤都可化作对“不知安了什么心来管闲事”的志愿者的辱骂。志愿者希望合作的社区工作人员、医院也都曾给他们脸色,训斥他们不要来添乱。其原因一方面在于这些部门的工作人员自身本来就忙碌,没有时间理睬他们;另一方面则是对志愿者的工作性质不了解。拒绝、不屑,甚至谩骂,这些都是志愿者必须要忍受的。

这些现实生活的困境曾让她们难受,然而,个人、小家庭及工作团队之外更多人的苦难让她们更为牵挂。真正为别人做了一些事情带来的成就感也让她们感到自豪。曾经不屑的医院后来非常感谢她们,曾经帮助过的很多人反过来加入了她们团队,为团队增添了新的力量;还有一些得到过帮助的人积极给她们捐款,这些回馈让她们觉得一切都值得。她们曾帮助过的一个孕产妈妈后来给负责人写信,说她是自己心中的女英雄,是她生命中一束光。负责人坦言自己听了很感动:“我当时也挺感动的,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英雄,因为我觉得我其实性格就有很多软弱的地方啊,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这么说我挺感动的,然后我就把这个信息发到群里里面,我说这是跟大家共享的。因为我们团队里面百分之八九十全是女性,大家了不起。”(YZH20201110CYL)这种肯定让他们感到了志愿行动的“价值荣誉”,并成为日后不断前行的动力。

这是一种生命的坚守、坚韧与超越,也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力量。戴锦华(2015:41)曾这样直面理想主义的问题:“我并不惮于对抗世界的不公与不义,但我的障碍来自我不会也不能尝试简单的重复压迫、反抗的逻辑。反抗的意义在于为反叛者赢得公正,而社会的公正有赖于社会的全面变革。如何变革?由谁来变革?”对理想主义者而言,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践行理想却不会轻易打碎现实。志愿者无疑是这个不太完美的世界里试图要帮助别人的理想主义者,其中,知识分子的“自恋与傲慢”都要让位于社会现实,行动比口号难多了,这大概是怀抱理想主义情怀的戴锦华老师(2015:42)“选择以一个普通志愿者的身份参与我所认同的社会行动”的理由。志愿者需要面对的不是更大社会公正的大道理,而是眼前社会问题的直接解决以及背后仍然不公的社会结构。直面事件和问题解决的实践性,促使他们不仅要有情怀,有坚持下去的信念,还要有真正的技能。空洞的悲情是没有意义的,对这个世界的悲悯最终还要落实到对不幸者真正的救助。

五、结论与讨论:直面生命与走进人心的治理落地

有学者曾指出,我国治理由于长期受到传统的权力逻辑的影响,而面临调动人的困难:“在公共生活转变和重构的过程中,政府和公众都容易出现‘父爱主义’倾向。一方面政府惯用传统大包大揽的管制方式,公共行政难以抑制事无巨细的冲动,以应对复杂多变的公共问题。另一方面,公众也已经习惯于将所有的事务推给政府,甚至形成了依赖的心理,而对自己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公共事务则表现出极其淡漠的态度”(夏志强,2020)。显然,国家治理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如何真正有效调动民众、激发民众,让民众参与治理,将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期待,变成自下而上主动的自治,这是治理转型的真正难点。

人与人心,正是治理有效的最后依托者,而其中所凭借者,是情感和嵌入生命的陪伴、互动与成长。乔纳森·特纳(2009:153)曾指出,在情感的感受和表达里,男性和女性形成了巨大的差异,其中特点之一是“女性比男性有更多感受‘同情’的责任”。面对他人困苦,显然,从志愿者队伍的性别构成来看,女性更不容易“视而不见”(赵中源、杨柳,2016),也更容易行动起来。她们感受到了,她们行动了。无法将女性志愿者的这种行动仅仅理解为本能,她们仁慈善良对待其他人,坚持爱、合作与友谊,她们体现了善的“共同的人性”(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2020:9),她们在行动和观念上“比较温柔”,她们强调关系,以关怀为中心(卡罗尔·吉利根,1998),给予他人较多的同情和关心,给予生命以女性圣杯的力量(理安·艾斯勒,1995:206),这或许原本就是历史、文化与社会结构所塑造而成,而不管其原因如何,本身已具有积极的力量和意义,这种女性的力量彰显出一种“柔性的风格”(崔应令,2010)。

在互联网+时代,在突发重大公共事件中,尤其是在社区正常地面交流、沟通渠道被封锁之际,女性志愿者在线上搭建资源、信息交流平台,为医院寻找物资、为个人寻找床位,帮助困境中的个体或机构走出艰难,显示女性可以做到传统以为专属男性的事情,帮助他人走出困境;女性又以超常的韧性、坚持、共情与陪伴,回应着个体的诉求与哀伤,将无数个被救助的人培养成为救助他人的志愿力量,她们用宽容、包容和理解,不求个人闻达之胸怀,孵化、培育无数类似的志愿团体,容忍各种误解、谩骂和刺伤,显示女性“柔性的力量”。“社工伴行”女性志愿者们疫情期间的行动与实践,为医院、社区和家庭减轻了损失和伤痛,抚慰着哀伤的个人心灵,同时,也培育了自治、共治的民众力量,真正践行了“人民之治”(张文显,2020),将国家治理所期待的共治真正落实到个体、走进了个人的心灵之中,完成了有效治理的最后一步。

女性志愿实践昭显女性生命的力量。德国社会学家西美尔(2017:20-21)曾指出,生命有两个相互补充的定义,即额外生命和多于生命,意思是“生命不管其绝对尺度是什么,都只有在它是额外生命时才存在”,这意味着生命的意义恰恰在于不断生育新的东西,在生物学意义上,这指向新生命的孕育,在社会学意义上意味着只有超越自我,走向利他,才是生命本身,因为“正好生命的本质就是超越自我。”这一理念在基思·特斯特(2020:15)看来意味着在西美尔这里,假如生命不能被理解为具有超越性(超越自我生命本身),则意味着生命没有价值:“假如不假定生命会溢出静滞的界限标志,那么文化就会被体验为某种势不可挡的压迫,而生命本身也就很难说有什么生活下去的价值。”女性志愿的这种助人活动,更好地赋予了生命以意义,并且突破了文化给予女性生命本身的限制。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女性赋予了生命以丰富性和意义感,是女性更多的突破了自我,走出了自我藩篱的界限,获得了真正的生命。

对国家治理的现代化转型而言,如何更好地用好女性的这种生命力量,将国家的治理理念、原则更好地融入个体自治、社会共治的实践之中,实现治理的“使国家能变得坚固和永久,使之能变得富有,使之强大地面对一切破坏者”(米歇尔·福柯,2018:7)的目标,是值得并需要探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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